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的小院儿规划得宽阔规整,紫丁香树围起来的一小块苗圃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盛夏的穿堂风携着花香而来,沁人心脾;自家用藤条编织而成的摇椅就放在一小片凉棚下,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慢慢晃动;手上握着爷爷以前最爱看的画本,老旧泛黄的画册中一个个生动的形象跃然纸上;屋内有饭菜的香味飘出,是奶奶在亲手下厨,给我做最爱吃的家常小菜。
家里的安逸胜过外边世间所有的过眼繁华。
四叔也是个会踩点儿的人,这边饭菜刚一上桌,他就推门而入。
看见我正在桌边摆着碗筷,四叔一愣,旋即转身便走。
奶奶正好端着最后一个菜上桌,叫住他:“我在这呢,你这孩子怎么进屋就走,留下来一起吃饭。”
奶奶发话,四叔不敢不从。
老人家年岁大了很注意养生,这早不早晚不晚的饭点儿老人家不肯吃,说这时候吃了肠胃不好消化,于是,留下我和四叔两人大小瞪小眼。
在我一眨不眨地注视下,四叔无法,只能一屁股坐下来,坐在我对面。
我给他敬酒:“四叔,这杯酒我敬您,感谢您在山洞中对侄子的不离不弃!”
四叔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爽快地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我起身再次把酒杯斟满:“第二杯酒我还得敬您,感谢您对我的坦诚和包容。”
这句话明显呛到了四叔的肺管儿,他面色涨红,迟疑了一下还是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两杯下肚,四叔终于开口:“别这么一杯杯的灌我了,有话直说。”
我搬着椅子往四叔边上蹭了蹭,直言不讳地说:“我就想知道您接下来的计划,带我一个!”
四叔看我的眼神有点委屈还有点哀怨:“我没有什么计划,我的计划都被你打乱,泡汤了。”
他说的话我还是能信一半的,他的计划确实被我给毁了。
山里山外走了一遭,竟是武装而去空手而归,想来在他的人生中,迄今为止这种事情估计是第一次。
可这次,我并不觉得亏欠,先不说不义之财不可取,就是单聊到文物保护这一块我也不可能让他动手啊。
最最重要的是,这是爷爷拼命保护的东西。
我想四叔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要不然再凭我怎么劝阻和设防,四叔还是会有办法得手的。
说到伤心之处,四叔自己动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用我劝,就仰头喝了个干净。眼角竟然还有些可见的湿润,把他对我的哀怨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没见过这个岁数的人突然伤心难过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劝他,只能搜刮我脑袋中的补偿办法。
我说:“四叔,这种横财我们不能要,沾了,日后会后患无穷的。您要是真想挣大钱,要不我跟陆秦延说说,让他给您介绍几单正经的生意,我上次去他那公司看了,还挺大的……”
没等我把话说全,四叔已经眉开眼笑:“好好好!以后我的生意就劳烦陆先生照顾了。”
他情绪变得太快,我被绕了进去:“啊……好,好。”
见我被他的戏份唬住,四叔紧着扒拉了几口饭菜,嘴里喊着“好吃,好吃,还是我妈做的饭菜最好吃!”
几口咽下去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就全交给你了啊!”说完拿出金银首饰放下,起身便走。
等等,我是被鳄鱼的眼泪诳住了吗?我还没有套出想知道的话呢!
等我明白过来追出门去,只能看见四叔车子的尾气。
这次换我哀怨极深,并且不含一点弄虚作假的成分。
四叔还真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跟他比,我这点道行还是太浅。
我计划把跟这些人打交道,屡次被坑的事例全都记在我的小本本上,如果精力允许,我还要配上插画,以真实的记录他们当时的虚假嘴脸。
我一个人回屋闷声吃完了所有的饭菜,奶奶的心意不能浪费,化悲愤为食欲的结果是被撑到打嗝。
陆秦延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喝着水往下噎。
听我边听他说话边打嗝,陆秦延强忍住笑:“真吃撑了?你身体刚恢复,少吃一点免得肠胃不舒服。”
我听完更上火,用拳头砸着胸口,道:“我又不是大病初愈的人,别啰嗦!说正事。”
他止住笑:“正事就是……我知道四叔为什么躲着我们了,现在人多嘴杂,晚上回去跟你说。”
我不禁好笑,道:“那你现在打什么电话,就为了勾起我的好奇心吗?”
陆秦延在电话那头有恃无恐的说:“监督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拜拜!”
嘿!故意寒碜我的是吧!
没等我对着电话咆哮,陆秦延已经率先挂断了电话,就在他挂断电话的瞬间,我听见远处有人惨叫的声音。
心猛地一紧,陆秦延身边怎么会有人的惨叫声?那么凄厉让人不寒而栗。
不能放任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了,我一定的得去自己求证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跟奶奶依依不舍的告别,几番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看望她,奶奶才安心的放我出门。
回到招待所,除了几个不认识的新面孔,陆秦延的人一个都没有看见,我只好敲响了金教授的房门。
金教授的助理小朗接待了我,据他说,金教授已经带着采集到的标本和信息回到北京的实验室去做科学研究了,留他在这里继续收集可能存在的其它未知生物信息。
看着他桌角上大摞大摞的书本和资料,暗暗赞叹着他的用功和钻研精神。
看见他状态很好,聊了几句我准备起身告辞,要说我这人很外放的缺点还有一个就是毛手毛脚,一个转身,无意间碰倒了小朗书桌上高高的书摞。
书本、资料、文件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地上,我俩伸手去接都来不及。
我脑门全是汗,边说着对不起,边帮忙去捡起书本。
小朗是个脾气好的人,看着被我撞到散落一地的纸张,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的表情,反倒宽慰我没有关系,正好他可以借着整理再重新梳理一遍手里已经的信息。
我嘴上赔着不是手上的动作也跟上,帮助他一起整理。
说实在的,虽然纸张上的字单个看我都认识,但是很多词汇连在一起,对于我这个历史系的人来说就是完全的门外汉了,生物学上很多名词真是生僻难认,他不给我指点的话我根本找不到该接连的下一页。
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我俩才把散落的资料整理好,看着它们回归原位,我自觉的靠后一些,以免我控制不住的动作过大再一次殃及到它们。
起整理资料的过程,两个人说着聊着,一会儿的功夫,关系倒是比先前更亲近了一些。果然,人和人之间还是要“共患难”过,友谊才会突飞猛进。
整理完资料,他给我倒了杯凉白开,我俩喝着凉白开聊起了天。
多数时候都是小朗在讲,我才知道他考研的艰辛和跟着金教授学习的经历。
以前总认为我们历史系接触的都是带有底蕴深厚、博大精深的事物,听了小朗对于生物科研的介绍,才发觉此前忽略了生物学的魅力和多样性,更是没有意识到它对帮助人类认识生命本质的重要性。
我俩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等陆秦延的大部队回来了,我们才结束了聊天。
小朗还送了我一张图片,照片上是一片青青的草地,看几眼便有让人感觉身临其中的魔力,他告诉我这是他们发现的新物种,正在研究它的属种划分。
收获了一个朋友,我觉得我这一天过得很有意义,所以,见到陆秦延时也便没再追究他今天丢下我的行为。
等大家都回去休息了,我还是忍不住问陆秦延白天要跟我讲的事情。
他故意装傻:“你要知道什么,生物的多样性啊?”
在我的武力镇压下,他不得不老实交代:“白天我跟你提到四叔,是因为我或许猜到了他躲起来的真正原因。”
我都没猜到四叔在想什么,果然“狐狸”间的想法是相通的!
不过,当着陆秦延的面我可不敢这么说,忙追问他猜到了什么。
陆秦延调整了一下坐姿,故作神秘道:“他赶着回来收网。”
“啊?收网,收什么网?”我更加不解了。
陆秦延按照他已经掌握的信息,跟我描述了他的分析。
四叔出山之后匆忙离开,不是因为没有得手文物而懊恼,而是因为他这次加入我们,完全在他的计划之外,因此耽搁了他之后计划的行程。
四叔虽然刚开始想要探寻古城遗址里的东西,甚至还在最初发掘时出人出力的加入,但是后来发现文物的级别远不是他想象的可以盗取买卖的金器、瓷器,就悄悄撤了手。
其中还有一点,就是因为父亲和我都在考古队工作,从感情上来说,他不想因为他的贪婪,害了我们两个。
可是,紧接着爷爷失踪让他不得已继续盯着这个项目,想要找寻爷爷失踪的蛛丝马迹,在这个过程中还要反复救起莽莽撞撞数次受伤的我。
后来,他就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暗里跟着也是跟着,那不如来个光明正大的掺和,所以,就有了珠尔山脚下无名墓地前,他带人救我们的一幕。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次次改变着他对盗墓的看法,也意识到了大家为了保护文物付出的艰辛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最终他选择帮助我们。
出来之后,他的手下们报告村庄内调查出的事情,应该是跟爷爷的失踪有关,所以他才急匆匆的走了。
至于为什么要躲着我,那一定是因为事情进展的不太顺利又或者是他所知道的是我不想承受的结果。
关于爷爷最坏的情况,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还会有什么比这更让我不能承受的呢?
陆秦延声音中带着安抚:“小尔,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表达清楚或者让你真正了解。
其实,人性是很复杂的,我们不能单纯的非黑即白地来看待一个人。”
“这点我知道啊,一个人有时候做坏事可能也是有隐情或者迫不得已的,比如你在山洞中的反叛。”我用很好的实例向他说明我的理解。
他微微一愣,旋即无声的笑了,像是很欣慰:“还有一种情况,会让我们无法全面的认知一个人,比如崇拜,比如尊敬,比如在内心的美化。”
越听越不对劲儿,我问:“所以,你想要说什么?”
陆秦延跟我说话从不转弯抹角,一旦他要这样说话,就是一定有事瞒我,或者顾虑到我的情绪,正在试图以最能让我接收的方式在表达。
我开始发慌,急切道:“你到底要说明什么?直接说,不要绕!”
他还是不慌不忙地语调:“你知道的,我们对身边的亲人或是长辈,会在心里给他们树立良好高大的形象。比如我们眼中的父亲,小时候,父亲在孩子的眼中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他的形象可以说是一座高大的山峰,可以依靠,可以为你遮风挡雨;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你有了自己对待人事物的判断。渐渐地你会发现,人无完人,原来以前在我们眼中无所不能的父亲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原来他看待事物的态度和处理方法,我们偶尔不会赞同。但是,我们要清晰的是,不是他们变了,而是我们一直没有认识完全的他们,我们眼里的“他们”,其实大部分是我们在心中塑造的“他们”,那个形象太完美了,反而不真实。”
手心微微冒了汗,我承认我开始紧张了。
陆秦延这么说话,一定是有大事向我揭露的态势。
我有预感,它是会颠覆我三观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