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8576600000034

第34章 家里住了个小说家

1

我家的租客是夏天来的,他租了二楼的一个小阁楼,从夏至开始,他就在那高而狭窄的地方呆着,期间从未离开过,并且不知道还要呆多久。

我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盛夏午后,我躺在竹席上,绿色的小电扇吹拂着我敞开的肚子,它的叶片发出有节律的声响,可我身上的汗水还是没完没了地冒个不停,庆幸的是,蝉暂时放弃了制造噪音。

这午觉由始至终都睡得焦灼不安,在我迷迷糊糊之际,听到楼下有陌生男人的声响。我爬起来,穿上拖鞋,趴在水泥栏杆上,好奇地往下张望。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放下行李,旁边站着我妈,她正埋着头焦灼不安地在提包里找东西,她突然抬头看到了我,朝我吼道:“下来开门,我找不到钥匙了。”

我满脸涨得通红,喊着“来了”。

叔叔的行李并不多,可其中一件行李老重了,我双手提着它爬上楼,颤颤巍巍地走向阁楼,第一次觉得阁楼好远啊,为什么它要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我喘着粗气问道:“这里面是装的什么呢,老沉了?”

终于抵达阁楼,我把行李重重地砸在木地板上,空气中升起一小片灰尘,正是在那时,我听到“小说家”这个词。

“小不点,你可得轻点放呀!里面是电脑,我是职业小说家,可得用它发表小说呢。”叔叔刚说完,随即抽出一把折扇说,“这屋可真凉快呀!适合我创作!”

他说的完全是奉承之词,我在这屋绝对待不下十分钟,实在太闷热了。

上一个租客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搬走的,租客走后,阁楼沦为杂物间,放着破旧的棉絮,邻居家的大黄猫在上面产下了三只小猫咪,我家还收养了一只小黄猫,后来,那猫跟我一样,成了叔的小跟班。

十分钟后,他热得不得了,一边挥着扇子,一边骂骂咧咧,但对那只临时闯入阁楼的小黄猫可温柔了,想着法儿从行李里给它找小饼干吃。

由此可见,叔叔是个任性妄为,真话和假话一起说的人。

譬如,当我感冒了,进他屋的时候,他要求必须提前穿好鞋套,因为他有一台破电脑,只能打字,却视若珍宝,说是我带的病毒会感染电脑。

接着他会站起来,从高高的柜子里掏出饼干递给我,说:“感冒的时候吃饼干好得快。”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饼干,一抬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从柜子顶上掉落下来,砸在地上,摔成两半。

2.

我捡起其中一半,发现上面写着“一等奖”,心生好奇,叔叔蹲下来,一把抓走了那一半奖杯。

“这不就塑料的吗?有啥好稀罕的呢?”我撇了撇嘴说。

“是金的。”叔叔挑了挑眉。

“嗯,金属的。”

我很诧异,叔叔听见这句话后笑了很久,其实平日他也笑得多,但很短促,最多不过两个“哈哈”。

突然手里的饼干掉落在书上了,小黄猫跳到书上来,一点一点地把饼干舔干净了。

叔叔摸了摸小黄猫的头,然后直接把装饼干的铁盒子递给了我,我一边咀嚼着饼干,一边瞅瞅他的模样,话说,这还是我第一次仔细看他。

叔叔坐在一个蒲团上,他的身体非常瘦,长得高,但总是驼着背,他的长胳膊长腿被随意搁置在木桌子底下,一副黑色眼镜架在鼻梁上,下嘴唇很厚,再往上就是厚厚的一层刘海铺在额头上了。

我问道:“在写什么呢?”

他漫不经心地说:“疯子的故事。”

“我能看看吗?”

“小孩子不能看,全是社会的真相,再说你也没这文化素养。”

尽管生气,但好奇心推着我继续问道:“为什么要写小说呢?”

“证明我们曾经存在过。”叔叔递过来一张稿纸,挠挠头说,“小不点,帮我的小说起个名字吧!”

“你刚才不是还说我没文化嘛!”

“但你有大智慧。”

听到这话,我可骄傲了,把稿纸接过来,想了几秒钟,随即在上面写下一行字——“哈哈哈哈哈哈”。

叔叔接过稿纸一看,直夸我聪明,有大智慧,说这书可以叫《哈哈集》。

我对叔叔的奉承不感兴趣,只是想着他的破电脑里有个小游戏,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刚伸手,就听到他的呵斥:“不能碰,你的病毒会传染给它的。”

我悻悻地收回手,气呼呼地跑了,跑之前,还把假装鞋套的两个垃圾袋扔到了他的门口,我想,得好好让他重视一下我的游戏需求了,不能只关心那台破电脑。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一只手高举着语文课本,坐在他的门口,大声读着课文,另一手还“噼里啪啦”地打弹珠。

起初,屋子里面静静的,没有一丝反应,我深知他经过一夜灵魂创作后,此刻肯定睡得如痴如醉。果然,等我的弹珠一颗一颗地从门缝滚进去后,我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滚”,而后是连绵不断的唉声叹气。

但这并不能引起我的同情,手里的弹珠滚完了,我继续摇头摆尾地念着课文,语速太快,如诵佛经,句不成句,文不成文。

“吱呀”一声,阁楼的门打开了,叔叔穿着一条红色短裤,精神抖擞地伸了伸懒腰,而后对我说:“小不点,我去晨跑了,你就继续你的语文晨读大业吧!”

叔叔甩着长胳膊长腿走了,我目瞪口呆,站起来,把语文书挂在栏杆上后,钻进他的小屋子,翻箱倒柜地找弹珠。

我是在床底下找到最后一颗玻璃弹珠的,随着弹珠被一起掏出来的,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张超”二字。

3

尽管叔叔偶尔会很惹人厌,但在下雨天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和他一起待在阁楼里,因为那样可以听到雨落在瓦片上“叮咚叮咚”的声音。

那时候,叔叔一般会一只手摇着折扇,另一只手握着钢笔在稿纸上书写,稿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同雨声形成微妙的共鸣。

等我伸个懒腰,从凉席上坐起来后,他就会给我讲笑话,大把大把的笑话,笑得眼泪直流,或者讲述《月亮和六便士》,那是他唯一摆放在床头的书,偶尔也会讲他在成为租客以前还成为了哪些人。

他的故事伴我平稳地度过了九岁那个焦躁的夏天,我羡慕叔叔的见多识广,同时也羡慕他的勇敢无畏,我知道很多都是故事,因为写小说的总喜欢说谎,但对于我而言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永远是那个自由自在的骑士。

期间叔叔讲述了一个故事,他的一个朋友听了亲戚的话去外地打工,以为能賺大钱,结果被带到了一个仓库里,负责分发白粉,后来朋友受不住诱惑吃了白粉,结果就完蛋了,陷在里面再也出不来了。

叔叔总结到,坏人的迷魂药往往掺在循循善诱的谎话之中,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也不要接受他们抹了糖精的炸弹。

我虽然不懂,但是却依旧入迷,好奇白粉是个什么东西,所以我就去问了我妈,我刚说完,我妈就一个巴掌“啪”的一声打在我的脸上,然后“噔噔噔噔”地跑到了二楼的阁楼,开始骂叔叔,情绪之愤怒,骂声此起彼伏,持续良久。

我确实猜想出白粉是一种丑陋的可恶的东西,就像虫子一样,我妈的态度让我觉得这是一个禁忌的词,触及她底线的词,以至于以后再也没有提过半点,后来通过学校里的毒品教育,总算证实了这个猜想。

我能感觉到,我妈对叔叔的偏见不止如此,她总是能莫名其妙地就陷入愤怒又痛心的矛盾境地,譬如在一天中午,我妈做好饭菜,我端起叔叔的那份饭菜,对我妈说道:“妈,我长大以后也想写小说,像叔叔那样。”

我妈一下子就把碗筷摔在桌子上,直接破口大骂:“别学他,他没有勇气去做他该做的事,整天窝在屋子里算个什么事。”

当我听到这句话后便明白我妈的意思了,我抹了抹脸上的口水,端着饭菜走了,等我上了二楼,还能听到她在一楼吼道“做你该做的事情”,我觉得这句话是对叔叔说的。

我站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掀开帘子步入阁楼,叔叔转头看着我,露出慷慨又美好的笑容,他放下笔说:“天一,你又惹你妈妈生气了吗?啊,今天的菜看起来真不错。”

我嘟囔着嘴,说道:“叔叔,大概是你惹我妈生气了。”

“乱说。我整天窝在这里,怎么会惹你妈生气。”他从窗户边挪过来,坐在了小桌子旁,满眼期待地举起了筷子。

我坐在小桌子的另一端,看着细嚼慢咽的叔叔问道:“叔叔,你说我要怎样才能像你一样自由?”

叔叔扑哧一声笑出来,米饭喷溅在桌子上,他慢悠悠地抽出纸巾擦桌子,同时忍住笑意,随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道:“我并不自由啊,但我希望天一同学你以后能做热爱并擅长的事,因为那样才可能无限接近自由。”

4

日子风平浪静地过去,我继续每日三次把做好的饭菜给叔叔端上楼去,同时还要负责打扫他的房间,这屋只要一天不打扫,地板上就会堆满皱巴巴的纸团,还有空的啤酒瓶。

每次清晨推开门,大概率看到的都是倒在后面蒲团上的他,也不知是疲惫,还是不安,他的四肢总是像婴儿一样蜷缩在一起,脸上则露出苦大仇深且悲壮的表情。

我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在那一瞬间,他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还没倒下,你来干嘛?小不点,想谋财害命吗?”

“没有,我怕你睡过去了,再也醒不来的那种。”

“怎么可能,你看,那儿有一棵香樟树,”叔叔揉了揉头,从地上站起来,指着窗外说道,“咱们中午可以把桌子椅子搬过去,在那儿写小说,肯定很凉快。”

这主意很不错,我听得也入迷,不过搬桌子的任务就交给了我。

难以置信的是,我在搬运的过程中还显得很高兴,这是真的,如果没有叔叔的提醒,我将不会记起,还有这么一个纳凉的去处,也将不会在漫长的下午好好睡一个午觉。

河岸并排矗立着三棵香樟树,旁边就是小河流,白天河风多,总能把我吹入最舒服的梦乡。

我醒来之后小跑着奔到河里,撅着屁股一块一块地翻动石头,只为寻找窝在石头底下睡觉的螃蟹大爷,叔叔也卷起裤管和袖子,稀里糊涂地跟在我的后面网小鱼,河水被他踩得一片浑浊。

等太阳下山了,十几条小鱼和几只螃蟹就在红色水桶里打滚游泳了,叔叔甚至还捉到一只泥鳅,根据这个收获情况来看,晚饭肯定是炸小鱼和螃蟹。

夜深了,我们屁股下面垫着草垫,紧紧地挨着吃着小鱼的大黄猫,并排坐在一楼屋檐门口,一口螃蟹一口粥,那味道可真好啊。

5

除了香樟树以外,我们经常去的地方还有租书店,两毛钱就可以租看一本书整整一天,这买卖再划算不过了。

不过,在我的零花钱发下来之前,我和叔叔都是死皮赖脸地坐在租书店里的地上看书,地砖冰冰凉凉的,刚好可以把身上所带的热气一吸而光,可以说,待在店里最久的人,除了我俩就只剩老板了。因为偶尔,我们还要帮他看看店。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秃头,仿佛男性一旦进入这个年纪,就必须得用秃头来矗立一座丰碑。

我放下漫画书,忧心忡忡地看向叔叔,想象他四五十岁秃头的样子,倘若那颗窄长的脑袋没有了头发,似乎就是一颗彻底的猕猴桃了,还是红心的,聪明的猕猴桃。

这样也许对叔叔更好,他就不用浪费宝贵的创作时间,去清洗他厚重的刘海了。

话说每当我妈给我剪头发的时候,顺便也会帮叔叔剪刘海,还会用毛巾把他的每一根手指细细地擦干净,因为上面总是会沾着黑墨水,我怀着嫉妒的心情看过去,猛地意识到,我妈妈的下嘴唇似乎也有点厚。

这老板就跟我妈一样,是个热心肠,他会把很久没人租借的书送给我,偶尔也会在店里一个人欣赏电影,一般当他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和叔叔就会加入他的阵营,我们也会关起门来看《卖火柴的小女孩》,然后躲在柜台后面一起哭。

叔叔说:“真怕以后我会在寒冬里独自死去。”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毕竟人都会死去的。”

叔叔叹着气说道:“那等我写完这篇小说再自杀吧,我要自己掌控死亡的时间。”

再后来书店关门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中年老板了,空落落的玻璃上张贴着招租的广告,我趴在上面往里瞅了瞅,里面照样空空如也,没有期望中遗留的书,也没有情理中纪念的话,什么都没有。

我退后一看,这空空的店铺竟然成了繁华街道上的一块斑秃,看来它也不可避免地进入了中年。

6

有天我妈着急去看我外婆,离开前塞给我十块钱,命令我去买菜做饭,我揣着钱找到叔叔,拉着他的袖子,他说:“去旁边技校食堂打菜吧,那样更好。”他又塞给了我十块钱。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一个小个子捧着饭盒不安地站在高高的队伍里,看见侧方叔叔的身影后终于安心下来,他接过饭盒让我到门口等他。

食堂门口的墙上装着一些玻璃橱柜,里面展示着关于食品安全的海报,我趴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从橱柜的反光里注意到,身后有三个躲躲闪闪的青年,一回头看见他们站在一个小卖部门口,其中一人便是我叔叔。

我跑过去,另外两人便戴好帽子,匆匆离去,叔叔说:“走吧,咱回家吃饭。”

他高高地举起两个饭盒给我看,令我诧异的是,那样子,似乎在等待我去搜身。我眼里的光黯淡下去,问道:“叔,他们是谁?”

叔叔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用管,你好好记住,不要接触他们。”

那顿青椒肉丝,肉丝很多却索然无味,我暗暗觉得总有什么事情已经在路上了。

下午去给叔叔买墨水时,又看到那两个人蹲在墙角抽烟,时不时发出夸张的笑声,笑声如金属般尖锐刺耳,旁边还围着几个技校生跟着附和。

我快速地从他们旁边走过时,其中一人,咧嘴露出焦黄色的参差不齐的牙,由于生理上的反感,我瞪了他一眼,下一刻,揣着墨水撒腿跑了。

7

周末的夜晚,我妈牵着我回家,那一段路没有路灯,很黑,傻乎乎的云朵又飘过去遮住了月亮,看着那些摇曳的黑色树影,我越来越害怕,觉得路上随时都可能冒出来一只妖魔鬼怪,于是更加紧张地拽住我妈的衣袖。

经过桥头时,我听到桥下传来神经兮兮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我妈意外地停下脚步,抿着嘴,神色严肃。

我躲在她的手臂后面,偷偷地望过去,杂草丛中浮现三个身影,其中一个趴在地上,看样子是被折磨得够呛,另外两个男人站着一旁发出怪异的笑声。

趴着的人抬起头露出脸来,我睁大眼睛扯了扯我妈的衣袖,声音颤抖着说:“是叔叔。”

透凉的河风吹来,我的脖子缩得更低,时间滴答滴答地流逝着,我希望我妈能想出一个对策来。

“张莉,大晚上的你俩站这儿干嘛呢?有什么事吗?”邻居从后面走来,热心地问道。

“哦,没事,李婶。”我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带我离开了桥头。

后面的路倒是有灯了,却是隔着老远才能见到一盏,我们的影子从后面跳到前面,再由狭长逐渐缩短到圆鼓鼓的一团,月亮也从云里跳脱出来。

我和我妈沉默着走在那条昏暗的街道上,朝着家的方向奔去,我知道我没办法再回到那个地方了。

8

第二天,叔叔一瘸一拐地下楼,我定在楼梯转角处,看着他的手掌抵着墙壁,然后费劲地弯曲膝盖,我似乎能听见,他关节里面生锈的声音。

他的眼角还残留着淤青,头发更杂乱了,他看着我的头顶,说了一句“上山”,随后拿了一把放在楼梯间的铁锹便离开了。

我按照他的嘱咐,乖乖地抱着装饼干的空的铁盒子跟在他身后,他的右手压在充当拐杖的铁锹上,步伐依旧缓慢,速度没有半点提升,好像定格动画一样,动一下,停顿一下。

我们走了很久,我跟在后面走得快要不耐烦时,他喘着气走到一棵松树底下停下来,一只手扶着松树,另一手把铁锹扔给我,说:“小不点,帮我挖个坑吧!”

我瘪了瘪嘴,拿起铁锹一下一下地挖下去,很快一个脸盆大小的坑初具雏形,我把铁锹插在小土堆上,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扬起下巴问道:“挖坑来干嘛呢?”

“埋我。”他露出狡黠的笑,“哦,就是坑有点小,你再给我挖大一点。”

我气呼呼地坐在地上,不理他,等了一会儿,只见叔叔不晓得从哪个地方,掏出来一叠被汉字塞得满满当当的稿纸,对我说:“铁盒子啦?”

“喏,地上的。”我朝他努了努嘴。

他捡起盒子,稿纸被一把塞进了里面,盖上盖子后,盒子又被放进了坑里,我识趣地扬起铁锹,抡圆了胳膊,积极地铲土,嘿哟嘿哟,很快,一片一片的黄土倾覆在盒子上面,最后我还结结实实地踩上了几脚,看着平坦如初的地面,我想,叔叔是不会计较的,毕竟,他是一个写完小说就要自杀的人嘛。

他看着这项大工程圆满结束后,靠着松树歇了歇,然后杵着铁锹一瘸一拐地下山了。

我继续跟在后面,看着他摇摇摆摆的身影,慢慢说道:“叔,你知道吗,这个夏天我很快乐。”

他背着我挥挥手,说:“走吧,我还要赶着回去上吊啦!”

听到这句话,一种不安盘踞在我内心,不管如何,我将它命名为“狂热冷却期”,而后叔叔不动笔了,再过几天就走了。

9

送叔叔离开的那天,阳光照样灿烂,车站里人很少,售票口空空落落的,我妈给叔叔买了一张长途汽车票,那票上的城市我从没听过,以至于,我以为他去了遥远的地方。

叔叔放下行李,右手从上面伸过来,牢牢地握住我的手,淡淡地说:“加油啊!小不点!”

他眼神里有柔和的光,眼角仍残留着花生米大小的淤青,我突然意识到,这样一个年轻的男人即将从我的生活里离开,如果以后有人问起他来,譬如那个书店老板,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的名字叫张超。”叔叔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刚说完这句话,便转身提起行李上了长途汽车,挂满灰尘的车门瞬间关上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对着车尾逐渐移动的车窗挥手喊道:“叔叔再见!”

“是舅舅,”我妈抹了抹眼泪说,“他是你舅舅。”

他隔着窗户朝我挥手,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沉重,提示他曾获得的短暂自由已成为过去式了。

10

此后,我依旧像从前一样,疯疯跳跳,喝着汽水,吃着西瓜,度过每一个平淡无奇的夏天。唯一不同的是,每当我坐在香樟树下看小说时,抬起头来总是觉得似乎少一个人。

这也并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真的到达了遥不可及的远方,或颠沛流离,或安居乐业,不管怎样,我对夏天的期待逐渐减少。

我坐在香樟树下,翻看着叔叔临走前送给我的《月亮与六便士》这本书,想起某页可能还有饼干的味道,于是便开始寻找,几秒钟后,我看到了书页上的那小片棕色污迹。

我愣了愣,接着鬼使神差般张开手掌,开始揉搓书页,果然,那个熟悉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我放下书,心血来潮地找来一把铁锹,我拎着它,就像拎着一把剑,随即昂起长长的脖子,抬头望天,这天气很好,无懈可击,适合劳动。

我哼哧哼哧地扛着铁锹爬上山,来到我们一起埋下小说的那棵松树下。

原先裸露的黄土已被野草覆盖,土质变得肥沃起来,成了最正宗的黑色。

松树上聒噪的蝉叫了好久,惹得人心烦,我一铁锹拍打在树干上,只听到一声呜咽以后,世界重新恢复了安静,风很好听,青色的叶子飘落下来也很好看。

我不再凝视土地的颜色,屏着气,毫不客气地下了一铁锹,溅起来的泥渣从我眼角掠过,很快那里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不管不顾,不慌不忙,一下接着一下,脑中响起歌谣。

下铁锹前,我想,如果能挖出一本旷世神作,或者,一本武林秘籍也行,那我就可以坐吃山空了。

我怀着这样的期待,不管手臂还残留着疲劳感,直接拂去尘土,打开铁盒子,映入眼帘的却是六个字——“哈哈哈哈哈哈”,难道这是对我的讽刺吗?

或者说,是赠送给我的最后一个笑话。

我再翻阅,结果证明,埋葬在我心里几年的东西,不过是一叠泛黄的白纸,我猜,大概是时间送走了文字。

我把那叠白纸用一个新的盒子装好,重新埋下去,填好土,再跺了两脚,也许这样的结果,才配得上无常又无可奈何的他。

我至今都不知道,在那个太匆匆的夏天里,他究竟写了一个怎样的故事,知道答案的,请你告诉我。

同类推荐
  • 甜蜜无限恶魔校草的小甜心

    甜蜜无限恶魔校草的小甜心

    开学第一天就得罪了恶魔校草,得罪了恶魔校草的脑残粉,此后的每一天都是撑过来的。经历了很多事情,最终,终成眷属
  • 清风湿润

    清风湿润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是一篇又一篇的短言情小说,现言的古言的,青春校园的,都市言情,豪门世家……总之都有吧(作者写过很多补街作品,但是这本我会很认真地写,希望多多支持)
  • 当我们很久很久没见

    当我们很久很久没见

    致我那些年的可爱同桌,或开心,或吵闹,你们都是我仅次于英语分数的美好回忆
  • 秋意晚来春

    秋意晚来春

    “听说了吗?这个新来的陆王妃的身份不简单!”“哪里不简单?”“听说……” 他们说的那个陆王妃,就是我,陈砚秋。我本没有姓,为了成亲陆向晚给我捏造身份,借用了裴夫人母家的姓罢了。 他们说的呢,也都是事实,因为我,确实不简单。
  • 那片人海

    那片人海

    世界上有一片海,叫做人海,冲散了温热,淹没了你我。我们从人海中走出,相识相知,再到相恋,最后,我终于决定,把你归放回人海。
热门推荐
  • 无敌空灵诀

    无敌空灵诀

    暴死残存的一缕魂魄,意念超强的精神灵力。游走在天地之间,谁说身死道就消,世事无绝对。凭借一部强大的神功,借用魔兽的血肉凝聚法体再聚真身,一身正气满腹才华,持天地之正义秉人间之纲要。几经生死,终功震寰宇,成就宇宙巅峰。
  • 凉情思切

    凉情思切

    这是一部东西方文明冲突与借鉴,最后共同发展共同进步的小说。其中有两条主线,一条是东方之玄幻文明,另一条是西方魔幻文明。东方文明之中有五界:仙、魔、妖、冥、人;西方的有西方诸神、西方小人国、西方精灵族、西方魔兽、西方人族五方。此小说男女朋友皆可读,其有东方玄幻和西方魔幻两个色彩。还望各位多多支持!
  • 万兽龙帝

    万兽龙帝

    【热血不断,万字更新】这是修炼者的世界!强者为尊,肉弱强食,是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他本是战神之子,风光无限!怎奈遭受族人算计,被迫出走。他是老师眼中的差生,同学心中的拖油瓶。强者们为了变强,不惜一切代价争夺异能兽体内能量源,殊不知在他的体内封印着万兽之首——龙帝!他叫萧璋,人如其名,嚣张!
  • 绝色宠妃:纨绔六小姐

    绝色宠妃:纨绔六小姐

    她一朝惨死,无意中重生在慕容府上的六小姐慕容云舞,重生后的身体是废物,无法修炼,备受世人的嘲笑与唾弃,却有一副绝色的容颜?是废物么?无法修炼么?被世人嘲笑、唾弃么?呵呵?我倒要让看看你们的眼中废物到底是不是废物?他说“你慕容云舞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妃!”“我可不想生生世世身边都带着一株烂桃花。那样会很累的?”她冷冷的说道“我可以把它想成是你在吃醋了么?”他邪魅一笑,仿佛天地都失了颜色。在此声明下,本书是作者自己想出来的,若有相似之处纯属巧合。不喜勿喷
  • 三国烽烟

    三国烽烟

    身为历史系高材生的刘鹏穿越了,穿越的主人不是威猛的武将,也不是智谋无双的谋士,恰恰是那被诸葛亮评价为“暗弱无能”又被刘备从手中夺走益州的刘璋!还未曾抱怨自己的运气差,刘鹏就又发现了一个史书上都未曾记载过的信息:刘璋居然是刘焉的私生子!巨大的危机包围着刘璋,面对刘焉正室和三个哥哥的排挤迫害,面对这即将到来的乱世,刘璋是否还能像历史上那样顺利的得到益州?是继续做那暗弱的刘季玉还是做那出渊的潜龙?是继续做那守成之主还是争霸途中分得一杯羹?
  • 霸道总裁:丫头遇上冷校草

    霸道总裁:丫头遇上冷校草

    男主欧阳恩佐&女主关小沐在一所大学认识,成为最佳损友,最后。。。。。
  • 菇菇的日常

    菇菇的日常

    生活便是森林,而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香菇,它只是一个平平淡淡的金针菇,这是我和它的无聊日常。
  • 余年计划

    余年计划

    陆胜云在科研小组的帮助下回到过去,试图改变人类拯救地球。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佳人如玉

    佳人如玉

    乱世将起的岁月里她身世成秘,流落草莽。她拥有一个慈父,却是她的师傅。她身怀绝世武艺,却要独自面对千军万马,阴谋洪流。纷纷扰扰之中她坚强如铁,跟随心底的脚步,追逐着一个背影。佳人如玉,美人如歌,红颜英雄,谁来铸就?-----------看红颜如何手持血剑,夺回属于她的一世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