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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红梅从超市下班回来,经过大桥时,一眼就看到了悬在河水之上的茉莉弟。她撑着伞站在桥头,愣愣地望着茉莉弟,三十年前她是这样看他,三十年后也是这样看。
茉莉弟正用安全帽舀斗里过膝的水,头顶雨水却是下得没完没了,先是从他的发梢滚落,顺着脖颈,一路摇摆前进,有的融进了衣物,有的则汇入了斗里的水池,下一秒,被迫钻进安全帽里,“哗”的一声,被茉莉弟扬在了空中。
雨滴如细腻的蜘蛛网一般,以天地为结网支点,没有一个人不被包裹其中。
薛红梅决定站在那儿不动。
不远处立着一处棚屋,屋顶是蓝色铁皮搭建的,里面蹲着五六个人,都紧密地靠近地上的一堆火。火苗时隐时现,好像被人的簇拥压得不堪重负,喘不过气来。
围着的人中,一人把一块橡胶扔进了火堆,火苗如同舌头一样,同黑色的胶块搅在一起,令人窒息的气味逐渐飘散开来。
薛红梅产生了强烈的亲切感——那是很久以前,她在给鞋底粘胶水时闻到的气味,那曾经工作的皮鞋厂,现在早已嵌入了破产的队伍中。
火苗又变小了,它的命运与底下的那些湿漉漉的木头紧紧维系在一起。薛红梅望着望着,逐渐不安起来,周围的亮光过于稀少,而黑夜又过于深邃。脚下仿佛踩着一块干脆的泥土,只需要一点点力的增加,便会被轻易折断。
她感到一股稀薄的液体从鼻腔里流出来,红色的血液沾在食指上,使她背脊升起一股寒气。
几乎是在同时,她仰面躺在了地上,闭上眼睛前,目睹着满天数不胜数的雨滴砸在脸上,紧接着,雨水顺理成章地探入她半张的口中。
“喂,茉莉弟,薛红梅倒地上了!”旁人趴在栏杆上,大声呼叫着茉莉弟。
“薛红梅在上面吗?”茉莉弟抬头看去,栏杆上排着一溜烟黑压压的脑袋。
“在。倒了,倒了,你快上来!”
村里的人扔下来一截麻绳,整整花了二十分钟,茉莉弟才得以爬上桥头,那段时间里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从栏杆上跳到桥面,在一众人的引导下,从桥头到棚屋,清楚地看到薛红梅躺在一张破败的躺椅上。
薛红梅已经醒了,手撑着扶手,想要自己站起来,茉莉弟摇了摇头,弯下腰背上她,走向旁边的电动车。
棚屋外面的雨下得异常猛烈,茉莉弟骑电动车载着薛红梅赶往医院,在路上,他透过头盔看到的,尽是形状怪异的水纹,像是一副占卜的透明龟甲。
当路口亮起红灯的时候,他停下车,腾出一只手,摘下保暖的皮手套,紧紧把薛红梅的手握了握,如此持续了二十秒。
一辆黑色的轿车经过他们,停了下来,车窗下降,夏克泉的脸露出来。
“要不,我送送你们?”夏克泉说。
茉莉弟认识这辆车,当他们与挖机师傅起争执时,它就停留在桥对面一条废弃的马路上。
“不用。”茉莉弟腾出左手,朝黑色轿车挥了两下。
夏克泉按下按钮,车窗缓缓升起,他看着茉莉弟骑着破败的电动车离去时,顿时决定了很多事。
鱼知水性,夏克泉知人性,他是高级的小偷,能悄无声息地偷走愤怒,怜悯,以及家园。
高级的小偷尽管不容易被发现,但他一旦慌了,贪婪的呼吸便会暴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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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是个茉莉弟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涉足的地方,无论是在空气中飘散的隐隐约约的消毒水的气味,还是眼前来来往往的人,都让此刻站在检验科门口等报告他感到焦灼不安。
他咽了咽口水,这才想起从下午到现在,一滴水没进。相对于薛红梅的晕倒事实,以及那具备警示意味的一道鼻血痕迹,干渴此刻变得越发强烈。
薛红梅坐在医院靠墙的椅子上,鼻子下面可以看见一点红色,以后也许会被一道泪水冲干净。因为衣服湿了大半,她的手也在寒冷中抖动着,等抖动幅度没那么大时,她从挎包里掏出保温瓶招呼茉莉弟来喝水。
保温瓶里余下的水并不多,茉莉弟喝了两口,让薛红梅把剩下的喝完。他木讷地看着薛红梅,脖子在后仰的瞬间,皱纹被抚平了,只是喉咙那里,出现了不明显的浮动。
水喝光了,茉莉弟接过保温瓶,转过身去,穿过拥挤的走廊,看见大厅中央摆放着一台饮水机。
四周的喧嚣如潮水般散去,他背负着干渴的强烈情绪,朝着饮水机走去。那时,一个女人正好用奶瓶接完了蓝色水桶里的最后一点水,“啪嗒…啪嗒…”,最后两滴水砸在了塑料
板上。
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茉莉弟想起自己的孩子来,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在某个夏天,为了救一个小孩儿,永远地沉没在了水库里。
有些事情他不敢细想,模糊点还是挺好的,想多了就会头痛,就会看见牛头看见马面。
他拿着保温瓶乘坐电梯跑到上一楼,走到同是位于中央的饮水机,他晃了晃空落落的蓝色水桶,依旧是没有水。紧接着他跑完了五六层楼都没有水,不知怎的,某种无力感,一下子袭击了他,他一屁股瘫坐在旁边的蓝色塑料椅上。
照理说晕倒了以后,按照往常,他们是不会往医院跑的,可这次不知怎的,他决心要来医院走一趟,可能是那微末的红色刺激了他。
他歇了歇以后就往一楼跑,一楼有小卖部,花了两块钱买了一瓶矿泉水,把水倒进了保温瓶里。
回去以后,薛红梅手里已经握着报告单子了。她接过保温瓶,喝了一口,眉头皱了一下,没说什么。
茉莉弟扶起薛红梅,握着报告单,朝门诊部走去。到了门口,茉莉弟让薛红梅坐在门外的椅子上等他。
医生只说,怀疑可能是白血病,接下来还要进行骨髓穿刺检查。
茉莉弟走出诊室,牙齿咯咯地响,手也在抖动着。茉莉弟搀扶起薛红梅走出医院,絮絮叨叨着医院的嘈杂拥挤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有意避开疾病的话题。
“怎么了,医生说了什么。有没有达到我设想的程度呢?”
“真的想知道?”
“必须,我当然要知道。”薛红梅笑道,“我可不想活得不明不白。”
“可能是白血病……”
“哦。”她沉默了。
整整花了一天时间,薛红梅才得以缓过神来。
回到家后,薛红梅躺在床上,睡了醒,醒了睡,期间外面的牌友很少来,院子变得少有的安静起来,茉莉弟就坐在院子里,盯着葡萄藤,觉得特别烦躁,几截烟头被踩扁了,丢在地上。屋里稍有动静,他便“嗖”地一下窜到房间里,查看情况。
茉莉弟开始想,就说是上火了又能怎样呢。那就请病假,慢慢照顾好了。
临近黄昏的尾端,薛红梅醒了,太静了,院子里没有虫鸣,厨房也没有晃动锅碗瓢盆的声音,然后薛红梅一点一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没有后悔,这辈子没有后悔过。
等茉莉弟赶进来,也恰好只能听见那最后三个字“后悔过”。薛红梅见他进屋,说想听点声音。他取出口琴,双手握着,口琴在嘴边滑过,琴声响起。
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瞅着薛红梅又睡着了,一颗眼泪这才敢缓缓滚落下来,好歹滋润了他干涸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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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诊断确定下来以后的那些日子里,茉莉弟天天带着薛红梅看病。
每次从医院回来后,两个人都很累,七倒八歪地躺在一米五长的粉红色沙发上,陷入沉沉的睡眠中。
头顶破旧的电扇旋转着,它也只是旋转而已,没有风。日历被吹起,一页,两页,三页,轮着周末的日子标红,剩下的就是黑色的日常,而后日历又软绵绵地趴下。
过了一个多月,负责拆迁的调解员上门拜访,由于价钱谈不拢,茉莉弟气呼呼地把调解员赶出了院子,气得他几天都吃不下饭。
后来又有一批调解员上门,拆迁款相比之前多了两万,茉莉弟看着一群陌生人,在他院子门口,生硬地演示着嘘寒问暖。
他们提来了一袋子大米,看上去大概有二十斤的样子,还有一桶菜籽油,连人带物,通通都被茉莉弟安排在葡萄藤下待着,坐姿标准。
薛红梅扶着墙走出来,说,是什么价格,说来听听,在这个家,我也是能做主的。
在晚上吃饭的时候,薛红梅决定把拆迁款拿来买房,而茉莉弟决定用来看病,最后的结果就是一半一半,一半买房,一半用来活着。
纵然那样,恐怕也无济于事。
拆迁款最后算下来并不多,茉莉弟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套烂房子和另外一套烂房子之间做选择。
经过大半个月的精挑细选,最后茉莉弟买了一套六手房,房子位于底楼,自然那楼又是最破旧的,最不得人心的一栋楼,迟早也要被算计到拆迁名单里。
茉莉弟不管了,他也没有能力管这么多,他不能像廖小华一样,撂下挑子,远走他乡,况且这个年纪,出去了,还不是让人笑话吗?有时,他也会发牢骚,世上的地儿这么多,怎么头顶就没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瓦啦?而如今,这片瓦可不能再丢了,得紧紧地握住,握得瓦楞子都刺进了血肉也是不松手的。
很快,他们住进了这套六手房,原先屋主就把客厅的一面墙打通了,正好可以当作一间门面,来开个理发店。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工商局的人来了,取出夹在腋下的文件递给茉莉弟,随后松垮垮地掏出证件亮了一眼。
他们的目光掠过茉莉弟的头顶,伸着脖子四处瞧了瞧,茉莉弟站在门口,怔怔地等着,碗里的面已经纠结成团,凉了。因为没有许可证,这事也算是稳稳当当地凉了,可能以后都没有望头了。
理发店被取缔后,茉莉弟就整天躺在那张破旧的竹床上,半睡半醒,靠近床脚的是一双塑料凉拖鞋,天气渐渐变凉,拖鞋也硬起来,靠近大拇指的地方被拖鞋磨破了皮,薛红梅说,这是热涨冷缩的原理,意味着该换棉拖鞋了。
还有三个月就过年了,过年的钱没賺出来。亲戚横竖是不会管你有钱没钱的,到时候依旧会哼哧哼哧地来一大家子人,吃吃喝喝,在所难免。看来,得为那几天做好准备了。
“我会想办法的。”他承诺得如此笃定。
茉莉弟最后找了一个守车人的工作,活儿轻松,就是时间长,大冬天的,搁谁在室外待上将近十个小时,也是不好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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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噔噔噔”,早晨送鲜牛奶的人来了,“咚咚咚”,又走了,街边的树木在绿色窗帘的上显示出重重黑影,街道很静,仿佛还是深夜。茉莉弟揉了揉眼睛,起床洗漱起来,洗手间响起了哗哗的流水声。
早上八九点的时候,领导骑着电动车来收钱,去掉微信和支付宝的,一大堆零钱被领导揣进了腰间的口袋里。
茉莉弟脖子上挂了一根细绳,下面系着一张巴掌大的塑料卡片,表面印着绿色二维码,正面是微信,反面是支付宝。反正无论如何,在国家的地盘上,停车就得付停车费。
一辆车要开走,茉莉弟跑过去,他站在高耸耸的越野车旁,头探进车门,把胸口的二维码举起来,让司机扫。
那时候,他突然有种错觉,举着的那张小卡片仿佛是工作证,是进入未来的指示牌,当初工商局的人也是这个动作,漂亮,潇洒。
越野车的车主是个穿着体面的女士,扫码付款时,她很明显地把头撇过去了。等车开走后,茉莉弟用手捂住口鼻,吐了一口气,嗯,的确有味道。
晚上回家后,薛红梅会帮茉莉弟熟练地数钱,茉莉弟则一边做饭一边讨论他遇到的新朋友——守门人。
茉莉弟有时会和守门人聊聊天,守门人守的是一个工地的大门,没有人出入,抬起头,可以看见高高的修了半截的楼房。
两年了,守门人还在那里,盯着生锈的塔吊,大臂悬在空中无处可依赖。
守门人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发工资了,守在这儿,可不是为了防着外面的人来偷东西,而是为了找到那个当官的。
茉莉弟有些同情守门人了。
茉莉弟喜欢跟守门人聊天,因为他觉得守门人很有思想。譬如看到穿着小衣服的狗子,他会吐出一句:“这年头,是人穿狗的衣服,狗穿人的衣服,乱。”这话浑然天成,跟他吐出的烟圈一样,说了就说了。
看见开着好车的人,守门人又会说:“穷人头顶是迷雾,富人脚下为深井。”
茉莉弟跟守门人聊天不会口渴,因为从头到尾,他也插不进几句话,而且他也很少喝水,喝多水要上厕所,就收不到停车钱了。
厕所倒是近,附近有个公园,茉莉弟偶尔会进去上厕所,每当他看到富丽堂皇的卫生间时,都难免有些恍惚。公园里面还有故居,据守门人说,故居里办了一个幼儿园,一个月要交一万二的学费。
话说,有些人还真是买得起车,但收他几块钱的停车费就不行了。有好几次,茉莉弟追着喊着要收费,那车还是开得老快了,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元旦节,领导请所有守车员去吃饭,给每人发了一壶菜油。
第二天的傍晚,一个女人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来,茉莉弟茫然无措地站起来,女人一把抓住他深咖啡色的衬衣,骂骂咧咧地把他拖到一辆越野车前面,指着车尾一条铅笔长的白色划痕,声嘶力竭地问到:“看车的,你是怎么看的,你说吧,怎么处理?”
“这……这我处理不了。”
“处理不了,赔钱吧!”
他被女人抓破了脸皮,他看见守门人跑过来,他叹口气,除了有点可怜自己外,也没有其他的怨恨了。话说得再多也听不见,只觉得聒噪,心烦。
“快,叫你领导来!不然今天这事儿没完!”女人声嘶力竭地吼道。
过一会儿,领导骑着电动车来了,他停好车,弯下腰,歪着头看了越野车一会儿,说:“这是我们的不对,给您道个歉,叫保险公司来吧,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最后给茉莉弟的处理是罚款两百块钱,茉莉弟不干了,不是因为两百块的事情,而是因为,再待下去,他只觉得聒噪心烦。
就这样吧,熬到过年就好了,他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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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天,茉莉弟上街买年货,他见到廖小华蹲在路口打牌,便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几局过后,廖小华用胳膊肘捅捅他,说:“想找钱不?”
茉莉弟问道:“哪里有出路?”
廖小华抓紧时间甩完手中的牌,而后推了推眼镜,说:“市里有出路。”
另一个人就跳出来,说:“放屁。”
廖小华则骂骂咧咧地吼道:“不懂的人,不要说话。”
茉莉弟没理周围人,倒是对廖小华的眼镜产生了兴趣。前段时间,薛红梅说看报纸有些看不清了,茉莉弟打算抽空给她配副老花眼镜。
“你这眼镜从哪里来的呀?戴着怎么样?”茉莉弟问道。
“市里买的呀。戴着确实有点头晕,不过,这是金丝眼镜,你看,真的。”茉莉弟接过来,戴上果然晕头转向。
廖小华接着问:“你去不去?”
“去哪里?”
“年后跟我一起去市里。”
“不去。”
随后他俩走到一家烤肠店,廖小华问道:“真不来一根?”
“不来不来。”他连连摆手,“我去超市逛逛。”
“行了,那我就自己吃了。”
超市比较大,无论是里面还是外面,都很热闹。这家超市是薛红梅曾经工作过的,待得比较久的地方,仅次于皮鞋厂。薛红梅在这儿工资一个月一千八百块钱,去掉保险还剩一千五。
茉莉弟买好年货,排队结账,这里的东西比自己店里的贵多了,可惜前段时间店里商品已经被处理掉了。
排队的时候有个妇女插队,茉莉弟不敢声张,安慰自己说:“没事,她日子比我短,先让她得了。”
柜台小姐姐帮他说话,呵斥插队的人。他露出难堪的苦笑,摆摆手说,没事,她时间紧,我不着急。
超市旁边有眼镜店,他走过去看完眼镜,在旁边钟表店门口看到了打折的手表。他细细地挑选了一块儿,最后把手表放在小盒子里,打算送给薛红梅。
年夜饭吃得很简单,两菜一汤,吃完饭后,他把盒子递给了薛红梅,梅只是浅浅地一笑,然后取出表,把它戴在了手腕上。
最近薛红梅感到比较困乏,早早地就睡了。茉莉弟不忍看着她越发苍白的脸色,于是就端着个凳子坐在客厅里,大门敞开着。
过了很久,墙上旧式的挂钟开始报时,“铛铛铛……”,比北京时间晚了五分钟。
过年了,人、鞭炮在响,在闹。
“老婆在屋里面,不能哭。”他对自己说。
一辆车从一楼门口的马路上经过,他站在灯下,迅速地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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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年后的第六天清晨,薛红梅是在睡梦中离开的。
茉莉弟把妻子的手表戴上,睡觉都不曾取下。他躺在床上一天,眼泪也流了一天,重复着:“她是好人呢。”
再后来也有人在夜晚的街道上看到过茉莉弟,他在昏黄的路灯下,走走停停,嘴里重复着:“她是好人呢。”
最后茉莉弟还是跟着廖小华进了市里,踩点当小偷。开始是替廖小华望风,混了几天,廖小华就决定让他爬进303半敞开的窗户了。
“啪”的一声,廖小华从窗户跳进了303的客厅。他有点慎得慌,因为客厅很空很空,没有家具,仿佛是一座空冢。
他打开一间卧室的门,吸了一口冷气,这还真是一座坟。
卧室也比较空,只有一张长条的檀木桌子,一个蒲团,桌子上摆着牌位。不敢细看,粗粗瞅着,上面写了一个“夏”字。
尽管卧室的窗户没有打开,但是却依旧能感到冷风。茉莉弟叹了一口气,于是窗帘就很夸张地漂浮起来,隐约之间,他看见了一个牛头……
茉莉弟没有同廖小华讲过,他是怎样跪在蒲团上磕头的,又是怎样连滚带爬地从303逃离的。
一个月后,他只是说他要回去了,必须得回去了。
春天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盛开了,大巴车在茉莉弟曾经闹事的桥头停下了,他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混浊的河水,怅然若失。
不知过了好久好久,天色已暗,转过身时,他看见,在不远处的石头栏杆旁,竟然也倚着一个人。
那人面容憔悴,头发凌乱,而且注意到了茉莉弟的注视,主动走过来,递来一根不知什么牌子的香烟。
茉莉弟摆摆手说:“我这儿有烟斗,抽这个。”
他俩一起看向远方,在远处有散落的农户,屋顶正升起炊烟,他俩同时放松地吐出浓郁的白色烟气。
“我是夏克泉。”那人在吐完烟圈后说道。
“我知道。”茉莉弟看着夏克泉困惑的眼神补充道,“负责妖精街项目的嘛,拆房子前,我查过你。”
栏杆上有几只蜗牛在爬,他俩往右挪动了倚靠的位置,不曾想,无意间正踩死了几条蚯蚓。
“你说这是为什么呀?”夏克泉指了指地上黏糊糊的蚯蚓。
“不就是跟人一样,喘不过气了吧,上来透透气。”茉莉弟磕了磕烟斗,烟灰随即被抖落下去,薄薄的一层,盖在了蚯蚓身上。
“今天,我对死亡有了两点了解。”夏克泉叹了口气。
“哪两点啦?”
“第一点,死亡不可避免;第二点,没什么东西是非它不可的。”夏克泉想起了二十年前,第一次被他父亲带到工地上,太阳很大,他很累,他想跑,父亲对说,不行。
后来,即便那个年轻女人向他讨要越野车,他也没办法说不行,冒着非她不可的风险,最后妻离子散。
想着想着,夏克泉竟然开怀大笑起来,笑声爽朗且坚硬。
茉莉弟不解地问道:“你没有穷过吗?怎么一天这么开心?”
夏克泉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水,说:“现如今穷得表里如一,也就释然了。该笑就笑,该哭就哭。”
停顿片刻,夏克泉小声地笑着说道:“你说,如果一只蜗牛没有了壳,它会不会死掉呢?”
茉莉弟干脆地回答:“把一只蜗牛拉出它的壳,肯定死了。”
夏克泉想了想说:“不过,即使蜗牛被抢走了壳,它照样往上爬;即使身上被撒盐,它也缩成一团,等待雨水的洗涤。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对不对?”
“对吧。”茉莉弟把烟斗揣进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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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丽美发厅”几个鲜红的大字立在一楼门面门口,这就是茉莉弟理发店的名字,半年没有打理招牌了,上面已经蒙了一层灰,这牌子经过风吹日晒没有垮掉,也算是安慰。
茉莉弟背着绿色背包,穿着黑色布鞋,里面套着一双绿色的长袜子,他打开门踏在厚重的地面上。
他放下背包,一阵奔波劳累后,打算先洗个头。
他不慌不忙地烧了一壶水,水倒进盆里,用手背试了试水温,刚刚合适,然后一头扎进盆里。
以前给薛红梅洗头的时候,比这复杂多了。
他得踮起脚尖,举起水壶,往挂在墙上的银色铝桶里倒水。薛红梅披着蓝色的布,躺在那儿,头微微往后仰,就看着他一点一点地用喷头打湿浸润头发。
旁边的墙上开了一扇小窗,雾蒙蒙的窗户紧闭着。墙也是脏兮兮的,上面还挂了一条蓝色的毛巾。
茉莉弟低着头摩挲头发,头顶的泡沫簇拥着,摇摇欲坠,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对着盆里的倒影说:“走吧,我们回家去,回到腰子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