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晚间,刘行按着那张鎏金请柬上的地址,应邀来到了太守府的偏厅。
尽管此处并非太守府执行正经公务之处,但许是本地商业繁茂,赋税惊人,整座厅堂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数次郡选正赛这等郡内大事要事,也都在此间顺利完成。
刘行比请柬上的时间提早片刻来到,结果发现硕大厅堂内除了布置和传菜的仆役,几乎可说是空无一人。
反正这时闲来无事,刘行循着宴会安排,找到了自己那位于角落中的坐席,然后席地盘起腿来,继续他的修炼大计。
这次出行对修炼的提升颇大,不仅吸取了大量尘埃,将真正的修为从敛气八层巅峰的水平,直接提升到无限接近十二层。
而且他气海中灵气和灵液的比例,也从开始的气六液四,到了如今的灵液占据六成的水平。
气海的气液比,是修士灵液质量提升的关键指标。
西陆上自从魏武帝东方未明后,已是千年未曾再次出现的淡紫灵液,便需要气海中灵液七成的浓度为基础,才有机会淬炼而成。
至于为刘行前世至尊奠定了坚实基础的金色灵液,没有九成的浓度就完全不用奢望了……
刘行的心神完全沉浸在气海之中,一点一滴地提炼、浓缩着灵液,完全无视了周围的环境,和时间的流逝。
直到偌大的厅堂之中,传来了“铛昂昂昂~~”的一声回音颇重的钟磬之声,刘行才从修炼状态之中惊醒,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钟鸣余音片刻方歇,一声高昂的呼喝紧接着便随之而来:
“三位选官到,众生恭迎——”
刘行随着场间数十张矮几旁的郡选考生一道起身,揖手相迎。
拨开珠帘,一马当先走进厅上席首范围的是一位面带微笑的短须文士,以场下数人立时拜下,口称“府君”的表现来看,应该是本地东道,素来以清谈之名闻于越国的郁林太守黄钦。
后面两位在帘后谦让了一番,索性决定一前一后,联袂而来。
前边的那位年岁颇轻,比之刘行应该也不超过五岁,身上所穿的淡青色长袍表明了他是癸水派的弟子,袖上所绣的水波暗纹虽仅有一层,应该只是门内弟子,但绣线颜色却呈暗红,明显是人数稀少的内门核心标志。
至于那落后他几步之外的那名女性……
竟然是刘行途中遇到的那位帮他解忧的孙小姐……
孙梦芸!
郡选选官权利极大,每票都牵涉一地民生,向来少有女性担任,所以厅中一时议论纷纷,当然,毕竟涉及自家前程,声音自然压得极低。
“这位是谁?怎么能将我等的命脉,交给一个女……”
“!嘘……小心祸从口出!这是清月郡主,绿邕的王族。”
“嗯呃……不是王族,是王上认得义女。”
“大度到给封号的义女?私生女也说不定……”
“……应该不会,据传世子对她有意,在京之时三番四次讨好于她……”
“癸水派的内门首席似乎也……仅见一面就绝了门内数女之邀……”
……
某个小团体似乎对秘闻颇有一些来路,他们自以为远离席首,声音压得又已极低,不料却被距离不远,又可称是耳聪目明的刘行悉数听在耳中。
‘原来自己是被殃及池鱼了……’
刘行暗叹一声,不过完全没放在心上。
此时刘行略有小成,和当初刚出地穴时已然不同,区区一些小国小派,若不识相,抬手捻灭也就是了,无需为此多费心神。
之后堂内便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刘行收起八卦的恶趣味,抬起头来望向席首,却发现此间地位最高的三位选官并未入席,而是一同站在席前,似乎还在等着什么人。
也没让大家的好奇心等上太久,不过盏茶功夫之后,一道身影就从厅内正门飘然而至。
来者身着描银细甲,衬着他英武的身躯显得异常挺拔;赶路速度虽然极快,但场间无论修为高低,每人都能将他的动作收归眼底,并无幻影产生,可见他惊人的控制力和节奏感。
“日夜兼程,仍未准时。学生有罪,请三位座师见谅!”
英武青年一揖到地,使得堂上三位选官也慌忙拱手还礼。
“片刻而已,申贤侄又何须多礼!”答话的是本地东道黄太守。
只见他赶忙上前扶起青年道:
“我等早已收到传讯,知你得令之时已晚,赶之不及,如今大家尚未开席,如此正好,无需挂怀!”
这次不需大家腹中揣测,与三位选官见礼完毕后,青年也与堂下众人见礼,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英武青年名为申骏,是越国另一修士大宗——神策军南院本期的预招弟子。
既是宗派一普通弟子,何以受到如此礼遇?
原来神策军是大赵帝国太子东宫属军。
为了招揽和训练适合修炼的高端人才,神策军在赵国南北特辟南北两院,招贤纳才,无论出身,而对成绩特别优秀的,可获准直入东宫,参赞军机。
神策军北院设于赵国京都,还不怎样,南院却放在了所属州国——越国的都城绿邕之内。
慑于上国储君的滔天势力,神策军南院弟子在越国向来高人一等,就连独占鳌头上百年的癸水派,也难于和它分庭抗礼。
“申家麒麟子受此礼遇,可不止是神策南院那么简单。”
又是附近那个秘闻小团体。
见到他们之中有几个对这青年颇有些不以为然,某个手握些许内情的好事之人埋头解释道:
“他虽是本期才被预招进军,实际上却是三年之前,神策北院那位老祖宗亲自见面后拍定的板。
这位青年并非自小修行,而是半途出家,十八岁才开始修行,二十岁就修成练气七层。
过了一年,在八层凝成第一滴灵液,天才之名不胫而走,那位老祖宗闻讯而来,当面就想直接收徒。
结果申骏却有志气,拜师之余,却不愿北上蛰伏在师父羽翼之下,反而力争自力更生,声称不入凝液不吃白饭,而且得到了他师父的首肯。
半个月之前,他刚刚在家中突破凝液,据说成液当日就得两成白液,南院立即依约送上名额,他的事迹也因此名震京华。
相信这才是三位选官敬重他的原因之一,而不单纯只敬师门!”
此人虽然低声私语,语气却是慷慨激昂,他人听了,就算没有心悦诚服,却也被青年的彪悍往事震到不敢争辩,刘行也不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微笑不语。
历经这般长篇讲解,堂前的见礼也已结束,随着太守一声开席,众人立时喜笑颜开,觥筹交错了起来。
席过半巡,饮宴正酣,太守却言光是吃喝太过无趣,不如来些表演助兴。
这是郡选前夜真正的戏肉,堂下众人心知肚明,自然对这提议齐声迎和。
四县领队当仁不让,随即起身,并由定江拔得头筹,先行派出了一位体态婀娜的女性修士。
这位女士袅袅婷婷,缓慢行至专门为此誊空的厅堂正中,右手凝爪朝下一抓,便从她皓腕上的储物手镯处拎出一块如成年男子合抱粗细的黝黑树干出来。
“这是我柳河镇今年培育的新品——若彘树。”
女士跟着拈出枚小刀,素手微挥间便剔去了薄薄的黑色树皮,露出当中粉红Q弹的树干之后,旋即斩下小小一条,闪电般弹入席间另一位女性修士的猫状灵兽恰在哈欠的大嘴之中。
那只小猫突遭偷袭,骤然抬头,吧唧吧唧嘴巴之后,身上的猫毛顿时炸起,一股比先前强悍几分的灵力,也从它小小的身躯中爆发出来。
指着这猫眉间隐隐浮现的“王”字黑痕,窈窕女士接着介绍道:
“我们经过数年研究,终于成功将树干改成了猪肉的质地和口感。
至于它的具体功用,如您所见,可以透支灵兽潜能,让喂食之后的它,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自己的实力,甚至有可能突破位阶。”
旁边那位小猫的主人,听到透支也并未动怒,想来便是这位女士的同道,那只小猫自然也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
见到太守微微点头,窈窕女士微微一笑,手上小刀迅疾落下,不过“唰唰”几下过后,一个惟妙惟肖的飘逸形象,便出现在大家眼前。
仅是略略瞟了一眼,厅里的多数人的目光就瞬间转向了席首旁边陪坐的申骏。
树肉的雕像虽然目前仅是轮廓,但观它身姿之奇诡,身形之魁伟,还有那按抑不住的潇洒意味,赫然抓到了申骏的神韵。
“好!”申骏见之带头鼓掌,毫不做作,倒是惹得窈窕女士霞飞双颊,略带羞怩。
镇定了一下心神之后,女士接着双手纷飞,继续对着作品精雕细琢起来,堂下众人聚精会神了三五分钟,终于渐渐有些不耐。
对于艺术的外行人来说,精修远比塑形看起来要无聊得多,平南县的隋毅及时察觉,第一时间开口提议道:
“只看雕刻略有些闷,不如来些音乐助兴如何?”
平南县领队心领神会,直接派出了自家的队伍。
他们今年的展品是菠萝灵种,和冬瓜灵种。
菠萝是批量种植的灵气爆弹,种出的果实汁液极其丰富,果肉也鲜美,但混入灵液后内外质地都变得异常坚硬,好似兵器中铁蒺藜骨朵的头儿,引动灵气从中爆开,锋利如刀,近处爆破可伤凝液。
冬瓜果实是灵兵主材,厅内正中展示的那颗足有一人之高,炼制之后可为灵盾,庇护全身,它的好处不仅重量极轻,而且皮坚肉厚,刀枪难入,唯一的缺点是如此巨大的奇种颇为难选,产量极低,获取不易。
上场的两人选了一些形态偏小,却大小不一的菠萝冬瓜,当堂之上编成编钟,然后分立编钟两侧,叮叮当当地敲起配乐来。
紧跟着青云县也派出一位书法家,进献的却不是灵种,而是今年已经入了朝贡的青皮灵蛋。
这灵蛋由五色灵鸡的种子——鸡蛋为材料,在生蛋之时加入了石灰和草木灰,再加数十味灵草灵花腌制而成。
原本是魏国尚膳司为皇室研究的菜单新品,结果因为做的太多,所需太少,乡野之间还消费不起,所以地处边境的蛋农迫于无奈,像无头苍蝇般急寻买主,被青云县的游商抓住机会收购了一批。
堂上这位青云县令的幕僚拿回去举家品尝的同时,又被他发现黑色的蛋里色彩惊人,经由墨汁稀释之后,呈现墨色七彩变幻,质感惊人,便动了郡选夜宴献宝之念。
众所周知,郡选前夜的宴会明为诸县远来的参赛者接风洗尘,实则是检验诸县育种之外的功夫。
所以被选中的幸运儿无论呈现艺术性也好,创新性也罢,只要能让选官眼前一亮,便能在郡选之前赢得先机。
毕竟郡选最终的结果取决于三位选官投票的数量,除了灵种本身的实力,选官的判断更为重要。
当然,夜宴表演并非必需,实在答不出也不要紧,但赛会前三自然也就与君无缘了。
郡内四县只剩其一,刘行欣赏表演之余,早已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本县的县长之子龙涛龙大少,从书法表演开始的那刻,便在刘行的周边逡巡。
待得台上卷轴抬起,赢得满堂喝彩之后,中留县领队提气高呼,口中便传出了那个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名字:
“接着下来,便由本县选手刘行,为众位献上他的表演!”
====
中留诸乡镇的选手都转过头来,目视他这个名字在长车上已是众人皆知的人物。
目光中蕴含的有同情,有担忧,也有嘲讽,有幸灾乐祸……
这场表演虽是机会,可那是针对早有准备的贵人。
而对他这个毫无准备的乡下泥腿子而言,它意味的可不仅仅是丢点面子,甚至丢了全乡当年期盼的物资,相比之下也并不那么重要。
当堂拒演虽不打紧,可那只是通常情况。
眼看对方咄咄逼人针对于刘行,要是他还是强项罢演,再被有心人传往京内,一个“不知礼法”的罪名,就能让他毕生都与功名失之交臂。
毕竟在“察举制”的封建社会中,谁会举荐一个“不知礼法”的粗人入派修行,或者入朝为官呢?
刘行心中虽不在意,却也对这些纨绔的做派微觉腻味。
尤其是他还无意间得知了内情。
席首的孙梦芸骤听此言,芳心大急,赶不及与刘行商议,便自急急出声缓颊:
“今天已是颇为热闹,小妹已是不胜酒力,愚见不如就此打住?”
黄太守讶然看她一眼,跟着笑道:
“梦芸小姐此言差矣,四县表现已过其三,要是此刻便自打住,今日之事传了开去,旁人岂不是要笑我等厚此薄彼?
若是小姐不胜酒力,不如在此休息片刻,帘后便有绣床卧榻,距此不远,躺下也不会误了大事。”
孙梦芸那原本就是情急之下找的借口,见不奏效,心下微恼,却不知再该如何变通,于是只得摇头婉拒,不再多言。
见到刘行仍不说话,龙涛面上展露忧色道:
“若是不行也就算了,我等确实能力不足,却还枉生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可笑妄念,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甩完这句阴阳怪气的指桑骂槐,龙涛缓缓转过头来,直直面对角落的刘行,脸上露出挑衅之色,鄙夷之意再不遮掩。
这几个纨绔其实根本就没想着刘行能够应允出战,他们在前面惺惺作态,无非是想要衬托刘行的懦弱无能,将他在孙梦芸心中的形象降至最低点罢了。
只不过哪知他们误打误撞,却直接击中了刘行的七寸。
要是刘行后退休战,父亲治病的良药需得延迟不说,他今后在西陆的整体布局,也会因为莫名的评价而遭受巨大的全面影响。
退让不得!
刘行做出悲愤的神态激越问道:
“要我表演不是不行,只是为何不在宴前早说?
我的表演有些麻烦,准备材料所需甚多,一时之间无法凑齐,仓促之间可如何是好?”
刘行这是真心的疑难,龙涛却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他灵机一动的借口。
既然要踩碎刘行的形象,自然要把他踩到地下,再多踩两脚。
只有卑微到尘埃之处,才能让孙小姐被蛊惑的心苏醒过来。
于是龙涛大笑出声:
“这里是郁林太守府,整个南境物资最为富饶之处。
要是这里都找不到,你在整个越国都未必找得到。
说话何必遮遮掩掩,今日大家欢聚一堂,只要你这压轴的节目需要,相信黄府君自然也不会吝啬这点身外之物。
府君您说呢?”
太守黄钦哈哈大笑,欣然点头。
他们都已心向世子,早就在昨晚通过黄炜达成了临时同盟。
“那样甚好!”刘行点头,然后他转身遥望龙涛,冷声问道,“你确定想要迎接这场表演?”
龙涛顿时挑眉嗤笑,还没等他张口回答,刘行就已长身而起,手中一张字条破空而来,直接飞到了龙涛的矮几上。
“既然如此,去准备吧。准备好了,我便如你所愿!”
刘行一句铿锵有力的话说完,人已出现在了厅堂正中。
其实在他此刻的心中,还有下一句话未曾出口:
‘希望到了那时以后,你们不会捶胸顿足,后悔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