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张建树很早就起了床。事实上昨晚他根本没睡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回顾了这半生所走过的路,自己屡屡错过机会,一手好牌打到现在快输光了。可怜孩子还那么小,理想还那么多……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呢?他用手机查了很多相关的资料,对于白细胞低的说法莫衷一是,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是哪个结果……有些说的相当可怕,张建树问自己:自己怕死吗?一想到糟糕的夫妻关系,冷淡的父子感情,疏远的亲戚朋友……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到底是谁造成了现在的一切?是什么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距离,时间,金钱……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平时不太在意,或者不敢深究的问题,在今晚却如此挥之不去的盘旋在脑海中。但要找出答案却很难。小时候,我们懵懂出世,为本能而活着;少年及青年为父母而活着;结婚以后,为妻儿而活着……什么时候为自己真正活过……人生也许不过是一场梦,正如庄周梦蝶,谁能说清?那么现在的恐惧和担忧不过是软弱无知的反应。把生活过成这个样子,难道还怕死吗?死并不可怕(他想到去看望濒临死亡同事的面容),跟睡着了有什么区别?可自己为什么睡不着呢?“孩子还那么小,”他喃喃自语,“该怎么办呢?如果自己就这么完了……”
窗外透过的光亮把他从黑暗的思绪中拯救出来。他起床后,枕头上留下一小块湿润的痕迹。这个清晨和往昔并没什么不同。只是张建树比往常起得更早些,他看到太阳冲破淡青色的雾霭,悬挂在两栋高楼的空隙间,猛地射出金色的光线来。多么美好的早上,以前都在睡梦中错过了。他洗脸,刷牙,凝望瓦蓝色的天空……我怕什么呢?医生都说了,可能性小的很……边走边看,要做一个坚强乐观的人……他强打精神走出了宿舍。
这里的大部分工厂,工作区和生活区是分开的。生活区有寝室、食堂、球场及一些康乐设施。作为一个包吃包住的工厂,这里的生活条件也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对老员工来说,则是每况愈下。普通员工的早餐不过是米粉,炒饭或馒头,稀饭之类,可以果腹,不论味道。管理层则是在小饭厅吃,食物花样多些,也好吃些。从他们吃完后,走出来的高傲神态就能看出。好在打工的人都拥有随遇而安的现实精神,遇到任何不满意、不合理的状况,都要“看在钱的份上”,忍了下来,顶多私下抱怨几句。张建树拿着馒头,端着稀饭找个空位坐下来后,却发现没胃口。咬口馒头,咀嚼半天,硬是咽不下去。他忙喝一口稀饭,勉强吞下去。怎么回事?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想强迫自己,最终喝了稀饭,把剩馒头丢在桌上。这在以前是没有的。餐厅桌上乱扔的馒头到处是,白花花的刺眼。这是普通员工无声的抗议。
离上班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吃完早餐的人都会到餐厅外的篮球场边坐等,球场边有许多石椅,石凳。这是一段颇为悠闲的时光。抽烟的、玩手机的、闲聊的、发呆的……三五成群。这个时候如果你稍微留意,就会发现一个工厂里面的生态和种群。靠路边椅子,一般是领导层的,他们叼着牙签走出来,大大咧咧就近坐了,闲扯几句,享受路边来往马屁精的问候,矜持的点头,内心舒服极了。中段几张凳子往往被一些什么组长,机长,拉长之类的技工占了,眯着眼抽烟,大声的开玩笑,觉得自己是公司骨干,谁的账都不想买,即骄傲无礼又愤愤不平。再往里面,坐着的都是沉默孤独,自得其乐的人,一言不发的看手机或抽烟,等到最后五分钟才慢慢站起来。至于那些资历更浅的普工,大多走到马路边,等着。一个吃完早餐的人,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自己的伙伴。而真正的伙伴就是不管你坐在哪张椅子上,他都会找过来的那种。
张建树这次没有去往常的位置,而是坐在靠里面榕树下的花台牙子上。他掏出手机,想着是否跟老婆再沟通一下;犹豫再三,他又低头查起白细胞减少的相关信息。
一会儿,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下,掏出一支烟来,问道:“怎么啦,出什么事啦?一晚上不见,你好像沧桑好多。”
张建树看了一眼这位叫老樊的同事好友,叹口气说:“昨天去拿体检结果,不妙的很。”
“怎么?”老樊拔出叼在嘴上的烟,焦急的问。
“白细胞低……”
“那会这么样?”
“结果很多。”
“医生咋说?”
“医生让去大医院看看……
“哦……”老樊递过一支烟,一向不怎么抽烟的人这次接了过来。“应该没什么事,”老樊接着说,“前些天,车间离职的人有些去职业病防治院作离职体检,我看你可以先去哪儿再查查。”
“我也是这么想的。”张建树点燃烟,抽一口,喟然道:“现在麻烦事真多,想不到人生会是这个样子……”
“打工有什么办法呢?”老樊说,“我其实觉得你能文能武,又有文凭,完全没必要像我们这样待在车间里。车间环境这么差,跟李飞达混,根本不行,他是个嫉贤妒能、阴险狡诈又胆小懦弱的家伙。”
“哎,一言难尽啦!“
公司要求提前五分钟到岗的规定,对于那些资历较深的一线员工是没有用的。他们还要振振有词的说,我他妈迟到一秒钟,你就叫我写检讨,还扣我一百块全勤奖;迟到三次,就要炒我鱿鱼,还不赔一分钱;我为何要提前,难道会多给我一分钱吗?但是就那些一心想上进的人来说,提前到岗未免不是一种终南捷径,特别是在领导能看见的情况下。张建树和老樊走到车间门口的卡钟前时,还差两分钟八点半。车间里十几台机器发出巨大的噪音,空气中弥漫着粉尘及刺鼻的化学品气味。这就是资产数亿的工厂最重要的生产部门。一个写字楼的职员就是从门前过一下,都要掩鼻疾走,恶心半天。但长时间在此工作的人,却毫无感触。他们有的戴下口罩,有的连口罩也不戴。别人问他不难受吗?他们都说”习惯了“。是的,常年在此环境中,他们的听觉,嗅觉都麻木了。他们身上都渗透了工作场所的气味,自己却一点都闻不到。
张建树走到自己的机台,看到李飞达已经站在哪了,旁边是上夜班的学徒在写工作交接记录。他那秃脑门子下微皱的眉心,及不耐烦的表情……张建树明白他在等自己,并且对昨天的事心有不满。
“师傅……”张建树打声招呼。
”哦,来啦!“车间主管转过声,脸上马上展开笑容,搂住他的肩膀说,“那个测试报告帮我做出来。另外,年底到了,部门要写年终总结,这些资料你先看,等会要什么去找小美(部门文员)……”
张建树低着头,有点心不在焉,等老李说完,他接道,”我有点事要找你……”
老李很机警地看他一眼,“我要去办公室安排一下,等下再说吧!”他拍拍张建树的肩,急匆匆走了。
张建树拿起工作交接记录看看,问下晚班的情况。现在自己的组里只有两个九零后学徒,一个夜班,一个白班。组里的工作是维护几台自动控制系统,用于辅助生产,提高生产效率和质量。以前没有这些设备和技术的时候,全靠人力,又累又慢。现在虽然生产环境没大的变化,可生产人员轻松,效率和质量都有很大提高。李飞达也正是通过利用张建树的技术,在老板面前加了分,才能从众多副职中脱颖而出,成功挤走前任主管,成为部门老大。在职业的潜规则中,正副之职只差半级,薪水也相距不大,但是在权利方面不可同日而语。特别对这样一个主力部门来说,各种叫不出名堂的好处都会接踵而来,比如,参加公司高层的密谋啊!接受各色供应商的宴请、回扣什么的……好多都是副职根本不能知晓的活动。张建树跟随老李的步伐,成为他重要的臂膀,却没得到实在的好处。除了加了几百块工资外,没升他的职,还作原来的组长。并且,还想调他去部门办公室做文职工作,理由是“帮他一把”,实则是想让他交出技术。当他看到张建树脸上的即将出现的冷笑时,马上改变口风,让他爱干什么都行,夸他是多面手,车间难得的职业人才。本来,老李可以提拔别的人来慢慢替代张建树的。无奈,这些工作并不吸引人,张建树的手下又都是他自己带出来的,他对徒弟又相当好,贸然去挖脚有风险。他只得压住内心的不快,一如既往的合作,两个人渐渐地相安无事。
张建树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校正机器,排除故障,解决使用中出现的问题。他本身是专业出身,职业技能连设备生产厂家都相当赞叹,所以他负责的机器运作一直顺顺当当。作为新技术,他也带了不少徒弟,都是从学校招聘的中专,大专及本科生。那些八零后做事认真,能吃苦耐劳,肯学肯干,但是急功近利,一看得不到想要的回报,马上跳槽走人,另谋高就。九零后呢,个性独立,生活没压力,不好好学东西,还不能大声说他们,整天胡思乱想,只图工作轻松愉快。由于李飞达的压制,他们这个组的工资普遍不高,人才很快流失完了,全靠张建树撑住。
下班铃一响,夜班的人瞬间走光。上白班的学徒揉着眼睛慢慢走了过来。
“还没睡醒?”张建树问。学徒今年才十八岁,高中毕业没上大学就被一个亲戚带来打工。他只是笑笑,拿起工作交接记录看。张建树对学徒严厉但友好。时常会跟他们谈心,讲一些人生的道理。
这个学徒看了一会,突然问:“师父,你说人死了后,会是什么样子?”
张建树心里一跳,看着男孩子坦诚的目光,说:“小小年纪,怎么想这种问题?你们老师没教过你们吗?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人死以后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学徒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有人说人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
“这个谁说的清呢?”张建树想到自己,心情灰暗起来,“你还不到思考这类问题的时候,不要去自寻烦恼。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学本领,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明白吗?”
“嗯,我也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去想。”小伙子羞涩的笑着,眯着眼似乎在看着虚无的远方,“我有段时间好想自杀,来看看死后到底是什么样。”
“我跟你说,”张建树态度郑重起来,“千万不要做这种傻事,生命只有一次,人一死什么知觉都没了。你这么年轻,千万不要钻牛角尖。知道吗?”
学徒看到师父这样严肃,不好意思的笑道,“没事,我知道了。我开玩笑的。”
张建树虽然喜欢为年轻人的思想担忧,也常常对徒弟们讲一些主流的价值观,可那些书面上的东西真的是对的吗?又有几多人真的去那样做呢?徒弟们的点头也可能是权力压迫下的阳奉阴违。要知道,一个部门也是一个江湖,有派有系的。张建树在车间的影响力是不小的,大部分的中间力量暗地里以他和老樊几个人为精神领袖,关键时刻能左右部门的权力格局。可是他为人太磊落,并没利用这些为自己谋过好处。也许,很多想法和做法都是错误的。他今天的思绪飘忽不定。等下要去跟李飞达谈谈,看他怎么说。
部门办公室就在车间一角,用板材和玻璃分割出的一个十几平的独立空间。张建树推门进去时,只有文员坐在电脑前翻报表。她抬头看了张建树一眼,立刻说,“树哥,你咋的啦,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张建树闷闷的回答,在她旁边坐下,问她主管去哪了。
她撇撇嘴说:“开会去了吧!谁知道呢?你找他有事吗?”
“是,有点小事。”张建树不想在女孩子面前说太多,转移话题,让她帮忙把测试报告打印出来,又问她年终总结资料的事。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了起来。但她看到张建树不时走神,于是她停下来,担心的说:“树哥,我觉得你今天真的有什么事。”
“没什么。”张建树微笑着又重复了他的答案。然后站起来,边开门边说:“老李来了……”
张建树在办公室外截住了李飞达,把报告递给他。李飞达看了几眼,点着头。张建树看周围无人,立刻说:“师傅,我有点事。”
“哦,进去说。”
“就在外面吧。”
李飞达又哦了一声,过来搂住张建树的肩,亲切的笑到:“报告做的可以——还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我昨天去体检,白细胞比较低,”张建树声音低沉,“我想到职业病院去做个检查,看公司能不能安排下。”
“哦,这个……”李飞达的手悄悄离开了张建树僵硬的肩,脸上的笑容也没了。“你怀疑跟工作有关系。”
“这个我不知道,但七八年没做一次职业体检,去做一次也不过分。”
“那你去跟人事部的人商量,”李飞达踢皮球,“车间的环境都是经过检测的,你不要担心,没事的。”他又拍拍张建树的肩,进办公室了。
张建树知道不能指望李飞达会主持正义,他自诩为香港人,事情不论对错都站在公司一边。凡事都要自己去争取。但李飞达的冷漠还是让人很气。张建树转身向二楼的人事部走去。
人事部的主管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从一个前台的小姑娘经过多年的坚持,熬到了现在的位置,那也是个成了精的人物。她名叫刘彩云,对外别人称她刘小姐,对内大多叫她云姐。年轻时模样还不错,现在脸上起了不少斑,身材也走了样。但说话的声音依旧想留点从前的嗲样。她看到张建树走过来,仰起脸问:“张建树是吧,有什么事啊?”都是老员工,虽然不怎么来往,但每天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装出很亲切的样子。
“嗯,是有点事……”张建树沉吟了下。
“你坐下说,”她指了下旁边的椅子。
张建树侧身而坐,从口袋里掏出血常规报告放在桌上,用低低的声音说:“我前天作了个体检,白细胞很低……”
云姐用两根指头拈过去,边看边点头,“嗯,是有点低。”她转过脸问,“你怎么想到突然要去检查身体呢?”
张建树只好把前同事患癌的事说一遍,告诉她是因为这件不幸的事,提醒了他体检的重要性。他发现办公室其他的职员都侧着耳朵在听。
“哦,是这样啊!……”她打消对张建树体检动机的疑虑。“那你这个想让公司做什么呢?”
“我想让公司送我到职业病防治院去做在职体检。”
云姐把身体往后一靠问:“达哥是怎么说的?”
“达哥让你们人事部安排。”张建树回答。
“那你等一下。”她拿起电话,拨号后用白话说了一通。
张建树知道她在问李飞达,又不想让自己听到。叽里呱啦一阵后,她对着张建树说:“你这个社区查的不正规,公司不会认可。我建议你到大医院去看看……”
“我就是要公司送我到大医院去看啦!”张建树一听就有些怒了,打断了她的话。
“这个没可能咯——”她拖长声音,“要去你自己去,你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你白细胞低,和公司有什么关系。公司也从来没有送人去职业病院体检的先例。”云姐强势起来。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张建树毫不示弱,“我们从事的是特种行业,公司是有义务为我们进行职业体检的。”
“你不要这么大声啦,”云姐不耐烦了,“是不是特种行业也不是你说了算,反正公司目前没有送员工体检的计划,想去的话,你自己先去,等你有了正规的结果再来说。好不好?……”
张建树明白多说无益,站起来说了声“随你们啦!”,就下楼了。在楼梯拐脚处,他拿出手机,关掉录音键。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张建树变得沉默起来。老李不帮自己说话,指望公司的关怀是不可能了。只有自己去医院了,不知要花多少钱。家里老婆也对自己不满,不知她的气消了没有?哎,内外交困。他虽然也在做事,但会无故走神;不时会看手机或发呆。不少和他关系好的人碰到他,都会关切问两句;关系一般的人会对着他背影露出疑惑的表情。李飞达对他的工作状态很不满,看着他和老樊在一起说了那么久的话,他真想上前大喝一声:这是上班时间。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是不理智的。先不说张建树会怎么样,光是这老樊这千人水就深的很,和外面的下九流人的熟的很,惹怒他们不合算。他在他们不远的地方走来走去,希望他们知难而退。
“老李不高兴了哦。”张建树笑了一下,对老樊说。
“管他个毛,”老樊说,“他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我们机器又没停,一点也没耽误生产。他这个鸟人,心真的坏的很。光会欺负老实人。我要是你,早都不帮他了,看他怎么搞?就他那两下子,早晚把公司搞倒,不知老板是怎么想的……”
“我也没办法,总想着把工作做好。却没想着为什么要把工作做好。我一直处在一个理想的怪圈当中,认为天道酬勤,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当你一直这么做下去的时候,突然抬头,前面没路了。”张建树黯然道。
“那是,”老樊附和道。他一时没完全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为同事好友不平。“做多少我就要得到多少,不要跟我讲什么奉献。我们和公司只是买卖关系……”老樊继续说,“你有什么打算?”
“哎,烦得很。”张建树说,“我明天去职业病院检查一下,看看还能活几天……”
“你不要瞎想,没事的,”老樊安慰道,“你只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不要吓自己。”
看到老樊担忧的样子,张建树心里还是一热。这么多年的时光变幻,当初经历的人和事早也随风飘散,最后陪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这些个简单粗鲁的汉子。他环顾了一眼车间工作的同事,心有感慨却无法诉说。他拍拍老樊的肩,轻轻一笑,”开下玩笑,我到别个机台转转去,我再和你待会,我怕老李的眼珠子要瞪出来,搞得领导出工伤——我可负担不起。”
“他一肚子坏水,只能伤别人。”老樊提醒道。“你要提防下他。”
“嗯,走一步看一步吧!”张建树摆了下手走了。
老樊看着张建树的背影。他哪里都好,才华也好,品德也好,但是人太执着、太迂腐,不愿意随大流。不然,怎么会落到这般境况。哎,清高是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