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新雨心生荒谬之感,这混蛋正经起来与之前完全判若两人,此刻的动作神情像是幼秉庭训温润如玉的世家子弟,忍不住又偷偷瞄了一眼李淳风,这两个人均是神奇之人,李淳风自不消说,天机门历代门主只论才学人品不论出身地位,李淳风这样的年纪便能成为天机少门主其才学可想而知,但这个许送似乎更神奇,战神子弟能有如此诗才已经惊叹了在场所有人,此时看其行云流水的动作,想必琴艺也不会太差。
许送初修真气之时汹涌难平,李教授教其修心养性从琴棋书画入手,李教授某次微醉之时曾传授许送一古琴曲是言明是古曲《广陵散》,说此曲连许送在内,只传过三人,后来许送足迹遍天下,听过几个版本的《广陵散》,却与自己所会的完全不同,根本就是两个版本,起初许送以为李教授是酒醉糊涂胡说所致,如今已然知道了李教授的真实身份,心中自然确定自己所会的《广陵散》应该是真的。
至于自己所会的《广陵散》为何与世上的《广陵散》全然不同,许送只能推测历史跟整个世界开了个玩笑。
地球上今存《广陵散》曲谱,最早见于1425年明代朱权编印的《神奇秘谱》,谱中有关于“刺韩”、“冲冠”、“发怒”、“报剑”等内容的分段小标题同《聂政刺韩傀曲》如出一辙,所以古来琴曲家即把《广陵散》与《聂政刺韩傀曲》看作是异名同曲。
《广陵散》乐谱全曲共有四十五个乐段,分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六个部分。正声以前主要是表现对聂政不幸命运的同情;正声之后则表现对聂政壮烈事迹的歌颂与赞扬。
只有许送知道,自己所会的《广陵散》起于中正平和宫调,开局规规矩矩,盛与令人血脉贲张的角调,使人心中悲愤难平几欲怒极而狂,至最后又收于清丽的泛音,意境破碎虚空飘然而去,不带一丝烟火之气。
广陵者扬州是也,古来繁华之地,春秋时期,楚国在扬州建城,到汉代时,由于吴王刘濞在扬州开山铸钱,煮海作盐,扬州盛极一时。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正是彼时扬州最好的写照,整首《广陵散》写的其实是书生杨钦苦读寒窗四人结伴前往都城求取前程,途中,四人救了一位老人,老人其实是神仙,所以问他们四个人有何愿望。甲说,希望自己能官拜扬州刺史,乙说,自己的愿望是发财,希望能腰缠十万贯,丙却无意于人间的繁华,只想着有朝一日能骑着鹤升天成为神仙。最后问到杨钦,老翁问他,杨钦脱口而出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其后杨钦果然时运亨通,从扬州起步累官之一品,因为人清廉又遭人排挤陷害几经磨难历经生死,最后得友人相助留得一命后又被贬回扬州,终于看淡人世繁华,再遇那神仙老者得其点化,于扬州白日飞升,破碎虚空而去。
广陵者扬州也,散者独也,广陵散的本意是历经人间繁华最终看破世间,独身一人破碎虚空飘然而去。
《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止息正解乃是修行入门的一个阶段,佛家六妙法门将止息定为第二个层次,道家把止息定为入定的标准之一,心融化于息中,停止一切运动,忘记一切将自身融进天地之中,才算真正入定。广陵止息正解应该是于广陵顿悟得道,继而破碎虚空而去。
此曲本是李教授偶然得之,疑是那书生杨钦于破碎虚空前一日感悟所作,曲调起自中正平和表现杨钦寒窗苦读的情景,盛时用令人血脉贲张的角调表现杨钦位极人臣之时被人排挤陷害有口难言,万般悲苦唯有默默饮下,犹如一杯不想喝却不得不喝的苦酒,至最终堪破一切得道飘然而去,曲调收于清丽的泛音,归于和谐恬静的旋律中,意境苍茫恬淡已至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境界。
李教授得后曾传三人,其一正是嵇康,其二是孔明先生,其三就是许送了。
历史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甚至可能会被迫男扮女装,也无人发现,纵使有人发现了也不会说出去,因为根本无人会信。
世事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是大多人相信的就是真的,这是历史发展的规律,哪怕之后的历史会发现以前是错误的,但在以前那个当下的时间里,被认为是正确的错误依然是正确的,需要等到大多人都意识到错误是错误的时候,错误才是真正错误的。
以嵇康如此潇洒飘逸的人物,当时世间唯有他能奏的《广陵散》怎么可能是《聂政刺韩傀曲》,若是《聂政刺韩傀曲》嵇康临刑之前又怎敢长叹:“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以嵇康如此清高人物,生死尚不惧,死前自不必说谎,从此语可以看出嵇康认为人间会此曲的只他一人而已,他死此曲便绝。他当然也认为当初传他此曲的李教授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传他此曲本是缘分使然,或者他更认为传他此曲的李教授已如曲中主人一般破碎虚空而去,才敢说《广陵散》于今绝矣!
许送此时准备弹奏的正是《广陵散》,传自李教授的原版。
在场众人除了李淳风都神情怪异地望着许送,此人乃是战神弟子,修行天赋自不必说,诗文之才令人惊叹,如果再擅长古琴,这还是个人吗?
如此惊艳人物,只怕连天也会嫉妒三分!
李淳风东张张西望望,场间众人也唯有他知道许送的底细了,此刻只想等着看大师兄演奏完毕后在场众人吃惊的表情。
目光扫到小桥新雨之时,更是肆无忌惮地抛了一个媚眼,小桥新雨眼角余光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李淳风,自然不会错过他这个小动作,别人做这个动作她会觉厌恶轻浮,偏生李淳风做这个动作却让她微微一羞,这个骄傲张扬的少年正符合她心中对未来那个他的完美想象。
之前她只当李淳风只是一个梦中的人物而已,永远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数千年前纵横天下的战天野才是她理想中那个他,嚣张骄傲银枪白袍纵横往来无敌,待到梦中的那个他真实的出现在她眼前,才真正认识到原来内心最深处一直藏着那个少年。
小桥新雨心中一动,许送和李淳风似乎非常熟悉,只是她手中关于许送的资料来自家祖,所知其实甚少,至于李淳风,只知道天机门忽然多了一名少门主,并未多关注,此时却对两人的来历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眼见李淳风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丝毫不为许送担心,心中猜测:难道那个混蛋在古琴上也颇有造诣,若非如此李淳风又怎么会是那么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这神情分明是在等着看一众师生出丑。
那边许送已经轻拨琴弦,音调清绝似有穿云之意,随声而上直冲云霄,随即戛然而止,众人心中一阵惊骇起伏,五弦琴本以音质柔和圆润著称,许送挥指间便有穿云之意,此人琴艺之高指法之绝只要远在众人估计之上,而此刻许送却不过是在试音而已。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小桥清风七名老夫子小桥新雨皆是音律大家,从许送试音的指法间,已经窥探一二,知道许送的琴艺之高怕是又会出乎他们的意料,仅只是试音几下音质指法,已然令人动容。
许送试音完毕,闭目向天,静静沉思......在场众人皆不知他又在弄什么玄虚,唯有李淳风心中一颤,低头闭目默默念了一声师傅,眼角一颗泪珠悄然滑落。李淳风此时所念的师傅并不是天机老道万天青,而是远在数百光年之外的李教授,只有他知道许送闭目向天沉思的时候就是在想念李教授的时候。
他们在这个世界已经过了二月有余了,地球上应该已经过了快六年了,不知道现在师傅他老人家可还安好,众神大祭司可安好?
正在众人纷纷猜测许送在做什么的时候,许送忽然睁眼低头运指,右手拨动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凝神弹奏,琴声自宫调而起,中正平和正气浩然,许送指法精纯娴熟,右手擘、托、抹、挑、勾、踢、打、摘、轮、锁、叠涓、撮、滚、拂、历......左手跪、带、罨、推、起、掐、吟、猱、撞、唤......转折之顺滑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众人恍然间仿佛看见一名隽秀的书生怀揣着梦想苦读寒窗......远行求取前程途中结识志趣相投的好友同行,与繁华都市得遇仙人......书生脱口而出心中梦想: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场间众人若论音律以小桥清风为最,此刻纵是小桥清风也已脸色微变,他已将许送估计的足够高了,不料许送琴艺之高绝犹在他意料之外,竟似是已经到了凝音化形的境界,琴音之中能使人听出生动画面。
凝音化形虽然不是乐器的最高境界,之上尚有一重境界是凝音化境,真正的以音化出一片天地宇宙,古来能达到那种境界的或许也只有琴帝一人而已。
如今许送竟然能凝音化形,已是大大超出小桥清风的预料,连小桥清风也只是走在凝音化形的路上而已,并未到达目的地。
正在此刻许送指法忽变,变成多吟猱,无逗,多撞,多退复。撞、退复、吟猱三者结合,旋律变得丰满流畅而又华彩柔和。
众人眼中的景象转换成书生时运亨通在都城被大王赏识,复回到繁华都市之中为官,官运亨通一路平步青云直至位极人臣。
到此许送指法又变得与之前截然相反,多撞变少撞,多吟猱变少吟猱,无逗变多逗,曲调运用切分音,使重音后移,且乐逗停在后半拍上,使曲调强弱分明,节奏有所变化,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曲调听来古朴、典雅、恬静,且跌宕、简练而见奇趣。
此刻众人眼中那书生位极人臣初到京都之时便结交满京华,傲啸朝堂指点官场纵横于天地之间,闲时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真是好不快意......
正是众人眼中风景最好书生前程似锦之际,琴音忽然拔高,清可裂石,时若鬼泣若猿哀啸,时若晴空万里时若阴雨连绵,变幻之急令人目不暇接,那曲调开始剑走偏锋,越行越险,竟无回旋之余地......
众人眼前景象忽变成那书生人生最灿烂之际,忽遭变故被人排挤陷害,万般冤屈难伸,求生之门全被堵死,幸得旧友相助留得一条残命最终黯然离京,又回到了初见仙人初次为官的繁华之地,行到水穷之处再遇仙人......
许送指法再变,乐曲变成舒缓清丽的泛音,旋律一转而为灵动生机和欢跃,最后又归于和谐恬静的旋律中,意境苍茫恬淡飘然出尘......
书生得仙人指点于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顿悟得道,破碎虚空飘然而去。
小桥清风和北俊疏两大当朝名臣皆心生茫然,原来荣华富贵终如一梦,世事风云变幻终究无凭,世间众生不过是在苦苦争渡而已,最后终究会成空。
许送曲毕,众人却犹未醒,远远望着书生的人影破空消失于灿烂晴空之中,心中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仍在痴痴发呆,万般富贵最终成梦幻泡影,或许只有最容易被错过的眼前才是最真实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