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河好不容易将那老者扶回案前坐好,见他神情恢复了常态之后,才后退几步,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小生不知错在何处,老先生要如此折煞小生。请先生明示!”
那老者摆了摆手,叹气道:“你何错之有,是我一时激动,没能抑制得住,举止轻浮了些,吓着你了。你且起来,我慢慢说与你听。”
孟河闻言,起身重新落了坐。
老者示意侍者给孟河添茶,然后又示意孟河喝了一杯。
“这经台城,原先乃一处蛮荒之地。很多年前,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商人,他带着货品到了这里。见这地方风俗清化,山民勤恳不重利,便将手边的货物与当地山民交换了些野物毛皮。如此倒腾了几次之后,那商人从中获了一些利润,便将这交换物件的生意渐渐做大了起来。几年之后,山里的交易市场渐渐有了规模,过往的商客也多了起来。过了没多久,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个商人,此人财大气粗,在离集市不远的地方,竟建起了房屋,引进了许多客商,自成了一处集市。原先来的那个商人感到了威胁,他便将这几年的盈利悉数拿了出来建了一处更大规模的集市。两人就这样你争我夺,集市越来越大,客商越来越多。然后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落魄书生,看到这般繁荣的集市,便给它起了个名字——经台。那先来的商人就是现在的华家,后来的那个商人便是现在的文家。两家贸易越做越大,为行货安全,华家便组建了一支卫队,名曰‘白羽卫’;之后不久,文家也组建了一支卫队,名曰‘玄羽卫’。两家卫队建成之后,为招募卫士,便在经台范围内大肆宣扬武学。长年累月,经台城内及周边各处,便形成了两股风气。一股是商风;一股是武风。家家户户,大家小族,习武者以进得‘白羽卫’、‘玄羽卫’为荣;习商者以能被华、文两家赏识为荣。习武者大不识字,识字者只学商,多少年来竟无一人学文。家有藏书者,莫不是《陶公商经》、《孙子兵法》之类,谁人还识得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不仅如此,此处风气已成,便不让人学文。若有学文者,轻则讥讽辱骂,重则殴打驱逐。”说到这里,老者已潸然泪下。
“是以,当我听到兄台适才说读过四书五经,便激动得无以复加,以至惊了台驾。”
“不让人学文,却是为何?”孟河道。
“他们说,学文无用。既不能养家糊口,又不能安宁庭院。非但如此,一家之中,若有人学文,好端端浪费了人力不说,还得靠家人供养,无故地伤了财气;及至成年,又难寻婚配;外出亦难以结友。是故,学文者,不忠不孝不义之徒也!”老者笑道。
“那这书院?”孟河问。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呷了一口茶,道:“这书院规模甚大,广集经台各处后辈杰出之人。以此山为界,山南为商学之处;山北为武学之处。辽辽宽阔之地,只商、武耳!”
孟河心中诧然,难怪当初自己跟司徒南说读过《孟子》之后,他态度大变,还带我入了白羽卫,现在又将它交付于我。
思及司徒南此时下落不明,孟河又不免悲从心头来。错把茶当了酒,一饮而尽。
“兄台又以何故忧伤?”老者问道。
“啊?”
老者笑了笑道:“兄台不必讶然,老夫年少之时曾痴于律理,虽资质不颖,但也懂得些许皮毛。音律与人的七情六欲相通,于初学者,只知此语,并未能真正懂得;至稍有成就,或可于情景交融之时有所感悟;及至到了可融会贯通之时,便可将自身的情感任自地交付于音符之中;而后……”
“而后于千百‘融会贯通’者之中,或有一人可汇于致知,将世间万物都汇于音律之中。即凭指尖音律,可知世间万事。”孟河抢着说道。
老者哈哈大笑了两声,道:“兄台果然博学,如此年纪便对律理有着这般见解,倒让我这把老骨头汗颜得很呐!”说完又笑了起来。
孟河拱手道:“小子鲁莽,让先生见笑了。”
“哪里……”老者笑着摆了摆手。
“适才跟先生提起过家姐。家姐最懂律理,这些都是小生从家姐那里听来的。”孟河道。
“哦?”老者惊疑道。
“家姐博学之甚,小生不能及之万一。”孟河喃喃道。
“哎!世间有如此奇女子,老夫竟不能一窥神貌,真是死都恐难以瞑目啊!”老者叹息道。
“待我寻到家姐,定引见与老先生。”孟河道。
“怎么,兄台与姐姐失散了?”老者问道。
“嗯,已失散了多日,正在寻找。”
“可在这经台城中?”老者急切地问道。
“不在。”孟河摇了摇头。
老者将茶杯送到嘴边久久不饮,像突然想起似的问道:“那兄台且不是不日便要离去?”
孟河摇了摇头,淡淡地道:“小生此刻心急如焚,恨不得现在就走。但却还有一事缠身,走脱不得。”
“兄台可是在这城中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可否说与我听听?”老者问道。
“先生可知道司徒南?”
“哪怕是从这城中路过的行脚客商,十个至少有九个都知道。怎么,兄台与司徒南有……”话刚说到这里,老者便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继续道:“我早该想到啊!哈哈哈哈……”老者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略微整容,正襟道:“兄台莫非就是孟河?”
“先生怎知小生名讳?”孟河诧然道,“小生未曾通报过啊……”
那老者摇了摇头:“你是没跟我说过,可我早就听说过你了。”说到这儿老者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本早该想到是你的,看来真是糊涂了。”
这老者糊没糊涂孟河不知道,可他这会儿是真糊涂了。
“兄台别着急,其实要猜到兄台是谁并不难。兄台的学识涵养,在这城中绝无第二。由此想到之前司徒南所说的那个‘孟河’,只此一点,便可断定你就是孟河无疑。只是一开始我根本没想到‘孟河’会一个人出来,所以才空欢喜了一场,还以为自己有跟那司徒南一样好的运气,也能遇到一个‘孟河’一样的人呢。”老者微笑道。
“老先生谬赞了。先生与司徒兄相识?”孟河不无欣喜的问道。
“相识?”老者又笑了两声,“我与他何止相识……”说到这儿,老者的眼神变得迷离了起来,思绪似乎穿过重重的云彩回到了很远的从前。老者无情地将思绪拉了回来,继续道:“这些以后再说,喝茶……”老者伸出手示意孟河喝茶。
孟河放下茶杯之后,拱手道:“那老先生可否告诉小生司徒兄现在何处?”
老者微笑道:“你现在的当务之急除了找到司徒南,还有什么?”老者反问道。
“若暂时找不到司徒兄,眼下有两件事迫在眉睫,第一是玄羽卫;第二是一剑开。”孟河道。
“玄羽卫倒不棘手。玄羽卫自开创之初便处处仿照白羽卫,纵使司徒南不在,皇甫峰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对于玄羽卫只需密切注视便可。至于这个一剑开,我已差人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明日这个时候,你差人到山下等候,我自有说法。”老者道。
孟河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老者,不言不语。
老者笑道:“你大可放心,老夫与你一样,也是受人之托。既与人谋,便得忠人之事。”
孟河仍是不言语。
“你回去之后不可跟任何人提起你见过我,包括封吉他们。还有,明天你派来的人,不可是白羽卫中的人;包括以后,如果我们之间需要第三人来联系,你也不可派白羽卫中的人。你可明白?这两点非常重要。”老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