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每天差不多都是上午来一次,问问情况。其余的事都是护士处理。张建树作了很多检查,甚至包括大小便。可是没有人来告诉他结果。他想问,但又胆怯,心里惴惴不安,不知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他觉得睡眠是个大问题,整晚都有杂乱无章的梦,脑子里充满了很多灰色的想象。但表面上,张建树显得平静温和,彬彬有礼,对医生和护士的话都表示理解。不像有些病人由于痛苦和恐惧,开始对治疗产生怀疑。不管医生怎么解释,都不相信。有一个人老认为自己得了肿瘤,呆呆的躺在床上,经常偷偷哭泣,弄得人不胜其烦。他的症状连医生也说不清,只能解释是他精神的原因造成的,跟目前的病没有关系。
不打针的时候,可以自由活动。上午时间不多,只能在走廊或楼下走走。各个病室不时有探望的人,搞得病区很热闹。下午和晚上有大把时间,张建树想到公园或广场散步,总比闷在病室强,护士也鼓励出去锻炼。可袁正才想玩牌或有别的活动,张建树不想一个人去,只好硬着头皮去问昨晚一块出去的那个尘肺病友。他正在那儿听录音机,里面传出“我主耶稣……”这样的字眼。看到张建树,他关掉了开关,又露出温和的笑容。张建树问他是否在信基督教。他不好意思的低语:“随便听听,了解一下。”
“人还是要有信仰才好。”张建树淡淡的说。他看了一眼床头,知道他叫王安,已四十多岁了。
“是啊!”他高兴起来,“有什么活动。”
“出去走走呗!”
“好啊,好啊,”他又问:“就是我们两个吗?”
“没人去啊!”张建树说,“两个人也可以了。“
他们准备妥当,出门向电梯走去时,碰到林秀木也在走廊上。她的感冒应该好了,人看上去精神了些。她问张建树去哪里?张建树说到公园走走。她怅然若失的哦了一声。在电梯里,王安问,你认识她。聊过两句,张建树说,也是苯中毒。一般情况下,病人喜欢和相同病症的人交流,这样更容易引起共鸣。还有就是和性格爱好相近的人,比如现在张建树和王安。王安说这个女人长的还不错呢!张建树说自己没仔细看,问王安是不是感兴趣?王安马上自嘲道,我现在连爬个楼梯都透不过气,哪有心思想这些?随后他又说,你们苯中毒倒比我们好一些,我们尘肺听说到最后都是活活的憋死。他语气里突然有了悲伤。都一球样。张建树冷淡的说。
他们去的公园不是上次张建树体检时去的那座。这个公园也不远,在一山峦之下,有广场,有文体设施,有林荫路,有水榭池塘,还有登山步道及一座小寺庙。他们在广场上转转,沿着林荫路慢走,看水中锦鲤嬉戏……四周鸟语花香,环境清幽。他们闲逛了一个多种,张建树还想爬山,可王安却说他是上不去了。看时间差不多了,他们慢慢地踱回去。
随后的几天,只要天气好,张建树下午去公园,晚上去广场。大多数和王安一起,有时袁正才也参加。还有几次林秀木和同病室的一个快五十岁的女病友也一起来(另外一个是正己烷中毒)。她穿黑裤白衫,简单中透着优雅。因为都是病人的缘故,大家有时也会谈论医生,护士,工厂和自己的担忧。张建树最终忍不住问了护士陆玲玲自己的检查结果。她跑到办公室一趟,回来告诉说:血常规白细胞偏低一点3.3,其他没大问题。张建树问她能不能诊断为职业病?她说:你这还早着呢!以后还有好多检查和试验。现在还说不准……
很快到了星期天,住院的人也还是像往常一样打针。张建树第一瓶水还没吊完,电话就响了。老樊问他住在几楼几室,他和老吴(也是个关系较好的同事)已经在医院门口了。果然,挂了电话没几分钟,老樊和老吴就提着水果和牛奶进来了。每个病床都配有一把椅子,又借了袁正才的一把,两个人坐在张建树的病床前,关切的问问情况。张建树把这些天了解的东西讲一讲……“对于职业病我们知道的还是太晚了……”张建树最后说,“最关键的还是在于预防,用环保产品,能每年体检一次,发现苗头及时脱离环境,伤害也会小一些。”
“那我们也要来体检才行啦!”老吴说,“都干了十几年了,还没作过一次职业体检。”
“可以要求厂里安排体检,”张建树说,“这也是我们的权利。如果他们不同意的话,可以告到安监局,他们这是违法的。”
“这里住的还习惯吧!”老樊问。
“还行吧,这里的人都还不错。看着周围有那么多病友,感觉没那么孤单了。“张建树不由轻叹一声。
等到张建树打完了针,他就换衣服和两个同事下楼去了。临走跟袁正才说中午不回来吃饭,跟厨工说一声。大街上人比平时多些,三个人开始聊一些厂里的事。老吴说,公司新部门开张了,老板搞得很隆重。有好多鬼佬和记者,举行了盛大的开机仪式。老板意气风发,说要全面推广新技术,生产全部自动化。以后逐渐要淘汰传统生产方式。老樊也说,我们想进去参观一下,都不让我们进。李飞达也忧心忡忡,怕哪一天也失业了。他现在到希望你的观点是正确的……
张建树只是无声的笑了笑,没发表什么评论。他以前是雄心勃勃的想厚积薄发,现在提不起任何兴趣了。目前,自己是内外交困,不知怎样去面对生活,也不知以后还有什么结果。两个同事也陪着忧虑一番,他知道没有相同经历,是不会真正理解的。不过,张建树还是感到安慰。他们一起吃了简单的午饭,便分手了。老樊开车带老吴还要去别的地方,张建树一个人回到楼上,病区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午休。
下午的散步,袁正才没去,也没打牌,他说出去到朋友那儿——活动活动。王安咳嗽的厉害也说不去了。张建树一想,在病室看看书算了。冯华也出去了,他的病情有好转,走路没那么吃力了。恰好,张建树一个人,难得的安静。可刚看了几页,林秀木已穿戴整齐,站在门口问:“时间到了,怎么还没换衣服呢?”
“今天没人去啊!”张建树眼前一亮。
“我不是人吗?”林秀木抢白道。
“就我们俩个?”张建树迟疑的说。
“那我把大姐也叫上。”林秀木脸微微红了一下,“我们在下面等你啊!”
那个大姐在一个纸品厂粘盒子。还差两年就要退休,却被糨糊胶水击中了。但是她似乎一点不怕,尽管她经常头痛头晕,连路都走不快,可是黑瘦的脸上常挂着神秘的微笑,压低声音说:“我们死不了的,我有个侄子在美国学医的,他说只要血小板不低,就问题不大……”张建树和林秀木吃惊的看着她。她马上又说:“反正我老了的,儿子女儿都成年了,死是不怕的,你们还年轻,还是要好好治疗一下。”虽然她的话很诚恳,很贴心。可是听的人却感到压抑和沉重。
公园里的人比其他时候要多一些,很多年轻的父母带着小孩玩耍。有一口池塘里养了好多锦鲤,旁边有一个卖饲料的,许多小孩买了饲料,靠在栏杆上投喂。一群一群的鲤鱼争相抢食,红的,黑的,白的……引得路人驻足观赏。他们三个人从这里路过,也放慢了脚步。鲤鱼胆大的很,几乎触手可及;孩子们挤来挤去,开心欢笑。张建树不由的想起了自己的小孩。他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群鲤抢食的照片发到老婆的手机上。不一会,微信语音过来了。
“爸爸,你在哪里?”孩子兴冲冲的声音。
“爸爸在公园里。”
“那么多金鱼我也想要啊?”
“这不是金鱼,是锦鲤。家里没那么大的地方可养的。”
“哦……”孩子有些失望。
“你妈妈呢?”张建树终于问了。
“妈妈在打麻将呢!我们在姥姥家。”
“哦,那你在干吗?”张建树的语气里不知不觉露出了不快。
“我在和表哥玩啦!“里面确实夹杂着孩子的叫声。
“你作业做的怎么样啦?”
“做完了,做完了。算了,不说了。我要弹珠子了。”孩子不耐烦了。
张建树怅然的收起手机。这时林秀木随意的问:“在和孩子聊天。”
“是啊,不过他和我没什么话说,只想着玩。“张建树苦笑了一下。
“孩子都是这样的,长大了就好了。”林秀木柔柔的说。
“也许吧!”张建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刚才也拍了照片。
“你小孩子在这边吗?”张建树觉得应该问一下。
“不在,也在老家上学。”林秀木淡淡的说。
张建树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不再问下去。这是他们第一次谈论疾病以外的事。
“加个微信吧!”林秀木忽然大声的说。
“好啊!”张建树也爽快的说。
他们凑近了一些,很快就完成了。张建树看到她的网名竟叫“木头人”,嘴角泛起了笑意。心说,哪有这样小巧玲珑的木头。
“你笑什么?”林秀木盯着他问。
“没有。”张建树晃着头说。
“我们没读多少书啦!木头人当然没有沧浪之水高雅有内涵啦!”这个小女人故意噘起了嘴。
“哪里,哪里,”张建树慌忙解释,“我只是想天下哪有这样灵活聪慧的木头人。”
“骗人。”女人作出不相信的神气,“我哪有半点灵活聪慧?”
张建树一时语塞。正好,走在前面的大姐回过头来喊:“你们拍完没有,快一点啦!”
林秀木小跑两步跟上去,背影就像一个小女孩,大声叫道:“大姐,你有微信吗?”
“我哪里会玩这些,”大姐掏出一个老式手机,“你看……不过我老公有。”
林秀木看上去比较兴奋,和大姐挽着手,一路闲聊。她往日苍白的面孔,微微的透出红晕。张建树有点纳闷的瞄了她好多次。她今天穿着淡绿色的修身薄毛衫,牛仔布裙,白球鞋,黑发披在肩上,身材瘦弱,却凸凹有致。她年轻的时候应该很吸引人。张建树暗想。可惜得了职业病,还是中度……余下的时间里,两个人没有单独交谈过。张建树虽说快四十岁的人了,却如她老婆曾说的那样,没心没肺,幼稚,不会操心,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五六岁。但是突如其来的打击,还是在他的面孔上留下了憔悴焦虑的痕迹。虽然他自己认为很想的开,对什么都能泰然处之。但憋在胸中的块垒……熟悉他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压抑。
他们三个人快到吃饭时才回来。周日晚上吃饭的人好像也少了些,打汤的时候厨工都会多加一些。病室里只有两个人吃饭,袁正才没回来。饭后,张建树走到王安的病室门口,他饭碗还没洗,人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床头桌,神情温和而专注的听着福音书。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张建树的身影还是惊扰了他,他关掉录音机,转过身子。
“下午玩的怎么样?”他笑眯眯的抬起头。
“和往常一样啊!”张建树坦然的说。“你感觉怎么样?”
“今天老是胸闷气短,又咳嗽,明天估计要变天。”
“也该下场雨了,外面的天都变灰了。”
他们讲了几句话。张建树看他不时的摆弄录音机(这个黑色的小录音机应该是个老古董了,不知他从哪搞来的),也没出去散步的意思,便回自己的病室了。冯华不知去哪了,张建树打开电视,调到新闻频道,准备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看会电视,来消磨掉这段平时的散步时间。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今天的病区特别安静,连值班的护士也不见一个。张建树靠在椅子上坐着,胸肋某处隐隐的刺痛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刻出现。他也跟医生说过,可是医生无动于衷。他的神经又是那么敏感,身上每一处的不适,都让他暗自忧心。黑暗侵入到病室里,灯没有开,只是电视屏幕的光忽明忽暗的扫过张建树的脸。他突然感到深深地孤寂,不知道为什么人生一下子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等待一些未知的结果。软弱无助,任凭命运的摆布,心怀恐惧和忧伤,没有一个人关心和爱护,这就是生活吗?他越想越消沉,只可惜身边即无酒也无烟……但手机咕咚一声响,把他从灰色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原来是木头人的微信:在哪里?
“在病房。”张建树打了三个字发过去,同时站起来把灯打开。
“没有出去走走吗?”
“没有,没人去。”为了避嫌,晚上散步张建树从不叫异性一起去,而女人也从没主动要一起去的。职业病区虽然管理的不严,很温情很人性,但还是要注意影响。虽是病友,可终究不是很熟。只有冯华他们是一个厂里的人,男男女女才会晚上一块出去逛街。
“我在楼下小径散步。”
“哦!”张建树想了一下,只打了一个字。他走到窗口向下看了看,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小树林里看不到什么人。
过了几分钟,林秀木又发来微信:能下来走一下吗?
张建树迟疑了一会,发了个“好”字过去。他关了电视,看到走廊上空无一人,便快步走了出去。值夜班的护士已不是杨姐,她抬头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医院里晚上人不多,显得很安静。楼下的院子里偶尔有人经过。小树林就在院子的一侧,里面有几盏地灯,发出朦胧的白光。林秀木在卵石小路上来回走着,她已换了一身米色的修身长裙,手握手机,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听到张建树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脸上泛起甜蜜的笑意。
“你不冷啊?”张建树说,“晚上温度低些,不要感冒了。”
她没有接他的话茬,轻轻的问:“你害怕吗?”
“什么?”张建树一怔,随即明白了,“哎!怕有什么用。事情降临到自己身上除了坚强面对外,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疾病——也许给了我们改变生活方式和自己认知的机会。”
“你真这么想吗?”林秀木侧过脸看着他。小径太窄,两人并行有些挤。张建树能感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吹到自己脸上。
“是啊!目前是这样。”张建树往旁边让了让身体,“但人的思想总会随着际遇的不同而改变。谁说的清呢?”
林秀木半晌没说话。小路旁边的草地上有一排漆成绿色的铁凳。“我们坐一下吧!”林秀木说。然后两人并排坐下来,沉默的望着对面住院区星星点点的灯火……
春夜里,不知从哪里飘来花的清香。张建树抽抽鼻子,深吸了一口。
“今晚,有那么一会,我感到特别的空虚凄凉,”秀木喃喃的说,“在那一瞬间觉得人生都是没意义的,活着真的好累。但是心里却又升起对死的恐惧,怕自己孤苦无依的独自承担这一切,没有人真正的关心和理解,被人遗忘在黑暗的角落。”
她的肩膀微微的抖动着,没拿手机的这只手不由自主的摆动了一下,碰到了张建树放在椅子上的手停了下来。张建树一惊,她的手又滑又凉,让人顿生怜悯。他不好意思拿开,轻叹一声说:“人心都有脆弱和阴暗的一面,这种感受也不是你一个人才有。我克服的方法就是明天再说吧!等到太阳一出来,你又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真的吗?”她转过身子,用湿润的大眼睛热切的瞅着张建树的脸。
“是啊!”张建树垂下眼眸,“你看我一事无成身渐老,处处受嘲讽和鄙视,但我年轻的时候品学兼优,志向远大,现在连养家糊口都困难,还得了这种病,可我还不是厚颜无耻的活在世上。我靠的是什么?”他陷入了沉思,好像在回忆痛苦的往事。他感到那只冰凉的小手挨的紧了些。“是信念!”他坚定的说,“我相信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他觉得她的身体靠的越来越近,那种淡淡的香气原来是她身上的。他有些局促起来。“我们上去吧!”他声音有点干涩,“你看你的手好冰。”
林秀木低着头嗯了一声。
“不要胡思乱想,上去打水泡个脚,躺在床上看看电视,睡一觉,啥事都没有了。”他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
这个小女人又嗯了一声,站起来。“谢谢你!”她使劲看了张建树一眼,快步向电梯口走去。
熄灯后,袁正才没有回来,病室内安静很多。张建树翻来翻去的睡不着。他对在小树林里的轻率举动有些不安,虽然自己也不是个古板的人,可是对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说这么多,会不会对她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看样子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哎,不容易,这样一个清秀柔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