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从牢房里出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强烈的阳光洒在牢房的门口,地面被照得煞白。孟河带着重枷被人押着。走进阳光里,浑身感到无比的畅快,这是光明与阴暗最显著的交接。
尽管这几个时辰里孟河没收到有关他这牢狱之灾的信息,也没有机会跟任何人说过话,但他知道,这种无言的审判,其结局更加霸道。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在他们眼中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只是一件事或者一个代名词;此刻生命的意义只是为了回应某一个人的一句话语或一个表情,完全没有了生,就只剩下命了。
孟河在弯弯拐柺的弄巷中不知走了多久。
刚走出一扇小门,便看见宽阔的道路两旁站满了人。孟河被身后的人推着往前走,刚刚萌生的一点不具名的希望现在已烟消云散。
右边站着的是那天晚上见过的那些黄衣黑袍的人,左边站着的人白衣白袍、银带缠腰,全都直直地站着,宛若两道人墙将孟河围在中间的通道中。
孟河走到人墙的中段的时候,一个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孟河身后的人随即将孟河按在地上。
“司徒老弟,这就是你要的人。”
“押走!”
话音刚落,左边的“人墙”中跑出四个人来,押着孟河往外走了。
孟河被押上一辆囚车,跟着身穿白袍的队伍往前走着。在队伍的最前面,孟河看到五匹高头大马,上面坐着五个同样身穿白衣白袍的人。
走过闹市的时候,街上的行人自觉地让开一条足够队伍通过的道,所有人都背对着队伍,无一人朝着孟河张望。
队伍行至一座石雕牌坊之后便放慢了速度,孟河的囚车从牌坊下经过的时候,孟河看见牌坊上写着“西城华家”几个鎏金大字。
白衣队伍在一个大门前停了下来。
前面的人下了马,其中一人右手在空中打了一个圈,孟河的囚车便脱离了队伍,从后面的小门进了院内。
五个手持马鞭的人来到孟河的囚车前,一个领头架势的人将囚车内的孟河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把他放了吧。”那人道。
“放了?那……”那人拿着马鞭的手一抬,打断了身后说话的人。
“他不是我们要的人,不知道皇甫峰那小子从哪儿找到这么一个替罪羊。”话还没说完,便转身走了。
那人带着身后的四人进到一个大堂内,刚坐下,一个白袍小厮进来跪地道:“禀掌使,红衣司派人送来一个箱子。”
“知道了。”那人道。
“红衣司这个时候派人送东西来,是什么意思?”其中一人道。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那人起身说道。
几人走到门边,一白袍小厮跑过来跪地道:“禀掌使,那名囚徒想见您。”
那人停住脚步,道:“给他些银两就放他走吧,不要为难他。”
“是。”那小厮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孟河换了一身衣裳,接过银两,出了大院,走过那书有“西城华家”的鎏金大字的牌坊之后,便直奔城门而去。
因为那带他去换衣服的白袍小厮趁着没人的时候跟他说过,让他出了大院就赶紧出城,走得越远越好。
出了城门,旷野之上行人寥寥。白袍小厮告诫他的话又在耳边重复着,“走得越远越好……”
走到哪里才算远呢?姐姐和计无问音信全无,我不但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还得为这些莫名的事情东躲西藏?难道我就只能这样毫无价值地走?
下令将孟河放了的那个人名叫司徒南,是华家白羽卫的掌使,掌管着白羽卫。
司徒南一个人从华家大院出来,像往常一样到怡然居去喝了几杯,然后才回家。
从怡然居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门口的灯影下站着一个人。
“何人?”司徒南停住脚步问道。
“熟人。”
“你竟然找到这里来了,”司徒南继续往门口走着,“你还想要什么?”
“尊严。”
“哼!尊严……”司徒南将他的话重复一遍,仿佛咀嚼一道阔别已久的佳肴一般。
“人不能白白地死去,更不能白白地活着。”
司徒南停在了门口的石阶上。
“而我今天这两样都做到了。”那灯影下的人继续说道。
“我给不了你尊严,倒是有几杯薄酒。”司徒南道。
“请!”
“请!”
那灯影下的人正是孟河。
几个下人按照吩咐将酒菜摆好,司徒南和孟河便移座桌前。俩人将各自的酒杯斟满,也不说话,自顾自地一杯杯喝着。
如同完成了一种仪式般,司徒南放下酒杯道:“你从哪里来?”
孟河还在那种仪式之中前进,没有搭理司徒南的提问。
无言的斟饮继续着。
孟河仿佛完成了那种仪式的一个部分,淡淡的说:“对于把我从囚车里放出来,你怎么看这件事。”
司徒南摇头笑了笑,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在桌旁渡了两步,看着紧闭的窗户,一句不期待能被人理解的话出了口:“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孟河吃了一口菜,淡淡的道:“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司徒南怔了怔,看了一下手中的酒杯,又左右看了一眼,然后转身看着正把弄着杯子的孟河。向着孟河渡了一步:“你读过《孟子》?”疑问之中带着惊喜和期待。
孟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是不是我说我读过,在我身上就会再加上一项罪名?”说完孟河摇了摇头,拿起酒壶往杯中斟酒,一杯还没斟满,酒壶中就倒不出酒了。孟河拿着酒壶摇了摇,苦笑一声。
一双手拿着一个酒壶递到了孟河的杯前,将酒杯斟满又退了回去。孟河顺着酒壶看去,那酒壶正拿在司徒南手中。
孟河睁着双眼注视着司徒南的眼睛,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司徒南哈哈大笑了起来,越笑越悲切,最后差点笑出了眼泪才收住。
司徒南停止了大笑,重新坐在孟河的对面,整理了一下衣衫,正色道:“我想请公子留下来,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留下来?”孟河诧异道。
“是的,我想请公子就留在经台。”司徒南继续道。
“经台?”
“是的,此城名唤‘经台’。”司徒南道。
“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可是取自此意?”孟河问。
“公子博学,确是出于此,”司徒南举杯道,“不知公子考虑得如何?”
“我身无长物,再加上今日之事,留下的话恐怕会给你带来不少麻烦。”
“这个公子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妥当。实在不行的话,公子还可做的我客卿。”
“客卿?”
“嗯。这是屈了公子的才气,但也只是权宜之计。待此事之后,我保公子可在这经台城中自由驰骋。”
孟河笑了笑:“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不给大人添麻烦就行。”
“公子答应了?”司徒南问。
“恭敬不如从命。”孟河鞠了一礼。
司徒南还礼之后,又唤人上了两壶酒。俩人推杯交盏,畅谈畅饮,直至深夜方休。
第二天,司徒南带着孟河一起去了华家。司徒南在堂上当着白羽卫大大小小头目的面宣布了孟河的身份。
“自我创建白羽卫以来,已二十载余。大小事务,利弊权谋,建制规章皆自出于我一人之手。然,一人之力,终归有限;再者现今东城皇甫峰步步相逼,红衣司摊派不暇。昨日我司徒南有幸结识了孟河孟公子,孟公子才学渊博,见识独到,更兼与二公子早年有同窗之谊。值此多事之秋,现孟公子屈尊释仁,愿助我一臂之力,此乃天佑我华家,佑我白羽卫。从今往后,尔等见孟公子如见我,孟公子所言即是我所言,孟公子所令即是我所令。”司徒南顿了顿,“听明白了吗?!”
“是!!!”众人齐声答道。
“封吉!”
左班一人应声而出,“在!”
“昨日皇甫峰交付之人何在?”司徒南道。
那叫封吉之人迟疑片刻,又看了看孟河,道:“昨夜门子看管不严,半夜跑了。”
“混账!”司徒南呵道,“全城搜捕,一旦发现,就地处决,悬尸东门三日!”
封吉跪地道:“是!”
堂会散去之后,孟河跟着司徒南往后院走去。
“这就是你的妥当安排?”还不等司徒南答话孟河继续道,“即将有人因我而死,你置我于何地?”
“没有人是无辜的,封吉自会安排。”司徒南淡淡道。
孟河趁司徒南不备,伸手拔出他左腰配的短剑,退后两步,将剑往胸口一插,“如此,我只有一死!”应声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