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小长假之前,我爸先开车送了我奶奶会老家。两个人凌晨三点出的门,我被吵醒后又沉沉睡去,后来七点起床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
我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我爸爸和我奶奶不选择安安生生地睡一个觉,早上吃一顿丰盛的早餐之后再从容地回老家,而硬是要和行兵打仗似的匆匆忙忙。就和我爷爷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可以每天都找到值得开心的事,在他眼中这个世界最正经的样子就是面无表情。
我不喜欢回老家,又喜欢回老家。
我在老家没有任何玩伴,那些曾经还会请客吃饭的各路亲戚,也在我们家生活条件逐渐转好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家的房子很大,两层楼,被简单粗暴地分成了七间房。之前住在一楼的卧室的时候,但凡要上厕所,如果不用那个漆都已经被磨掉的痰盂,就得穿过阴森森的祠堂和爷爷奶奶的卧室。祠堂里摆放着那些我不认识的先祖的黑白照片,在惨淡的月光下渗出狰狞的神色。穿堂风呜呜地哭叫着,小时候有好几次我直接在半途解决了,我没有足够的胆量走过那些象征着死亡与铭记的东西。
但是老家够安静,够沉默。沿着土路往前走,周围都是无名或有名的孤坟,清明时节还会有纸灰飘散,在细雨蒙蒙间走过那条路,我似乎能感觉出一个个淡淡的魂灵,在路两边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我。
我不害怕这个,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
而活人,才往往是更值得让人害怕的存在。
小时候最害怕回老家过年,似乎比年夜饭和春晚更会准时到来的,是无尽的争吵与哭喊。爷爷和爸爸的争吵,爸爸对奶奶的呵斥,爷爷对奶奶的咒骂,妈妈对眼前一切的冷嘲热讽,再加上有了妹妹后她抑扬顿挫的哭声,是比任何小品都要精彩万分的视听盛宴。每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一个人走到院子里,看远处灿烂却转瞬即逝的烟花,它们在黑夜里寂寞地绽放着。那些燃尽了烟花后剩下的玩意儿,像一个个墓碑一样堆放在地上。
爷爷骂奶奶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我很快都能背诵了。爷爷不是一个重男轻女的人,他是这么和我说的。但是他当年拆房子卖地贷款供我爸爸读了大学,我姑姑却早早去了工地。但是他和奶奶结婚四十多年来,他从来不允许奶奶上桌吃饭,哪怕是年夜饭都不可以。
大多数时候奶奶都在忙完了饺子之后一个人端着饭碗枯坐在角落,有一搭没一搭地咀嚼着早上剩得稀饭。这时爸爸和爷爷就会开始就那些政治大事大发言论,前些年爸爸对爷爷那些“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说还点头致意,这几年来便会拍着桌子驳斥回去。爷爷每次被爸爸反驳时都会气得发抖,但是想要怒斥的时候,看着眼前比自己高穿着金贵的儿子,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如果这个时候奶奶不知趣地插上一句嘴,不管她说什么,都会得到爷爷一句“你这个表子养的玩意儿讲什么飞机”,然后奶奶就会低下头,继续咀嚼那真的没什么可以咀嚼的稀饭。
在这样父慈子孝的环境里,妈妈嘴角总是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而我总是沉默。
饺子倒是挺好吃的,不得不说一句。
等到了安静下来看春晚的时候,没过十分钟爸妈便急着想要回房间,爷爷奶奶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嘴里应付两声,我想留下来陪他们一会儿,却又觉得自己多余。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才由衷地感受到了轻松。
轻松不了多久,那边我爸我妈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战斗,再过一会儿就会听到我爷爷爷奶奶的脚步声逼近那个正在房间里唱二人转的两人,然后二人转会变成四人转,总以一方哭丧般的嚎叫声结尾。
我爸妈也的确是真爱,无可否认。就在刚才,我妈还一脸羞涩地和我说,我爸回老家前她帮他整理衣服,怕他冷给他多带了两件,我爸还委委屈屈的说,给我带这么多衣服,是不是不准备要我了?
挺甜的吧,我也觉得挺甜。前提是我见过他们打架的时候我妈拿杯子在我爸头上砸了一个洞,我爸血流满面的样子;我见过他们在车上吵架的时候我爸疯狂飙车,说要拉着我妈和我一起死的样子;我见过他们像野兽一样扑向对方,手心里拿着厨房锈迹斑斑的旧菜刀的场面;我见过他们规规矩矩地站在警察面前,后者一脸无奈地开导他们的时候。
我从一开始的尖叫哭喊,到慢慢习以为常,甚至已经学会在他们还只是发生口角的时候。就开始考虑先打110还是120。
这也许是为什么,爱情这两个字,在我心中格外神圣又格外不耻的原因吧。我将它奉上神坛,又亲手把它拖入地狱。在这些反复拉扯的绝望中,我以为,我以为,这就是爱情的本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