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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野鹅塘

(一)

冬季重庆的天空少见晴朗,今晨天却是粉红色。天空的变化把我脑袋弄得像要裂开似的,吃了点止痛药,痛还是照样痛,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坚持上班。

刚到公司,前台就说有我的快递,可我却没有买东西呀!我用剪刀三下二除五拆开纸箱子,发现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十二枚鸭蛋,鸭蛋被保护得很好,每一枚都很完整。

箱子里面还附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句话“我终于找到你了,兄弟!收到请回复”。

落款是“许安平”。

我大二参军入伍,许安平是我入伍认识的第一个人,那时他还没满二十岁,好像是江苏人,入伍前在广东湿地公园附近打工,他说他好多年没回家了,应该有四五年了吧。

他说他想家,没想到却越跑越远,跑到了新疆当军人,跑到了营地接受骄阳的盛情灼照。

这些都是许安平在野鹅塘告诉我的。

我推测,他打工的时候,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啥钱,索性来参军;而我啦,浑浑噩噩地待在大学里,没有什么期待,也没有啥挂念,好像只有参军能让心中有点火花,于是也来到了这里。

我们被分到了同一个宿舍,第一天我去问领导能不能把吉他寄过来,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回到宿舍后就听见他在哼歌,大概是《Way back home》,当时我没在意,随便说了句唱得挺好听的,这货便感激涕零要做兄弟,说是知音难觅。

部队管理严格,每餐只有三分钟吃饭的时间,奈何我吃得慢,加之食堂还尽做些馒头土豆等噎人的东西,我只好匆匆吃完一个,再往作训服的裤兜里揣一个,等战友休息了,再跑到厕所,掏出硬邦邦的馒头啃着吃。

一天,我正在厕所啃着馒头的时候,门外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我手一抖,差点把馒头掉下去,随即我抬起头,把目光投向倒映着人影的金属门把手。

“哈哈。”许安平这货偷笑了,解释道,“外面有人吵架,你出去看不?”

我说不去,紧接着传来第二次敲门声,我仿佛在驱赶肉眼看不见的苍蝇。

“尽管听起来很好,但我不去。”我说。

“你的意思是……”

“首先,我这个人不喜欢看热闹。第二,目前是我的休息时间,请不要打扰我。这两点就是理由。”

“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我干脆而简短地说出一个字:“不。”

我从门缝里透过的影子似乎能感受到许安平的恋恋不舍,但他仍然说道:“我明白,这就回去了。”

“砰砰砰。”我刚打算掏出馒头,门外传来第三次敲门声。

我冒火了,一边吼着“你丫今天干啥”,一边打开厕所门,迎面一看,班长正眯眼盯着我的脸。我悻悻地走出去,与他擦肩而过时,他摸到了我裤兜里的东西,让我掏出来,我拒绝。

“是馒头吗?”班长问。

“是的。”我吞了一下口水说到。

班长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气氛上他感觉又必须说点什么。

“我那儿有八宝粥,你拿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二)

班长是河南人,不知怎么,班长和许安平总是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所以许安平对班长讨厌得不得了,一见到他,总想溜之大吉,可实在遇上了,也会采取满地打滚的方法逃之夭夭。

一天训练,我们刚跑完五公里,许安平躺在地上,一再重复问我:“你第几?”

“倒数第二。”我被问得不耐烦了。

“我最后一名,怪不得等我跑完了以后,没见到你们。”说完这话,许安平露出牙笑了,他一笑,齿上的牙龈便暴露无遗,加上厚重的嘴唇,要想基本好看,大概不可能了。

班长怒了,说:“许安平,把你嘴巴收一收。”

“班长,您的话我不明白,这么多年我的嘴巴都这样,大家都没说什么,为什么偏偏引起你的注意呢?”

“对,我看就是有毛病。”

“毫无疑问,你实在是太了不起了,只知道欺负我。”

班长被许安平出其不意地攻击,有数秒说不出话来,他皱起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就是随口说了句河南的都是偷井盖的嘛。”许安平看到班长的表情,由得意朝木然过度,最终演变成暴怒,十分有趣。

班长举起右手,将拳头正对着许安平,许安平说:“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向您道歉,河南人都是吃苦耐劳的。”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班长问。

“是的。”

班长听到肯定的回复后,竟一时放下了拳头,说:“很多河南人都是勤劳的,一辈子勤勤恳恳。”

“是的。”许安平再次回答。

因为我五公里跑了个倒数第二,脸上着实无光,所以我会在休息时间训练,偶尔练习单杠。许安平路过训练场地,跑过来问我累不累。

我当然累啊,但他如此吊儿郎当的表情让我十分不快,使我无法把真实想法说给他听。我说还行吧。

“哦哦,我快要累死了。”许安平有些难以启齿地说,“对了,你语文怎么样呢?”

“还行。”

“数学呢?”

“很差。”

“怕也是。”

“干嘛问这个呢?”我觉得跟许安平说话总是牛头不对马嘴。

“你帮我写入团申请书嘛。我们班就我不是团员了,班长让我积极点,早日入团。”许安平埋着头以低小的声音回答。

“你什么时候跟班长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这你别管,试一试,也许真的可行。”

“试个屁,等发手机了,自己在网上找。”

我个子比较高大壮实,许安平身材瘦削,我俩此刻都像猴子一样,倒挂在单杠上,只不过一个壮一点,一个瘦一点。

“我们逃走吧!”许安平突如其来地说。

“砰”的一声,我从单杠上摔下来,脑袋嗡嗡作响,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用手指掐了掐脸,只是为了确认自己还活着。

“你往哪里跑呢?全是戈壁滩。”我略一沉回答道。

“哦,这我倒是没有想过。”许安平摸了摸后脑勺。

事实上,训练了一周后,只要所有人都痛苦了,你便会觉得这痛苦尚可以忍受。只是要一次又一次地压着那偶然的逃跑趋势。

“今天吃啥?有糯米吗?”许安平看到战友路过,大声招呼道。

“有。”战友回复道。

“那我不吃了。”许安平坐在单杠上。

“糯米蒸排骨。”战友又补充了一句。

“来罗来罗。”许安平从单杠跳下去。

“不跑了?”我一边欣赏许安平迫不及待的跑步姿势,一边不假思索地问道,“真的是为了排骨,连糯米都可以忍了吗?”

“你不爱吃啥?”许安平转身问我。

“我呀,不吃内脏。”其实,到了部队我倒是怎么都无所谓了,只要给吃饭的时间足够,就好过一切。

(三)

吃完午饭,班长发了手机,我们坐在栽着胡杨树的院子里看手机,觉得好像暂时返回了童年时光。

许安平坐在一角落里,表情特激动,手指飞舞,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嘴巴嘟嘟囔囔着。

班长以为这小子在查入团申请书怎么写,满脸欣慰地走过去,打算指导指导,哪知这小子在打游戏,正打得热火朝天。

班长一怒,一巴掌随即打过去,正在此时,许安平猛然伸了个懒腰,班长的右手正好磕在手机上,他痛得捂住手跳来跳去。

我们看愣了,还没摸清楚情况,许安平就已经站了起来,手摸墙壁,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打算逃之夭夭。

结果被班长发现了,他忍着剧痛朝许安平挥了一巴掌,许安平这个老鼻炎患者,在那一瞬间,透明的鼻涕全部甩在了墙上。

在场的人大笑,班长以为是笑他,一怒之下,害得全体跟着许安平被罚跑五公里。

第二年要去外地拉练,怕我们无聊,领导批下来一把吉他,我就背着吉他跟在部队后面唱歌。

一天夜里,我们仰面朝天躺在黄沙上,唱着歌儿,看着对面的沙丘起伏连绵,有一抹金黄在沙丘上跳跃着,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明白,那是一只动物。

我拍了拍许安平的肩膀,再喊上班长,我们仨一起从沙丘溜下去,慢慢朝对面的沙丘走去,那时,我只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那影子不再移动了,仿佛就是在等待我们。累死累活好歹跨入另一片沙丘,身后所有的照明悄然离去,只有那影子,坚定地,离我们不远不近。

途中我摔倒在沙地上,但感觉不到痛。我果断站起来,继续跟着许安平在黑暗中穿行,爬上了另一座沙丘,光露了出来,那是一只金黄色的小狐狸,乖乖地蹲在那儿,歪着头盯着我。

趁狐狸失神之际,许安平从侧面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他取下帽子,一个跨步,把帽子朝小狐狸扣下去。

“捉到没?捉到没?”班长问道。

“怕是没有捉到。”许安平露出可惜的表情,下一秒,突然从帽子里掏出一只毛绒绒的金黄色狐狸,炫耀般举到我们面前。

“这是我的呢。”许安平继续说道。

那狐狸蜷缩身体,躺在许安平的帽子里,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暖融融的肉团,却让在场的三个人心里感到愉悦。

我怀疑这狐狸有厉害的魔力,细看它的眼睛,跟普通的狐狸一样,狡黠冷静,脚还白白的,很小。脚底却有一点红色,原来是铁丝扎进去了。

回到了营地,许安平找军医借来了碘伏和镊子,把小狐狸脚掌里的铁丝取出来后,再消毒包扎。

“还是放了这玩艺儿吧。”我说。

许安平不应声,双唇紧闭,过了一会儿再说:“我要帮它找到家。”

“这是为何?”我吃了一惊,继续说道,“它是动物,自己会找到家的。”

“问题是现在它找不到。”许安平说。

“你就是想把它老家一窝端吧!”

“你这样想,没什么,我很理解。”

“你理解个锤子哟。”我踢了他一脚,他躲开了。

“几点了?”他问我。

我举起空落落的左手,这才发现父亲送的手表可能掉落在了沙地里,难以寻找了。

“此刻时间不知道了。”我怅然若失地说道。

“你知道野鹅塘吗?”许安平问道。

“我知道,附近的一块洼地,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我说。

(四)

第二天的夜晚,我们来到昨天看到小狐狸的沙丘,把它放下来,我俩傻乎乎地跟在它后面跑。

夏天的天空宁静平和,此时连一丝云都没有,星星一颗一颗缀在上面,发出宝石般的光芒。

跑了接近半个小时,我们气喘吁吁地来到一片宽广的洼地,大概这儿就是野鹅塘了。

以前这儿是一片绿洲,有野天鹅路过,饮水休憩,后来荒漠化了,成为大地干枯的凹陷,天鹅早就不再出现,名字却保留下来了。

地面全是裸土,踩上去是跟黄沙完全不同的质感,一个黑色的仓库矗立在对面,好像是补给用的,我想不明白,白天这儿一片还是空落落,现在如同搭积木般安放了一个盒子,好似一副幻想画,世上不应有之。

小狐狸沿着洼地边缘跑,最后消失在仓库里面,我们跟了过去,看着黑洞洞的仓库,面面相觑地站立着。

“进去吗?”许安平问。

我默默点头。

许安平捡起一根木棍走在前面,电筒打开了,我们如明亮的蛋黄被包裹进一片混沌之中。

“你是哪里出生的?”走了一会儿后,许安平问我,我听出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新疆。但是家在重庆。那儿山多,雾多,星空少见。”

他点头,下一秒,突然跪下去,脸顿时变得煞白。

我赶紧蹲下来查看,他的右脚踩进了一块悬空的薄铁片里,慢慢把脚拔出来后,只见小腿上的肉被铁片撕开一个长口子,他痛得咧开嘴。

我检查了他的全身,他右手也被磕破皮,出了血。鲜血的气息逐渐浓烈,暂时没有思考追逐狐狸的必要了。眼下除了我们再无别人,我脱下外套,给他包扎止血。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儿,回营地打破伤风。”我蹲下来,给他包扎。

“等等,我先不回去,你要去找到那只狐狸。”

“不急,早晚会找到的。”我愣了一下后,把最后一个结系好。

“你需要去。”许安平嘻嘻一笑,露出龅牙。

那笑撼动了我体内的某口气,我动了动嘴唇说“好”,所能选择的只有此时此刻,至于往下到底葬送什么救赎什么,任何人都无从预料了。

仓库角落里堆满了木箱子,我挑了两个,让许安平坐在上面,另一个用来放脚,再把扔到了一边的电筒捡回来,交到他手上。

“追不到就回来,你听到了吗?”许安平一屁股坐在箱子上。

“我听到了。”我说。

“你要抓紧点时间。”

“我会抓紧的。”我右手握着手电筒,再次把光线通过窗户射向深夜明朗的天空,而后步履匆匆地直奔唯一的破损洞口。

(五)

在穿过那面墙时,我的衣服挂在了墙里的钢筋上,用力扯了扯,衣服破了一个口子,紧接着水泥渣簌簌地在我身后掉下。

穿过洞口后,我明显嗅到空气中有一股子草酸的气味,这气味加重了我的口渴,途中好多东西撞在了我的鞋上,有木盒子,罐子,铁皮等。

两边的窗子被木板封死了,四下一丝光芒都没有,甚至手里电筒的光也要被黑暗吞没。

当电筒射到一扇破旧的铁门前时,狐狸的影子一晃而过,它果然在那儿,抵着铁门,嘴里叼着一块手表,那表情严肃,像是在说:“该开始了。”

狐狸随后从铁门的缝隙钻了进去,我追上去,一阵炫目的光却射向我,后来慢慢柔和,我放下遮挡的手臂,随着脚步声,以及不时传来警告般的尖叫声,进入了梦里熟悉的地方——那是我的小学校。

眼前先出现了一个小孩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画面,随后,一个大人挡住了我的视野,听其他小孩说,他可能是数学老师。

紧接着,小孩被数学老师拉着衣领拽进了办公室,小孩在转了一个圈后,脖子上的束缚感已然解开,老师也坐在了对面藤椅上,操起数学练习册,砸到他的脸上,接着用蹩脚的普通话大声命令他捡起来。

小孩闷头捡起练习册,这时间里,数学老师的视线如探照灯般从上往下扫描他,而待在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依旧竖着耳朵忙忙碌碌。

“这作业是你抄的吧!”数学老师问小孩,“解题步骤跟你同桌一模一样。”

小孩的视线越过数学老师的肩膀,在办公室门口,他的同桌正喝着自己买的果汁,那白色吸管叼在他的嘴上,显得有些滑稽。他的腮帮子一瘪一鼓,却十分积极,仿佛此刻能把沉默也吸走。

数学老师仍在讲话,嘴巴一张一合,他急促的声音消失在脑海里,小孩儿看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数学老师在说自己。

“我真的做不来。”小孩说。

“做不来就可以抄吗?你怎么敢抄他的作业!你抄袭他的,抄他的,抄他的,他的……”

尖锐的声音在脑袋里闹腾,我头疼难忍,大喊着“不要说了”,似乎我这一生势必要在歇斯底里中消耗殆尽,一时无所适从,便抱起办公室的一张木椅子朝数学老师砸去,终于,他的模样逐渐模糊,像烟雾一样上升。

我站在正中环顾四周,全是黑暗,那些画面,仿佛在脑子里自动播放的电影一般,一再反复。我双眼蒙上了泪水,突然,一道光如舞台照明般把困在中央的我解救出来。

“出什么事了?”许安平拄着木棍朝我走来,他愣愣地望了我一会儿,大概察觉到了我脸上有明显的泪痕。

“没事,现在必须赶紧回营地打破伤风。”我伸出手臂,搀住许安平,走了一截路后,索性把他背起来。

“我入团申请书还没通过呢。”过了良久,许安平说。

“嗯嗯,这次回去,恐怕更悬了。”我说。

“我还没去过天安门呢。”

“嗯嗯,以后有机会去的。”

当我背着他绕着野鹅塘走时,他又说了很多话。我不知道,在我离开的几分钟里,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同样,他也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他尽说些在广东打工的事情,那是在湿地公园附近同工友一起建造别墅,下大雨休息的时候,会撑着雨伞看挖机笨拙地旋转挪动,偶尔也会去湿地公园逛逛。

公园被一条马路分成两半,园里有一个巨大的湖泊,上面有一个岛屿,矗立着一块巨大的算盘,其中由绳索网格搭建起一片看似迷影重重的垂直迷宫。

那儿还有互相伤害的秋千,荡起来务必能踹到对方的臀部,露营基地也有,帐篷一个挨着一个,稳稳定在水泥地上。

远处是人工造成的瀑布和假山,情侣手牵着手从瀑布前的小石头窜过,阴影模糊不清。

公园旁边有卖麻辣烫的,他也会在店铺吃饭,拿筷子把蒜捣碎,再一股脑地倒进麻辣烫里,吃得满头是汗。

待久了,公园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地方,可对于他而言,也许是最接近家的形态。

他说着说着,便趴在我的背上睡着了。

(六)

回去以后,处分惩戒肯定是有的,我一个人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许安平在距离我十分遥远的地方治疗,我并不了解什么,只知道他感染严重,而我心怀愧疚。

后来,我被派到某所学校里执行任务,站岗的时候,跟战友起了争执,差点动手打了他,但是忍住了。

凌晨一点,我一个人站在学校门口,冷风一吹,背上的疹子起来了,一大片一大片的。

有些事情,怎么也想不通,于是不顾头顶的摄像头,直接坐在了旁边的马路牙子上。一个年老的教师看到了我,跟我聊了很多,之后送我一块手表,说是在沙土里捡到的。

我看着熟悉的手表,哭笑不得,同时也心怀感激。

退伍那天,大伙聚在一起吃烧烤,许安平也来了,他拄着拐杖,右腿下面是空荡荡的一截裤管。

班长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找来一把舒服的椅子,找椅子的时候,手又磕到桌子上了,痛得他跳来跳去。

我说:“班长,那次我们笑,是因为许安平的鼻涕,不是因为你。”

班长说他知道。

班长把一瓶啤酒递给了许安平,许安平略一迟疑,说那就喝一瓶吧。

许安平喝完啤酒,说道:“我家在江苏,等我回去了,给你们寄我们那儿的咸鸭蛋。”后来,他一度沉默下来,摆弄着盘子边的两根筷子。

我清清嗓子,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不得已,灌了自己一大瓶啤酒,果不其然,过敏了,全身又起了疹子。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们和战友道别,念念不舍地走出大门后,我帮许安平提着行李,他拄着拐杖走在前边,再走一会儿路,就到了公交车站。我们坐在站牌下面的马路上,一句话也不说。

对面的天空处于刚睡醒的散漫粉红色中,我们则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天空的苏醒。

公交车到了,我们上了车,上面有很多空位,我们坐在了最后一排,许安平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的风景,那样子和曾经站岗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看了一眼他的腿,开口说道:“对不起,因为我,你以后的日子都会不一样了。”

许安平愣了愣,露出标准的龅牙说:“我没有怪罪于你呢。相反,我还有好多话想问你,只是我知道,这些问题会给你带来痛苦,就不问了。”

“嗯嗯。”我说。

从新疆开往江苏的列车,比以往更加拥挤和热闹,我木然地望着许安平上了列车,想起了我妈送我出门远行的情景,这种时候,比以往更无助。

我们俩似乎都像被扯掉了电源线的家用电器,一点一点地浸染在灰尘下面了。

送走了许安平,我坐上了开往重庆的列车,窗外的风景,由无边无际的戈壁滩,逐渐变成了矗立在两侧的绿水高山,更远处的天空被太阳照得一片雪亮。

(七)

回到家已是深夜了,母亲披着薄薄的外套给我打开了房门,我放下行李,站立在夜晚的黑暗中,喝了一杯水后,钻进了被子,在颈椎和半月板的疼痛发作下,睡眠依然袭来。

后来,我什么事也不干,只是躺在家里睡觉,等着大学开学,偶尔清晨六点去附近的公园里跑步,跑着跑着,许多事情就在我心中安顿下来了,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觉察出此前的负担是何等沉重。

按流程返回大学,日子过得出奇的安稳,无非是遇到有洁癖的室友,无法交谈的同学,以及重新开始的出发点而已。

说不定,安稳将永远持续下去。

后来工作了,偶尔我也会想起在部队的生活,那时候,许安平经常塞零食给我,还有那句“给你寄我们那儿的咸鸭蛋”。

今年国庆节期间,我去了一趟天安门,远远地看着在夜晚站岗的哨兵,那姿态好像许安平。

我郑重地朝着哨兵敬了一个礼,算是送给许安平的第一个礼物。

如今想来,现在他也应该有三十多了吧。我愿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所有的期盼不被生活所葬送,所有的救赎都得到了回归。

生活和我们终将成为过去,干涸的野鹅塘却依旧保留了下来,也许,这就是时间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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