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山城的一处茶楼内,我选了一个靠着栏杆的位置坐下。这里是坤山城的上城区,艳阳高照,楼下是横跨整座城池的南二街,酒楼茶肆鳞次栉比,挑着扁担的小贩穿梭其中,吆喝叫卖。我嘬着刚刚沏好的茶水,不禁感叹道:真是和平的一天啊。
距离上次坤山之战已经过去了两天,坤山城第一次三边会谈也在昨天落下帷幕,在仙缘堂的组织下,坤山城成立了仙凡管理委员会,由木家代表担任委员会会长,同时仙缘堂,普通民众联会,木家三边各派出五名代表作为流动委员,以后城内所有与仙凡有关的事务都需经过管理委员会的审批,旨在维护普通人的权利,利益不受侵害。
我不禁哑然失笑,这次的事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最终还是为仙缘堂做了嫁衣,不过木家的老爷子也是有点手段,牢牢把控住了会长之位,但这坤山城之后的局势可就不好说喽。
这时,一个人影挡住了我左侧的视线,轻声问道:“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转头看了一眼,是那日破庙中见过的人,他今日穿着一件灰白色的长袍,头发整整齐齐的用一枚青白玉冠束着,长身玉立,举止都雅。
“不可以。”
“那我站在这里就好。”
“你赢了。”
“多谢江公子了。”他笑盈盈地坐在了我对面。
“在下近日有一问题苦思不得其解,一个朋友告诉我江公子或许能给出答案,特来请教。”他大大方方的拿起茶壶,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抿了一口,点头称赞。
“哪个朋友啊?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十五岁的少年,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比普通人帅气一点吧!”
对方喝茶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张大了嘴巴看着我。
“你这是什么表情?”
“江公子真是个有趣的人。”
“很多人都这么说,也就一般有趣和帅气啦!”
“近日在下听闻了一件怪事。”
“我没有兴趣耶!”
“前几天坤山天降异象,木家大小姐木芷箐得神启,诛邪道。将城外盘踞已久的山贼连根拔起,除去了坤山城的一大外患。现在都说木家君权神授,接受神的旨意庇护管理着这片土地。”他顿了顿,观察着我的表情,继续道:“我有一事不明,君权何需神授?生来自由的民众为了保障自己的自由而将自由交予他人,这可真是可笑之极!”
“这样有什么不好?自由?无人管辖?无拘无束?大家回归到互相残杀的野蛮人时代?”
“首先,自由并不是人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因为所有人必须在律法,也只有在律法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其次,野蛮人可不会互相残杀,恰恰相反,他们应该是最善良最和平的人类了,因为他们没有语言,没有住所,没有战争,彼此之间也没有联系,对他人没有任何需求,也没有任何伤害他人的欲望,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自我保存',而他们与生俱来的怜悯心又会通过克制他们'自爱'来促进整个种族的互相保存。”
“从没有人用过这么大的智慧企图把我们变成畜生,听了你的话,真的令人渴望用四只脚走路了!”我讥讽道。
他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紧接着一股难以言状的哀伤涌上心头。眼前的这一幕是何其相似,只不过已经物是人非。在很多年前,他也问过师父这个问题,现在轮到了他来回答这问题,他不禁苦笑。
他继续说道:“江公子的说法很有趣,但是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一种思考的假设,那就是我们并非生来如此,这个世界并非原本就是这样。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个世界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样,但是我恐怕已经没有时间了。而你需要的是进一步思考如何摆脱这种现状。”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忽然,我停住了嘴巴,刚才一直没有注意到,现在他这么一提醒,我才发现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他们极好的隐去了所有的踪迹和气息,如果不是可以看透灵力波动的微小差异,怕是午级强者也无法察觉。
“情况就是这样,江公子能不能陪我走一走,就当是送别一下我这个和你萍水相逢的人了!”他爽朗地笑道,仿佛后面两个看押他的人是空气一般,一拂袖,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好茶!可惜啊,如果是酒就好了。”
“我年纪还小,不能饮酒。”
“哈哈哈,有理!”
我跟着他一路来到了坤山城的下城区,道路狭小泥泞不堪,矮小的房屋紧密的排布着。他停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屋前,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老妇,满脸的皱纹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细线,她一见到我,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俯下身来。
“阿婆,别怕,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将那老婆婆稳稳地扶起,示意我一起进来。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院落,地上干净整洁,旁边的茅草棚里面整整齐齐地堆满了草垛。
“那天我第一次到坤山城,是这位阿婆收留了我,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好在周围的邻居有空会帮衬帮衬,倒也能支撑得下去。”他熟练的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开始仔细地打扫院子,“我每天晚上最喜欢做的事情的就是坐在屋顶上看着浩瀚的天空,一想到数千年前,或者也是这样的夜晚,‘野蛮人’说不定也在看着同样的一片天空,就感觉十分奇妙,他们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他们怕是趴在树上看着天空吧。”
“哈哈哈哈,你果然很有趣,这里的夜空真的很美,我希望你也可以来看一眼。”他第一次露出如此认真的表情,我点了点头。
“好了,那我们就此别过,希望你能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虽然我这么说很奇怪,但是记住任何东西都不是绝对正确的,包括翛羽会。”说完,他便一脚踏出了大门。
不懂,不懂啊,他到底想说什么,他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完全看不透啊,但是他应该不是一个坏人吧!忽然,我发现我遗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前辈!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暮白,暮色的暮,白玉的白。”
最后,我看见他随着那两个黑衣人消失了,仿佛从来不存在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今天是我在坤山城的第四个夜晚,明天我将启程,继续前往新华书院。
趁着夜色,我来到了白天的小屋,轻手轻脚地飞上了屋顶。一抬头,眼中是繁星满天。
这里的夜晚比其他地方要更暗一些,没有了酒肆的灯火和彻夜不眠的画舫,只有纯粹的黑,如浓墨一般铺满了整个天空,而闪烁繁星仿佛是随手洒落的金粉,令这墨布瞬间活了过了。
“小黑,来陪我喝一杯。”
“少爷,你以前不喝酒的。”他在我旁边坐下,倒了一杯酒。
“你说,我这次做的对吗?”
“少爷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对的!”
“哎,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不过啊,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独立的思考,如果我以后要做什么错事,请务必阻止我。”
他偏了偏头,似懂非懂的样子。
“我明白了。”
酒入喉,火辣辣的,真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它。我正想躺下来让自己的思绪神游夜空,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定睛一看,发现屋檐上的这块瓦突了起来,下面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小木盒。我先用灵力扫荡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的灵力波动,狐疑的打开匣子,里面躺着一枚金钱纹的铜质戒指,内侧刻着一个‘暮’字。我再次用神识扫荡了一次,更加确信了这就是一枚普通的戒指。
这就是他强调要我来这里看看星空的理由?一枚普普通通的戒指?正常情况不是应该留点什么绝世功法吗?我叹了口气,仔细的将戒指收好,这下可以安安静静的躺一会儿了。
然而,屋檐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扰乱了我的清梦。
虽然院子里没有点灯,但是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白天的那位老太太颤颤巍巍的走出了房门,她的脸上带着不舍和喜悦的矛盾,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喃喃自语:“囡囡,神仙的府上什么都有哩,你要好好干活,等下个月初三,我就去看你!”
“家里的事不用你担心,有我哩,一切我都应付的过来,你安心的去!记得要勤快些,可不能偷懒。”
她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悲恸,痛苦地用手捂住嘴巴,失神地跌坐在台阶上。
“囡囡,是我的错的,我的错啊!我不该把你送的神仙的府上,你在哪,我好想你,娘好想你啊。你们,你们都是坏人!根本不是神仙!把我女儿还给我,把我的好囡囡还给我啊。”
她呜咽着,泣不成声,脸上的皱纹痛苦的蜷缩在一起,泪水浸满了深深的沟壑。
我静静地躺在屋顶上,用手臂遮住了眼睛:“果然,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