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树回到宿舍差十分钟到五点。他先发了微信给甘霖问她到了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才去洗手洗脸,等到五点整准时去食堂吃饭。由于是周日的缘故,吃饭的人不多,很多人要么自己做饭改善伙食,要么外出走亲访友未归,特别是那些公司领导,休息日根本见不到人影。所以星期天的饭菜也是最差的,有点敷衍了事的意思。厨房的师傅心不在焉的抡着勺子,不停的张望,看还有没有人来,巴不得赶紧收工下班。张建树打了饭菜和汤,走到餐厅里,选了一个干净安静的桌子坐下来。老樊和老吴不知干什么去了,都没有来吃饭。张建树找不到伙伴,只好一个人。他刚准备吃,肥波扭着肥胖的身躯走过来,坐到他的对面,不满的说,这简直是喂猪的,搞的都是什么玩意,还有一个能吃的菜吗?张建树知道这些九零后没吃过什么苦,食堂的饭菜虽说一天不如一天,但比起其他的一些烂厂,这里毕竟有四菜一汤(普工是三个菜),倒不是最差的。
“这不是还有一个蛋可以吃吗?”张建树说。餐盘里一个大些的格子里盛着老芹菜炒什么肝(黑乎乎的很大片的,张建树认不出来,也从来不去吃),和白水冬瓜;一个小格子里盛着已变黄的油腻腻的空心菜;还有一个格子里放着一个鸡蛋。
“这是什么蛋啦?”他用勺子敲了一下,盘里还有一点酱油色的汁水。
“应该是卤鸡蛋吧!”张建树说。
“我还以为是茶叶蛋呢?”
“茶叶蛋?”张建树开玩笑说,“茶叶蛋大陆人民怎么吃得起嘞?难道老板是做慈善的?”
“那倒是,”肥波笑道,“我们老板根本不把员工当回事,跟着他混,看来很难吃到茶叶蛋了。”
“老板以前还可以的,从饭菜上都可以看到。我们来的那会,经常有鱼、有虾、有牛肉吃,现在只有领导才会有了……”张建树回忆起过去,那时人吃的不错,做事都积极些。
“出来打工就是混碗饭吃,连饭都吃不好,谁还卖力工作呢?”肥波摇头。
“可是老板不明白这个道理,反正他也不在食堂吃饭。”张建树说,“你如果要判断一个厂的好坏,看看伙食就知道了,这对你以后找工作很有帮助的。”
肥波说,这真的是个很好的经验。他也不想在这里做了,太没意思了,工资又低。接着他就抱怨了一番……张建树只是听着。饭后,张建树在球场边坐了一会,没有遇到一个比较熟的人。这是,莫维发微信来问他在哪里。张建树说在宿舍。然后他等了差不多十分钟,也不见她再说话。张建树不知道她在搞什么鬼,就站起来出去散步。
在大门口,莫维的车刚好停下来。她笑着叫张建树上车,说是一块去吃饭。张建树看到她边上坐着那个圆脸闺蜜。不去了,张建树说他已经吃过了,叫她们两个人自己去。但是莫维不依,非要他去,说不吃也可以陪着。张建树看厂里的人来来去去,不想再说什么,就上了车。并且打趣说,你们要找,也该找个年轻的帅哥陪吗?叫我这种大叔,不怕丢了你们的脸。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女孩子,插嘴说,你不怕就好了。张建树说,我当然不怕了,我只是有点不习惯……张建树看她穿着白衬衣、黑纱裙,模样也还不错……但他不知她是干什么的?莫维没说过,他也从不打听这些。在张建树心中,他只把甘霖看成是和他有关系的人,从主观上他就有些排斥再和别的女人交往。这也是为什么,连莫维请他去吃饭,他也经常推辞的缘故。虽然和莫维之间,他完全没有想过男女之情,仅仅当成一个还谈的来的朋友看待。莫维今天比她的闺蜜打扮的要庄重,着的是长衫长裤,没露一块多余的肉。他们在一个叫环球广场的地方下了车,那里有间环境幽雅的菜馆。他们吃了饭出来,天将黑未黑,清风吹过,春意融融。于是,他们在附近闲溜达了一圈。无意中被一个露天表演吸引了过去——几个辣妹正在跳舞……原来这是一个楼盘在搞促销活动,并且是一个很著名的开发商。他们看了一会,张建树对莫维说,要不要考虑买一套,六千多,还是精装修的,拎包就可以住,比较划算。那样你逛街吃饭都比较方便,比住在工业区好多了……张建树只是随便说说,他也知道买房一般都是男人的事,况且也没听说她有男朋友。莫维好像来了兴趣,就说去看看。
售楼部里灯火通明。那些卖楼的都是小伙子、大姑娘,衣着得体,殷勤倍至。他们过来热情的招呼,管张建树叫先生,问他想看什么样的房子……张建树微笑着用下巴指指莫维,意思是说她才是正主。那个人立刻就明白了,围着她滔滔的说开了。张建树和阿菲(就是莫维的闺蜜,张建树这次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在工业区一个私立小学当老师)轻轻松松的在后面跟着,不时的东张西望。张建树对阿菲说,你不考虑一下。阿菲笑笑说,我一个做小学老师的,和莫维可比不了……等他们出来后,张建树问莫维,怎么样?看中没有?莫维说,房子是可以,就是太贵了,我没那么多钱,要五六十万呢?张建树说,可以分期吗?分期要多十几万的利息呀!张建树心说这女孩子真是会算账,就建议她把股票都卖掉。但是莫维说卖了股票也还差点,并且她说自己的股票还在涨呢!张建树说,股票没兑成钞票,那始终只是个浮盈,说不定很快就回下来;再说投资股票的机会天天都有,而买房子的机会可不是天天有。如果你要长期在这里生活下去,买房子就是对的;如果你过几年,就不再打工了,不买房子也行……莫维说,我怕买了房子会贬值啊?张建树说,这个可能行很小。然后,他问两个女孩子,你们会嫁给一个没房的男人吗?俩个人微笑不语。张建树总结道,所以房子一时半会只会涨价,而不会跌价;并且,政府承担不了房价下跌的后果……他兴之所至,又讲了一大套理论(不知道是他自己想的,还是在书上看的),瞎说什么:你知道房价为什么会越来越高吗?除了那四万亿的刺激外,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现在的大多数人逐渐丧失了为高尚理想辛勤工作和创造的动力,他们不再响应国家的号召;可是这个社会必须要大多数人不懈的劳动才能繁荣,于是为一套房子奋斗一辈子,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点。虽然这个点有些被动,但毕竟很管用。试问,如果衣食住行都无忧,凭国人的性格,谁还会不知疲惫的去干活;不干活,这个社会也不会发展这么快。自私能带来社会的繁荣也是这个道理。这是人悲哀的本性决定的。共产主义为什么不能很快实现呢?物质不丰富是一方面,人的思想道德没达到那个高度也是很大原因……
两个女孩子听的很惊讶,可是又提不出什么意见。她们看到张建树眼望着窗外,看着路边的高楼大厦沉思。不知是张建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售楼小姐打动了莫维,她犹豫了一段时间后,还是买了房。不得不说,她是个幸运的人。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押对了宝(几个月后,股价大跌,房价渐涨)。
张建树进了宿舍大门,看到球场开了灯,有几个人坐在旁边的石凳子上,但没有人打球……张建树听到有人喊他老张,仔细一看,是老樊。老樊穿着红色的球衣球裤,披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坐在那里,脚边还放着一个篮球。显然他刚才运动了一下。张建树走过去,老樊问他去哪儿玩去了。他含糊的说,和一个打零工时认识的熟人吃饭去了。自从换了部门后,他们不像以前那样经常见面了,所以交流也没那么多了。但他们依然是可靠的朋友。张建树又问他和谁在打球?他说和车间里几个人,接着感叹,人年纪大了,不像年轻时那样有精力了。眼看着快四十岁了,还白班夜班的打工,真差劲啦?
张建树有点诧异的听着……原来他今天去参加一个老乡聚会,那些人不是老板,就是高级白领,混的风生水起——吃香喝辣,有妞陪,连讲话的口气都不一样……只有他一个人地位最低,开的车也是最差,很多人开始还和他说几句话,后来都不怎么理他……弄得他很受刺激。
张建树说,这种聚会就不要去了,有什么意义呢?
但老樊认为主要还是自己没钱。不然,一切还是很美好的。他还告诉张建树,有些人其实没什么过人之处,好多当初连自己都不如的人,如今却发了财,实在想不通。张建树说,每个人际遇不同,你根本不知道别人经历了什么。如果你敢做敢拼的话,也是有机会发财的。老樊点点头,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张建树说,这个厂不会有什么前途了,我在上面待的越久,就越能看清这一点——管理不行,人浮于事,没有几个有能力的人,也没几个是真正干活的人,估计早晚都得垮掉……
老樊听了张建树的分析,脸上露出了兴奋地笑容,说倒了赔钱走人更好。张建树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那么快的。再说如果倒闭了,也没什么陪的。如果你不想做了,想陪钱,机会就在眼前,厂里不是晚发了几天工资吗?这是违法的。你可以要求解除劳动合同,并给予赔偿。没必要等那么久的……老樊将信将疑。张建树知道他一时半会也不会真的走,说,这个有一年的有效期。并且说他还有律师的电话和微信。自从得了职业病,张建树开始关注很多相关的法律法规,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法律的力量却是无穷的。
他们坐了半个小时,说了一些相互关注的话题。老樊也问了张建树现在怎么样了,以后要怎么搞,有什么打算?
张建树凝了一会神,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三月的风吹动榕树那细碎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一只黄色的野猫沿着绿化带机警地向楼房的阴影中走去……
半晌他才砸了一下嘴,说道,不好弄啊,这个职业病搞的人很被动,甚至改变了我的生活。并且把我困到这里了。现在一切都不好说,要视情况而定……
张建树差一点要把自己离婚的事也说出来,但想了想,还是算了。他改变话题,问老吴去哪里了,怎么没见到呢?
老樊说,他现在是管理层了,跟我们不一样了,接触的人也多了,应酬也多了,就连想法也不一样了……张建树听他的语气有些不满,就说不至于吧!
老樊说,他对我们还是改变不大,没什么过分的地方,但是人还是变了很多,虽然他自己可能都没有觉察。
张建树沉默了一下,说,每个人位置变了,立场就不同了,正常,可以理解——没几个人能超越本性,宽容别人有时也是宽容自己。
老樊说,你读书读的多些,道理也懂得比我们多些,看问题也比我们要透彻些,你以后肯定能干出点成绩。
张建树自嘲道,纸上谈兵!没什么鸟用!我也不敢想那么多,先鼓起勇气走下去再说,人生也不过是个过程……
在他们这些人中,张建树的学历文化,包括技术都是最高的,但他的工资却是最低的。虽说老樊们当操作工,要辛苦一点,但在大多数打工人中,也算比较好的了。
夜色渐凉,这些人近中年,独身在外的打工者,带着孤单和无奈各自回了寝室。
第二天早上,张建树刚坐到工位上,就看总监老陆穿着灰色的衬衫,挺着啤酒肚,拎着电脑包,进了对面的办公室。以前张生上班,不到十点是不来的。下面的香港经理也要九点多才来。但自从看到老陆准时上班之后,那些香港人也不再迟到了。快到中午的时候,张建树去资料室找个文件,推门进去看到本部门的几个人在那儿窃窃私语。这个资料室很少有外部门的人来,是个偷懒闲聊的好去处。张建树有时要打些私人电话也会躲到这里来。那几个人见是张建树,只是微微点下头,并没有停止交谈。这说明他们没把他当外人。张建树走过去,听到他们在议论加工资的事……
每年三月份加薪是这个厂的惯例,至于加多少(有五十、一百的,也有七百,八百的,多数是两三百),那看你的能力。这个“能力”既是指工作能力,也包括搞定老大的能力。并且这后一种能力似乎有更为重要的趋势。
阿静小声说,这三月份都快过完了,咋没听见加工资的事?
阿勇说,今年加不加,很难说,厂里目前这个样子,效益不太好。况且现在是老陆坐镇,他首先想搞的就是扶植自己的势力,更换管理层,那些领导们个个战战兢兢,谁敢提加工资的事?”
肥波抱怨说,不加工资怎么行呢?物价这么高,家都养不了,谁有心干活!”大家都笑他,光棍一条,养什么家。他不服气的说,追女孩子一样要花钱。工资低了,老婆都讨不到。又说,来的时候,人事部的不是说过,每年都会加一次工资吗?
阿勇说,那些话有啥用,就是加——你也加不了多少。你没看清形势吧!花姐只会自保,不会帮任何人;而大佬们都喜欢异性,你又沾不到边……
肥波泄气说,那我们还混个球啊!随即笑道,大不了走人,我也不想在这里做了,饭菜也难吃的要死。
于是,他们又扯到后勤。说管后勤的主管,家里有老婆孩子,又在这里包小妹……
肥波笑说,那还不是用我们的伙食费包的……
张建树只是微笑听着,并没多的话。当他们听到外面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时,都不说话了。并且,分散去找东西。花姐进来,探头四处看看,对张建树说,Bob(鲍勃)找他有事……
Bob是香港同事,他负责和客人沟通,然后把生产加工单发给张建树,张建树再做好相关的工作后,交给车间生产。大陆的每个同事都对应一个或几个香港的同事,相互配合来完成工作。张建树搞不明白,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要用英文名,叫起来不方便,且容易重名。张建树回到工位上,见不知谁写的一个字条,就是叫给Bob回电话。张建树心说,什么事这么急。打过去一问,原来是Bob疏忽,把一个文件搞错了,他焦急的问是不是生产了。张建树说,我发邮件你没看到吗?我一看有问题,就通知暂停了,等你回复呢?那边松了口气,连声说谢谢。
虽然每天都和Bob打交道,但真人只见到过一次。他应该有三十多了,人很壮,头发留到了脖子处,没有结婚,但人很随和,也爱说话,不像别人那么冷漠,不喜欢搭理大陆人。他们在一起吃过一次饭,当然是香港人请的。他们到大陆来,都不喜欢在饭堂吃,而是去外面馆子里,顺便也会叫上相熟的大陆同事。只要他一上工厂来,就让张建树领他到车间转一圈。张建树给他讲一些生产流程,他听的很认真。
张建树在工作中基本没出过岔子。但他并没得到上司的好评。花姐和锤子哥都是小肚鸡肠的人,对顶撞过自己的人不会宽容。只是张建树没那么好对付,没有合适的机会,他们还真不敢下手。张建树也知道和这些人共事,不会有什么前途。他有时,暗暗地发呆。如果不是这个职业病,自己完全可以跳槽去别的地方试试。汪老板不止一次的说过,问他愿不愿意过去帮他……张建树每次都礼貌的谢绝了。很显然,肖工并没把张建树的职业病的事告诉他。每次去车间修机,对张建树来说,都是不能待的太久,毕竟身体很重要。万一弄得病情加重,那就得不偿失了。
车间里按照张建树说的那套方法保养设备后,出问题的机会就少了。张建树被请下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但是很奇怪的是,生产效率并没多大的提高。因为,这些工人慢慢地丧失了工作的积极性。用他们的话说,工资这么低,拼那么大命干嘛?做快做慢,不是一个吊样?那些天天玩的人,薪水比我们还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