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时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位姿态不俗的男子正是自己今日的目标。
这位白衣男子之姓名，倒可以拿来品味品味，或许是其父母对其寄予厚望，或许是他出生之时就样貌不俗，愣是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叫如玉。君子如玉，倒也说得过去，谁不希望自家儿子如琢如磨？
可偏偏，他姓严。
严如玉公子如今是吏部的侍郎，不久前才调来了京城，除了这名字实在出戏外，浑身上下似是没有一点儿不好的地方，当真随了他那名字，如玉。这样的完人，宣和帝重用自不必说，贾派和裴派也争相拉拢。今日，陆闲就是要探探他的口风。
陆闲自己上去，自然不合常理，叫人一眼就看出目的来，太无趣。于是得靠一个和陆闲没什么太深的关系，但又有上一些关系的。霍青时不行，霍青时和陆闲的关系太好，谁都知道。可真正和陆闲关系稍远的也不行，陆闲信不过。
云家姑娘最合适，毕竟谁也不知道云家其实已经完全掌握在了陆闲手中，都以为只有云公子因着求学问道，而和陆闲有些交际。这才是霍青时恢复女装，来到这儿的理由。
霍青时也想说为何不让她戴面具，可了解了这位严如玉之后，也就将话头咽回了肚子里。在这些个朝堂老油条眼中，哪儿哪儿都好，未必是真好，势必要有一个把柄，一个缺陷，可以抓住，这才叫好。
据说严如玉的缺陷，就是无法正常的和成年男子交谈。也不知道这孩子是受过什么刺激，若是一个成年男子要和他面对面交谈，他就莫名其妙面红耳赤，局促不安，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吐出来，惹得别人尴尬，自己也难过。
如此，反而并不影响他的工作。总归上朝觐见都是低着头，同级之间也因着避嫌而不常往来，比自己官职低的，也不会抬头看他，比自己官职高的，他便将脑袋埋在胸前。在他这个毛病暴露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完人，尤其是礼数最为周全。
霍青时稍一留意，便能看得出严如玉如今侃侃而谈，眼睛瞧着的都是女子，并无男儿，故而看起来也是英姿飒爽气度不凡。
霍青时和霍青黛说了两句，便由霍青黛带着凑到那人堆里，瞧了一眼，佯装对这个生面孔感兴趣，听着他的话笑了几声。
“姑娘何故发笑？”严如玉诧异问道。
方才他侃侃而谈的，正是他前些日子上书的政见，他虽然是从属吏部，但因为是科考出身，故而对国子监有很多新的想法。眼下他所说的政见，便是改革考试。
“抱歉，是我失礼了。”霍青时笑着道，“还望公子不要见怪。只是公子所言，我并不赞同，这才发笑。”
“哦？”严如玉来了兴致，“姑娘若有什么疑虑，但讲无妨。”
霍青时点了点头，冲严如玉笑了笑，这才开口道：“如今遂国的科考方式，是学生们奔赴各地学府，学府每年会推荐名额进京考试。正如公子所说，这样的方法一来低效，二来很容易不公平，故而公子的意见是，各地先考一轮，优胜者入京考试。”
“没错。”严如玉点点头。
“只是公子却没想过，各地考试的准则、尺度、分数、考务都是京中不能把控的，也就是说，如果分而治之，那么仍有可能舞弊，且比举荐制舞弊的范围更广。举荐制若是偏私，别人还会因着他两家的关系指指点点，可若是这样子考试，那就算舞弊，只要没人抓到，那谁也不能说些什么了。”
“若是一概而论，那么因着各地的政策、考生情况、学府师资力量、政府重视情况的不同，而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全国公平。不出几年，就会出现某些城市无才子，有些城市才子鱼贯而出的情况。但是那些无所出的城市中的百姓，真的没有有才华的人，真的没有可以培养的人吗？不见得吧？”
“其次，我斗胆问一声，公子是否家境殷实，自幼没有为钱发过愁？”
严如玉愣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严家虽然不是京城人家，但却是洛阳的大门大户，和山东云家有得一比。只不过山东云家比洛阳严家有钱，而洛阳严家则世代为官。
“是了。公子不必多心，家境殷实虽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资本，但也绝不可能是自惭形秽的理由。毕竟这些都是父母辈们积攒下来的家业。我要说的，是固然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但家境殷实的豪门，却更容易出才子。公子可想过这是为什么？”
“还望姑娘解惑。”
“因为豪门更有财力。普通人家的孩子不到五岁就要学着帮家中打扫卫生，贫困农户家的孩子，不到十岁已经下地干活。而豪门家的孩子，十几岁还在学堂里，十几年如一日，苦读圣贤书，只为了考取功名。”
“这样的差距，是勤奋补不上的。而现今的政策，虽然不如公子所说的涵盖面广，但是至少国家尚有财力去各个地方开设免费学堂，让普通百姓和贫困百姓的孩子们都有上学的机会。若是采用了公子的方法，那么各地政府对于学子要负担的就多了一层关系，而这一层关系，暂且不提贪污腐败的官吏，也不去想懒政怠政的昏官，就说是两袖清风的好官，也不得不将国家拨下来的款挪出一部分来负责考试项目。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之前的学府靠什么运营？”
“要么，学府关门，减少开支，要么，可就要收学费了。”
“不管是哪个，学府的数量减少了，学生的数量减少了，难道前往京城考试的才子，就会增多了吗？”
霍青时温声细语，可说出来的话分明是振聋发聩，让严如玉久久不能平静。他确实一腔热血，只因为在洛阳读书之时，曾亲眼见过自己同窗好友的推荐名额，被当地官员撤下，换人顶替了。好友十几年如一日的苦学，最终换来这么个结果，严如玉自然不平。如今自己也算是做了官，说话也算是有人听了，若是他不做点什么，总觉得对不起天下莘莘学子。
只是霍青时一番话，无疑是给他这一腔热血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可他受打击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霍青时的见解非常有道理，权衡利弊也有条不紊，每一句都说在他这个勤奋苦学考到功名的学子心头，每一句都很有力量。
这样的政见，比起他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得不甘拜下风，连忙冲霍青时行了一礼：“失敬失敬！想不到姑娘一双慧眼如炬，能看到我看不到的地方，能想到我想不到的地方。想来严某方才侃侃而谈，为自己的想法洋洋得意，实在是贻笑大方！还望姑娘见谅！”
“严……你可是如玉公子？”霍青时眼睛一亮，轻巧往前迈了一步，“小女子姓云，随家兄来京城不久。家兄时常提起，说是有个如玉公子，为人如名，正是个心怀天下的男儿，总惦记着要结交认识认识，却不料总是错过。”
“啊！你是云公子的妹妹？”严如玉也笑了，“实不相瞒，我也早就听闻云公子才华横溢，在山东时就脱颖而出，在一众学子中鹤立鸡群，如今来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我也早就想和令兄结交……只是……”
这时，一旁那些方才在霍青时和严如玉讨论政见时插不上话的一群人，七嘴八舌的笑起来：“云妹妹你方来京城，还不知道，这位严公子呀，见不得男人，只能同颜如玉讲话！”
霍青时听着那些人拿着严如玉的缺陷说笑，只觉得刺耳，心头鄙夷之情更甚，暗自下决心要找机会跟霍青黛聊聊，让她不要和这些人太过亲密才好。
严如玉闻言，面色如蜡，话也说不出，人也愣在原地。
霍青时想了想，道：“公子，敢问你将政见提上之时，陛下是否没有即刻表态？”
“是。”
“是否将政见给了叶太傅？”
“是。”
“叶太傅是否让你先回去，待明日早朝再做定夺？”
“你怎么知道的？”
“陛下见你政见，自然觉得眼前一亮。只是学府之事，就算是满朝的官员，也不如一个叶太傅了解清楚，故而这份政见，定要交予叶太傅定夺。想必叶太傅也看出了这些问题，这才说明日早朝再议。我斗胆预言一句，明日早朝，你的政见会被驳回。”
还不等严如玉反应，霍青时就继续道：“严公子不妨和我打个赌。”
“赌什么？”严如玉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又有了神采。
“若是我输了，我定当备礼登门道歉，从明儿起，再不议政，乖乖做我的女红去。”
严如玉果然笑了，点了点头，声音柔和却不失力量：“若是我输了，我便备厚礼登门道歉，拜云姑娘做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