澜沧大陆，紫荆山脉。
山势不高，但横亘在大陆中南，连绵起伏不尽。山脉东侧有一峰独立，名为喻兰。喻兰山临近村镇，比之紫荆深处多了许多烟火气息。
这烟火之气，小半来自樵夫猎户；多半，则来自山中一处茅草庭院。庭院中住着一老一少。老的并不太老，大概五十岁左右，寸许须髯半已花白；少的也已不少，只看个头已是大小伙子，轩眉朗目、神采飞扬。
此刻正值二月，喻兰山上冻雪初融，东风未醒，最是冷清单调。同样单调的，还有少年江湖的山中岁月。
“师傅，真的可以……啊，不对。我是说真的需要下山吗？”
“你觉得需要，那便是可以了。”
“啊？”江湖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试探地问道，“您的意思是说，以前不许我下山，是因为我自己没觉得需要下山？”
“然也。”
“可是，我一直觉得自己需要啊？”
“需不需要，有时自己不见得清楚。你觉得需要的，可能并不是真的需要，或者说并不是非要不可。你觉得不需要的，也许才是真正需要、不可或缺的。”
“……那我如何知道自己究竟需不需要呢？”
“人呢，有时候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
江湖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喜欢故作高深的师傅。他记忆中，自己一直随师傅在山上练剑。
练的，是相濡以沫。
没错，相濡以沫是一套剑法。共分五式：第一式浮萍，第二式印月，第三式叠浪，第四式惊涛，第五式濡沫。江湖第一时间便发现，这五式都跟水有关。而其配套的心法也跟水有关，名为止水。
江湖自小就对水格外亲切。小小年纪的他在思寻无果后，只得将此归因于自己的名字。后来他才知道，个中逻辑恰恰相反。
江湖今年刚满十六岁。
十六岁的江湖练剑第一次遇到了瓶颈——在他习练第四式惊涛时。
师傅说可能跟江湖性格有关。江湖打小性子温和，长得愈大，便愈是温和。他很少有过激的情绪。师傅说似乎不该让他习武，而应该送去读书，一定会成为一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江湖却说还是习武好，因为不妨碍顺便读些书。
其实，他这性子也蛮适合习武。特别是习练水系功法。因为水系功法，大多以柔和、变化见长，最是需要心静神凝。是以，江湖习练相濡以沫前三式时，进境极速。
但惊涛不同。看名字便知道，这不是一式柔和的剑法。
欲练惊涛，必得先将第三式叠浪练至初窥门径——即三叠以上。惊涛第一层，便是将三叠之浪蓄而为一，以波涛汹涌之势一击制敌。
年少的江湖，性子里缺乏这股决绝和悍勇之气。
解决的办法是下山历练。用师傅的话说就是，没有什么瓶颈是在江湖历练中突破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是天赋有限。趁早换一门剑法，抑或熄了想法。
于是，十六岁的江湖第一次下了山。
……
下山后的江湖有些茫然。因为师傅只说让他下山历练，却并未告知该去往何处，更遑论如何历练。江湖想，或许这便是历练的内容之一？
下山前，师傅给了江湖一些银两。告诉他：你下山不只是初入江湖，也是初入市井。银两是山下最好用的两样东西之一。我给你的不多，要仔细打理，省着点用。
江湖问师傅，银子花光了怎么办。师傅告诉他，要自己挣。江湖再问，怎么挣？师傅顿了顿说：银子啊！花光的时候，自然就知道怎么挣了。
江湖很聪慧。下山没几天，他便摸清了银子的大致价值。他发现，即便自己能抵制住那些好吃的、好玩的诱惑，单就住宿和填饱肚子，师傅给的银两也用不了太久。估算一下，大概能坚持三个月左右。
江湖决定第二个月开始，就去寻找赚钱的法子。不是他不相信师傅的话，而是他觉得师傅的话似乎只说了一半。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江湖还是觉得，无论如何，未雨绸缪总是好些。
第一个月，当然是用来吃喝玩乐——不对，适应山下生活。
为了适应生活，下山第七天，江湖决定下顿馆子。下馆子的地点，选在了武城风雪楼。武城在喻兰山东边，是大周十二主城之一，也是离喻兰山最近的主城。风雪楼，是武城最大的酒楼。
……
江湖一路东行，在下山第七天进了武城。一路上，他听好几个人说武城的风雪楼如何如何好，便决定到了武城，定要去见识一番。
江湖从西门进的城。进了城的江湖，发现自己离适应山下生活还差得远。之前所见村镇，在这诺大的武城面前，显得是那样渺小。
入城不远，便是西市。卖酒的、卖菜的，卖鞋的、卖布的，粮油店里卖面的，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时不时还有跑马的，拉牛车的，倒显得这二十余丈宽的街道愣是有些局促了。
江湖满是新奇。东张西望中，忽见一座二层小楼前酒旗招展，上面写的可不正是“风雪楼”！
这倒省了打听的功夫了。江湖这样想着，便迈步进得楼来。小儿殷勤上来招呼，引着他到二楼空桌坐定，便介绍起店里特色。
江湖听小二介绍，感觉小二有些不似本地口音。特别是说“风雪楼”三个字时候，尤为明显。诺大个武城，南来北往讨生活的什么人都有，江湖也没太在意，照着菜名点了一份黄焖牛肉，一份碧螺虾仁，一份枣泥拉糕，再加一壶龙峰茶。
等菜的空晌，江湖四下打量一番，发现店里的人虽不少，但全然不似传闻那般多。且大多食客，一看就是跟他一样的行人过客，几乎见不到城内主顾。
江湖感觉有些奇怪。但不等他细想，小二已是将茶水端了上来。沏茶的功夫，拉糕、虾仁和牛肉也相继端上了桌。江湖尝了尝，口味只能说还可以，远谈不上惊艳。单说这碧螺虾仁，比起小二的介绍来，鲜则有余，清爽不足；嫩则嫩矣，却又不够弹牙，只能算马马虎虎，差强人意。
草草吃完，江湖收起略有些失望的情绪，喊小二结账。
“公子，菜金加茶钱一共纹银10两。”
“什么？10两！”江湖猛得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钱袋——里面是“战战兢兢”的三十两银子，然后才反问道，“牛肉350文，虾仁380文，拉糕100文，茶水30文，共计860文。即便你们还收桌位费，1两银子也就够了吧？！”
“公子，别的菜您算得没错，只是这道碧螺虾仁却是错了。本店这虾仁不是本地河虾湖虾，而是取自千里之外的东海深处，是八百里快马加急运送而来，380文只是一只的价格。您这一盘25只，总计9500文。再加上20文桌位费，共计纹银10两没错的。”
江湖突然觉得生气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难。那一瞬间，他几乎感觉到，习练惊涛的瓶颈都隐隐有些松动。但江湖毕竟气和性善。他终究不会因为10两银子，就想着给小二来一计惊涛。何况，教训小二也完全用不到惊涛。所以，隐隐的松动似乎又只是个错觉。
但即便是错觉，江湖依然有些欣喜。一则，在山上时这错觉也是不曾有过的；再则，这下山才几天呀！师傅说的果然没错，是得多多历练。
小二见江湖不说话，脸上一会愤怒一会又有些高兴的神情，完全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便试探地问道：“公子，可是身上没带够银两？”
江湖回过神来，最开始的愤怒已是全然消失了。他看着小二一脸顺滑无比的假笑，也冲他笑了笑，一脸玩味地道：“钱我倒是带够了。但我不打算给你怎么办？”
不等小二说什么，江湖又接着道：“别着急。本公子虽然年轻，但也绝不是那种赖账的人。这样，我给你表演个戏法抵债如何？一般人可轻易看不到的哦。”
江湖说完，也不理会小二欲言又止的样子，伸手抄起一根筷子，用拇指和食指捏在手中，然后直直地按向桌面。只见那筷子像插进一块豆腐般，轻飘飘地便没入了桌面。
小二看得目瞪口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桌子，是实木的，没错。他知道自己是看走眼了。这位背剑的小后生，可不是什么扮帅耍酷的富家公子，而是货真价实的江湖中人。
江湖见小二愣愣地不再言语，便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取出一两碎银放在桌上，兀自离去。
从风雪楼出来的江湖，闲逛的兴致一下子少了许多。特别是当他走到城中心，看到另一座“风雪楼”时。
这座风雪楼楼高四层，占地也比之前那座多出三四倍不止。江湖一看旗幡，似是猛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地往回赶去。
果不其然！此前就餐的酒楼压根不是什么“风雪楼”，分明是“凤！雪！楼！”。
……
不知不觉，江湖下山两月有余。但他还是没有找到赚钱的法子。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诸如酒楼里刷个盘子，青楼里站个岗之类的营生自是不少，但全都不合江湖心意。他也去过镖局、武馆，但都以年龄太小为由被拒之门外。甚至，压根没给他校验武艺的机会。
或许真要等到银子花光才行？江湖想起下山时师傅的话，不禁眉头微锁。
下山这些时日，江湖仍坚持每日练剑。虽然第四式惊涛仍无头绪，但前三式却是各有精进。为了练剑方便，或者说为了省银子，江湖最近不再去住客栈，而是随便找个残庵破庙对付一晚。
这晚，风清月朗。江湖又在一处破庙前练起剑法。照例，先从第一式浮萍练起。
浮萍与其说是剑法，不如说是一种身法。其要义便是如水中浮萍般，善借外力而不受。练至大成，便可在各种气机中，左右逢源，来去自如。身似浮萍不定，剑便可不意而发。是以这身法，也便是剑法。
以往练剑，江湖都是凝神静气、心如止水。而今天，练着练着，下得山来的经历便从他脑海里直往眼前钻去。两个月了。江湖孤身一人，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这天地间的一叶浮萍，今天不知明天事，旅无定所，漂泊无依。
江湖不知道自己祖籍何处，父母何人。据师傅说，他是师叔抱上山来的，在他还不足两岁时。
打江湖记事起，师叔只来过喻兰山一次。那年江湖10岁，他向师叔问过自己的身世。师叔告诉江湖，他是在北边燕城附近，一处破庙里捡到的江湖。那时江湖被裹在襁褓里，躺在一堆柴草上。师叔走近时，江湖不哭也不闹，甚至还咧开嘴，冲着师叔笑了起来。
也就是这一笑，让师叔动了恻隐之心。而后，师叔便发现了江湖的特殊体质，将他抱来了喻兰山。
所以江湖这次下山，也不全然是漫无目的。他大致还是选了个向北的方向。他想去找找那处破庙。江湖知道去了也不太可能找到什么，但他还是想去。反正，也没有别的好去处。
江湖边练边想，边想边练，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一种无想无念的境界。
是人，便有七情六欲，无想无念的境界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武人习武，一般都是降格以求。一种，尽可能将念头收束起来，消弱再消弱，让它们都极近于无；是谓不执一念。另一种相反，择一念而执，强化再强化，让它极精于纯；是谓别无他念，也即心无杂念。
无想无念之境，另有一个通俗的说法，便是顿悟。这是武人梦寐以求的境界。很多人终其一生也难能一遇。
这是江湖第一次顿悟。月光下，江湖的身影飘忽不定，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剑势虚实莫测，风急则促，风歇则缓。身影与剑影，剑光与月光，完美交融在一起，达到一种近乎极致的和谐。
江湖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他发现自己不止对浮萍剑式的理解达到了全新的境界，对印月和叠浪也有了新的感悟。更为惊喜的是，内力修为亦有不小的增进——大致可抵半年苦修之功。
江湖欣喜之余，又不免有些惆怅——他对参悟惊涛剑式，仍是毫无头绪。
而且，他真的快没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