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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布满幻梦的墙壁在路上投下阴影

(一)

夏迩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她出生时,祖父用高大的松木建起来的农家小院,已经被烟熏火燎似的岁月变成了一座幽暗阴森的老屋。这座老屋大门朝东,堂屋门口横着半米高的大门槛,木板的墙面几乎不开窗,许多晴朗的天气里,太阳光一大早就闯进洞开的堂屋,再转到屋顶上,从几片积满灰尘和落叶的亮瓦里射进屋内,不规则的光柱在地上印出不规则的光斑。光斑从西向东慢慢移动,老屋似乎也在从西向东慢慢漂移。最后光线从屋后的树林里斜斜地透过来,笔直地投在后墙上。——夕阳像孤独的纤夫,扛着无数闪亮的纤绳,在拉动着老屋向前。老屋就像一艘缓慢行使的破船,在长江中下游的河道里吱吱呀呀地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直到它搁浅在一片广阔平原的泥沙松软的腹地上。

老屋里躺着瘫痪的祖母,一个说话粗声大气、脾气火爆的农村老妇人。

“来人啦!来人啦!家里人都死了吗?”祖母又在她那间阴暗的厢房里大声叫嚷着。母亲在村里的麦场上打麦子,夏迩和弟弟在门口的空地上玩耍,听到祖母的喊声,两人都愣在原地,不敢吭声。

“姐……”夏聰蹑手蹑脚地向夏迩走过来两步,竖起耳朵听听屋里的动静,“在叫你。”

“你去!”夏迩轻轻搡了一下夏聰。

“我不去,里面黑。”夏聰撇撇嘴,委屈地说。夏聰只有四五岁,虽受着祖母的疼爱,但在昏暗中被门槛绊倒过好几次,不愿意进去是还记着腿上的痛。

“我怕她打我!”夏迩缩了缩脖子,两手往腰上一叉,摆出坚决不进去的姿势。夏迩七岁,因为是女孩,不受祖母待见,时常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过错,被祖母用横在床头的拐杖敲打脑袋。祖母身子活动不灵,手劲却大,能把夏迩的头敲得“嘣嘣”直响。但让夏迩胆怯的真正原因不是挨打,是摆在祖母床后的那口黑黢黢、阴森森的大棺材。那口恐怖的大棺材从夏迩记事起就摆在那里,夏迩知道它是为祖母准备的,因为祖母总当着父亲的面,一边“啪啪”地拍打棺材头,一边狠声狠气地说:“你们巴不得我死,可我还没有死啊!”仿佛受了很多气似的。这种时候,母亲总在堂屋里听着,不说话。

“死妮子!还不快进来!”祖母就像生着透视眼,看得见门外的夏迩似的。

“哎,来——来了!”夏迩不敢再装作没听见,嘴里哆哆嗦嗦地应着,腿却不愿意迈开去,一步一蹭地往屋里走。夏迩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快要走到西北角的厢房时,因为是从阳光很好的外面进来,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夏迩用手扶着墙,摸索着地往前挪。

“死丫头,你还不快点过来,怕我死了啊?”夏迩的小脑袋刚伸到厢房门口,黑暗里又响起祖母的喝骂声。夏迩抬头想看清楚状况,可眼前一片昏暗。她从墙边离开,把胳膊和手向前伸出去,在空气中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过去。

“嘣!”祖母的拐杖突然落在了夏迩的头上。

“哎呀!”夏迩疼得大叫起来,两手赶紧护住头。

“还不过来扶一下我?”祖母又是一声呵斥。

黑暗中夏迩还是看不见祖母的脸,只勉强能看清她坐在床沿上,正把刚刚打过自己脑袋的拐杖在地上捣得“笃笃”响。夏迩急忙靠过去。祖母用一只手撑住夏迩又瘦又窄的肩膀。祖母要解手。

“瘦得像猴子!饭都白吃哪里去了?”祖母重新躺回床上,照例不忘最后再斥骂一句。

夏迩不敢说话,只用眼睛的余光偷偷扫了一眼横躺的祖母,再扫一眼祖母脑后。那里,棺材的黑色轮廓已经可以辨出,又高又翘的棺材头像一个怪物可怖的脸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夏迩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但她忍耐着,她在这很小的年纪,就从好脾气的母亲那里学会了忍耐这种据说是优良的脾性。

“你们都巴不得我死!可我死不了啊——”祖母继续她的叫嚷和低吼。

夏迩听出了那声音里最后的一缕颤音,像抓人游戏里自己奋力奔跑时,突然被一只手紧紧钳住,不得动弹时,由亢奋猛然变成无奈时的沮丧。比忍耐更加优良的是天生的同情心,夏迩本能地同情起祖母来。

“奶奶,我给你舀水喝,好不好?”夏迩带着安慰的语气说,声音稚气清脆。

“喝啥水啊,喝完了又要解手,你不知道?夏聰呢?去叫他进来!”祖母并不领情,比先前更加怒气冲冲了。夏迩赶紧退出厢房,一边又听见祖母嘴里继续嘟哝着:“都几点了,还不回来做饭,想把人饿死不成!”

夏迩回到老屋前的空地上。夏聰正用一个铁钩推着一个铁环,在空地上推过来,推过去。直溜溜推得顺畅了,又想推着铁环拐弯。他刚学会推铁环,正在练习,想尽快和其他男孩子一样,推着铁环在田埂上飞跑,铁环却不掉进旁边的稻田。

“奶奶叫你……”夏迩对他眨眨眼睛,眼神含着神秘,又很失落。

“啊——”夏聰眼珠子一转,用捏着铁钩和铁环的手摸摸肚子,仿佛在检查肚子里的食物还剩多少。夏聰确定完了自己肚子里的情况,抬头对着夏迩咧嘴一笑,丢开铁钩和铁环,转身跑进了祖母那阴暗的西厢房。

“聰,乖,快过来!”祖母努力立起上身,屋顶上的那片亮瓦很艰难地把一片光亮正好投在她的脸上,让人能勉强看清楚她满脸的皱纹,此刻正挤拢在她又塌又瘪的鼻子周围,但那些沟沟壑壑的纹路并不稳定,而是颤抖着一会儿向四周散开,一会儿又重新向中间聚拢,使得她的表情与其说是在笑,不如说更像要打喷嚏时因鼻子发酸而引起的面部抽搐。

但夏聰是不能看清祖母此刻这种颇为滑稽的表情的,因为他的眼睛也不可能马上适应如此昏暗的室内。引诱夏聰急切地跑到祖母身边的,是祖母枕头边的一个木盒。那是一个饰有花纹的红漆木盒,尽管因为年代太久了,木盒上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没有脱落的红漆也差不多变成了紫黑色和深褐色,几乎看不出原有的大红色,但木盒正面的锁扣却十分光亮。这种木盒在那时的农村,一般是女子出嫁时,父母连同新婚的家具一同打制的首饰盒。祖母的木盒就是半个多世纪前,祖母出嫁时的陪嫁品之一。

夏迩的祖父出生于一个富足的中农家庭,虽然从年轻时就体弱多病,但仍然凭借比较殷实的家境,迎娶了同样家境富足,且面容俊俏、身量高挑苗条的夏迩的祖母。据说祖母当年的陪嫁品中有不少银制器物,一直保存到了夏迩、夏聰出生。那木盒大概曾经装满了银簪子、银篦子和银镯子,但现在祖母的木盒已经另作别用,变成了一个储藏食物的食盒。

祖母摸摸索索地打开盒子,把五个瘦骨嶙峋的手指伸进盒子里,抓出一把花生米。她的手在木盒上方颤动着,差不多有半把圆溜溜的花生米调皮地又落回到了盒子里,再加上她的手指已经僵硬得既不能完全伸直,也无法完全合拢,所以更多的花生米就从那些指缝里重新跳回到了盒子里。但祖母还是把小半把花生米抓出来,又把它们送过自己的身体,送到了夏聰的面前。夏聰早已两手拢成一个圆形,等着接住那半把花生米了。

“吃,饿了吧?快吃!”祖母已不复是那个斥骂声不断的祖母,她盯着夏聰的混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亮,就像两颗星星,虽然和地球之间因为距离太遥远,注定了它无法给地球带来任何变化,但这样一心一意地对着地球发光就是它的本分,就是它的快乐。祖母盯着夏聰的眼睛里满是快乐。

夏聰把最后一粒花生米塞进了嘴里。

“吃,吃完了再出去。”祖母说。

“嗯,吃完了。”夏聰努力嚼着满嘴的花生米,说。

“好,出去玩吧。”祖母用僵硬的手指摸摸夏聰的头,重新躺回床上。夏聰转身跑出了屋子。

“又吃花生了?”夏迩曲着膝盖,背部靠在大门的门框上,肚子向后紧收着,用又伤心又无力的语气问夏聰。

“嘿嘿……”夏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我去滚铁环……”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跑出老远了。

夏迩撅着嘴,看了看自己紧缩的肚子,委屈地叹了一口气。她也向外走去。她要到打麦场里去,去找正在打麦子的母亲。

(二)

夏迩穿过老屋门前的小块菜地,那里常年栽种着各种蔬菜。更远处是麦田,水田,鱼塘,交错纵横,延伸到天边。走过菜地,向南转过一个水塘就是村里的打麦场。夏迩刚走到打麦场就看见头上裹着花毛巾的母亲,站在一排女人中间,正挥动着手中的连枷,用力地打着铺在地上的麦穗。连枷是再原始不过的农具,长长的细木杆顶端有一截短横木,横木上套着几根竹片扎成的大约一米长的打片。使用连枷需要技巧,人两腿需一前一后分开侧立,两手也分开抓住木杆的下端,手在胸前画圆向侧面伸缩推送,带动连枷顶部的竹片也腾空扭转一圈,再随着人身体的前倾,木杆的下落,“噗”地打在地上的麦穗堆里。如此反复,身体与工具结合为一体,形成很有节奏的机械的劳动。原始的劳动方式由单个人操作时会暴露它格外消耗体力,效率极低的问题,如果是许多人同时做,情况会变得不同。许多人打连枷是相对分列站成两对,彼此相距两个连枷木杆的长度,以保证大家的连枷都打在同一片麦穗上。每排队伍人员间距要保证自己的连枷不和对面的连枷发生碰撞。人站好位置后,一对人先挥动起连枷,竹片在空中转完一圈,正要下落时,另一队人一起扬起连枷,两队连枷的起落正好相反,又各自整齐划一,就像波浪一样翻滚不绝。整个场面仿佛是一种大型表演,仿佛是声音、形体、表情都高度统一的群体艺术,劳动似乎变成了娱乐和游戏,忙碌却轻松,紧张却快活,能让身处其中的人调和了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块肌肉的功能,来自动迎合这机械的推、送、收、扑,能使专注看它的人目瞪口呆,眼花缭乱。

夏迩正盯着转动的竹片,在空中画出一个圆圈,突然横着扑向地面,给予地上的麦穗沉重的一击,金色的麦粒,尖尖的麦芒,碎裂的麦秆向四周飞溅,闷热的空气中漂浮着灰尘、碎屑,人热汗淋淋,喘息困难,却又异常舒爽快活似的。这样节奏整齐的劳动,这样场面盛大的合作,激发了人内在的活力和本能的冲动,足以让人相信音乐、舞蹈的艺术来自于原始的群体合作式劳动,而现代人之所以欣赏原始的生活和劳动方式,是因为自己其实还并没有走出多远。夏迩被这种场景迷住了,暂时忘记了肚子里的饥饿。夏迩想掌握那高出自己身量几倍的工具连枷。

“妈!”打麦子的队伍终于停下来休息了,夏迩跑到母亲身边。

“肚子饿了吧?”母亲喘着气擦脸上的汗,对着夏迩露出一个很疲惫的笑,这话像是在问夏迩,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母亲说完后顿了一顿,表情像是在思考,其实她是在观察太阳,估算时间,又说:“不早了。”扭头看看其他人。人们呆立休息的,坐着说笑的,拿了木叉翻动麦秆的,似乎还没有人离开。

“妈,我也要打麦子。”夏迩攀住母亲手中的连枷说。

“好,你试试。”母亲松开手,退后一步,两手叉到腰间。

就夏迩目前的年龄,连枷是那种她绝不可能运用自如的工具。当她努力把木杆顶端抬到最高时,那高度也不够竹片直立,更加谈不上能在空中转圈。夏迩咬着牙,试图再用力一些。

“别伤到力气了。”母亲弯下身子,帮助夏迩把连枷举得更高些,轻轻带动手肘,竹片慢悠悠画圆,慢悠悠落在地上。

“还要还要!”夏迩兴趣正浓,连声催促。母亲反复做几次,可因为夏迩紧紧攀着把手的缘故,母亲不能完全控制连枷,竹片转到一半就磕碰在木杆的把手上,或者笔直地扎在麦穗堆里。一旁已经有几个观看的人,“嗤嗤”地笑出声。一个和女人们一样顶着花毛巾的大个子男人打趣说:“哎呀,把连枷打疼了!——打到土地老爷啦,小心他出来找你……”

夏迩不好意思地看看那人,羞红了脸。

那人却对夏迩眨眨一对狡黠的眼睛,又砸吧了一下嘴,像是在揭示一个秘密似的说:“这么小就想帮大人干活了,夏迩长大了肯定不得了!”说完很有把握似地看看周围的人,点点头。于是就有几个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点点头,附和道:“嗯,不得了。”

“小孩子,就是贪玩。”母亲笑着一手抚住夏迩的头,一手撩开夏迩额头上被汗水打湿的刘海。夏迩脑后梳着两个翘马尾,其中的一个皮筋已经快要松滑到了发梢,因此夏迩的头发左右两边情况迥异,一边很整齐有序地贴在头皮上,另一边许多早已脱离了皮筋束缚的头发杂乱无章地垂在耳朵边。母亲取下那根快要掉落的皮筋。这皮筋上缠绕着一圈红色毛线,是母亲从村里一个新嫁娘那里要来的。缠了毛线的皮筋不会绞住夏迩又细又软的头发,还有装饰作用。母亲重新梳好夏迩的马尾。

“夏迩长得好好看啊,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不得了!不得了!”又一个顶着条蓝花毛巾的中年女人说。她头上的毛巾一看就是用过的,边角上已经脱落出几绺棉线,靠近左耳处似乎还有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破洞。打麦子时头顶系毛巾是为了防止灰尘和碎屑弄脏头发,但也需有一点好看,虽然那时这好看的需要大家都不说出来,但每个人都会挑一条新的,或者虽在使用,但并不显得很旧的漂亮毛巾,能护住头发,兼用做擦汗,也不失美观。但这女人的毛巾破旧得太明显,如果不是特别节约,格外爱惜家里的新毛巾的话,就是特别的穷,穷到买一条新毛巾也要计较。这女人的衣着,一身粗棉布衣裤,领口上和膝盖处都打着重叠的补丁,一看就是那时儿女众多,又都没有成年,张着嘴嗷嗷地需要喂养的贫苦农妇的典型。那时,人们努力不把贫穷视为卑贱,是因为还没有人堪称富有。尽管如此,因为贫穷而不由自主地羞愧,对明显富足许多的人羡慕,进而言语里不自觉地讨好谄媚,还是像本能一样地被表现了出来。这中年妇女的语气语调都显出她的赞叹有些过分了。

夏迩穿着细棉布衬衣,乳白色的底色上点缀着细碎的小黄花。衣服虽然并非是新的,但很干净平整,不同于一般孩子的又脏又皱,并且没有一个补丁。碎花衬衣衬着夏迩比一般农村孩子要白皙的脸,使夏迩就像一株被种在菜地里的鲜花,有着和周围的白菜萝卜格格不入的高贵和美丽。

“她都不好意思了!”母亲满意地摸着夏迩的脸,笑眯眯地说。母亲的满意是因为自己做到了一般农村妇女做不到的事情,那就是全家人的衣服都没有补丁,也许穿在里面的衣服上有一个两个不起眼的补丁,但对于外衣,母亲是绝不会允许出现补丁的。孩子的衣服,母亲也像对待大人的衣服一样,洗干净后整整齐齐地叠好。为了保证长裤的裤腿笔直,中间有一条可见的直线,母亲还会把长裤叠整齐后压放在枕头下。为了改变那时布料颜色不是白,就是深绿和灰黑的单调,母亲自己动手,把给夏迩做衬衣的白布染成玫红或大红。因此,夏迩的穿着总有些其他孩子没有的鲜艳美丽。可以说母亲调动了她所有的智慧,来努力保障自己和家人走出去时,都有一副超出一般的打扮和风度。这一点是有目共睹的。

对于中年女人虽夸张但并不完全虚伪的赞誉,那时还不流行以谦虚而礼貌的一句“谢谢”来回应。夏迩低着头,像是要努力躲避这夸赞似的,缩到了母亲身后,藏起自己红扑扑热烘烘的小脸。

(三)

不久,村里实行包产到户,老屋拆迁,家家门前有了自家的打麦场,村里的大打麦场被废弃了。夏迩家新盖的瓦房右转九十度,大门朝南,门前依然是菜地,麦田,水田,鱼塘,除了太阳从一大早鲁莽地硬闯进堂屋,变成害羞似的斜斜地瞥进门窗,其它地方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但夏迩成年后回想时,感觉它们的差异是巨大的。和老屋不同,新屋门口的菜地里多了两棵高大的柿子树和一丛漂亮芬芳的栀子花,那是母亲在打理这片新菜地时栽种的。还没等到柿子树开始结出柿子,祖母去世了,黑框的大照片挂在新屋的堂屋里,日日盯着人进进出出。夏迩不太敢看那照片。两棵柿子树长大后,每年结出满树的肥大的柿子,等到快要发黄变红时,母亲就吩咐弟弟夏聰爬上柿子树粗硬的树杈,一颗一颗小心地摘下来。

夏聰是爬树的好手,那是农村的男孩子,从小就学习两手抠住树皮,两个脚板从两侧紧紧抵住树干,两条腿一曲一伸,手一放一收,身子就纵上去一截,重复几次身体就“蹭蹭”到树杈上去了。夏聰一眨眼的功夫就骑在了柿子树最高的分岔处,甩着两天细腿,仰起脸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先摘哪一颗柿子才好。

夏迩和母亲立在树下,扬起脖子,眯着眼。看见夏聰犹豫不决,母亲打趣地说:“咋了?准备在上面做窝呀?”

夏聰闻言,不再犹豫,开始摘柿子。夏迩和母亲欣喜地接过夏聰递下来的柿子,再一颗一颗很仔细地码进大肚子的坛子里,封好坛口,等到深秋初冬时,打开坛子,一颗颗青柿子就变成了耀眼的红柿子,仿佛刚睡醒的婴儿,正等着人去把它抱起来。栀子花虽是江南农村常见的花草,但能栽种到像夏迩家菜地里的那般茂盛的并不多。夏迩家门口的栀子花几乎可以称之为树。修剪得光秃秃的主干有一棵两三年生的水杉那么粗,上面顶着一个圆形的树冠,枝叶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光是这造型就已经够令人惊叹不已了。开花时枝叶内外,树冠上下挤出一朵朵白得发亮的香喷喷的栀子花,让走入村口的人一眼就能看见它的繁华,鼻子里也似乎马上闻到了它清甜的芳香,于是嘴里不由自主地说:“哦,真香!”其实距离能真正闻到栀子花香的所在还远着呢!夏迩的母亲极爱惜这栀子花,花开少时她决不允许任何人攀摘,花开多些时,她就拿一把剪刀,选几朵盛开得特别好的剪下来,送与左右邻居分享,留几朵半开不开的自己拿回屋里,用一个玻璃墨水瓶养着,摆在床头柜上。夏迩是跟母亲睡的,每天睡觉前都会捧起墨水瓶,用力嗅一嗅栀子花香,再仰起脸对微笑着纳鞋底的母亲说:“真香!”母亲笑笑,不说话,只点点头。这小墨水瓶里的花总没有全开的,因为如果哪一朵养得全开了,母亲就抽出来插在夏迩的头发上,或者别在自己的衣襟上,换一朵半开不开的再插进去。小墨水瓶就一直香到栀子花的花期结束,还可以再香好几天,直到最后一朵栀子花开盛了,早晨被别在夏迩摆动的头发上,晚上变得金黄后落进门后母亲剪下来的碎布堆里。而被栀子花熏染的夏迩也仿佛长成了一朵栀子花,大大的眼镜,白嫩的皮肤,纯真的笑容,机灵乖巧,像童话中的公主那样美丽骄傲。

瘦小却漂亮的小夏迩头上梳着两只细马尾,上面插着洁白的栀子花的样子,相信见过她的人很多年之后都还记得。每天上学放学,一蹦一跳的夏迩轻快地穿过村子排列非常整齐的房舍屋前,抿着小嘴,低垂着睫毛,根本不看正欣赏她的漂亮与灵巧的纳鞋底的妇女,和因为要偷瞄她一眼而滚翻了铁环的男孩子。后来,母亲买回来两根红色的丝带,在夏迩的马尾根部系出两个耀眼的蝴蝶结,衬着夏迩白里透红的小脸蛋,比年画里举着鲤鱼和荷花的娃娃还要好看。

“好漂亮的女娃!”田里除草的妇女扶着锄头夸赞道。

夏迩斜斜地瞟她一眼,低头不说话,脸红红的。

“快看快看!”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鬼鬼祟祟地互相示意。

夏迩害羞,但不恼,也不加理会,而是假装没有听见,快速走了过去。

夏迩就像一个温柔可爱的小公主。

人们欣赏夏迩的公主模样,因为她有这个资本,她不仅仅长相出众,还有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吃商品粮的父亲,这在那时的农村算是家境殷实,着实可羡的。

说到夏迩的父亲,虽说是为人有些内向拘谨,但多才多艺是得到公认的,五官端正,面容俊朗,曾经是很英俊的军队文艺骨干,所以夏迩家的门楣上一直高挂着写有“光荣军属”的红色小匾额,就是这个缘故。入伍前,夏迩父亲学过医,担任过一段时间的赤脚医生,尽管时间很短,但对医术还是比普通人要懂得的多。退伍后,进了一家军工厂,很快成了一名熟练的钳工。父亲的工厂在很远的城市里,每年一般只有探亲时一家人才能团聚。夏迩最盼望的是父亲回家探亲,因为如果是夏天,父亲从包裹里拿出来的不是的确良新衬衣,就是装饰有花纹的塑料凉鞋。如果是冬天过年前,父亲从包裹拿出来的就是缀着金光闪闪的大扣子的,或者是镶了绒绒毛边的呢子大衣。无论父亲带回来的是什么,几乎都有着那时的中国任何一个荒僻乡村的男女老幼从没见过的时髦、新颖和美丽,能像磁石一样吸引他们赞叹、羡慕,甚至因过度垂涎而甘愿臣服的目光。

夏迩记得父亲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回到家里时,自己正和两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女孩玩点兵点将的游戏。这个游戏里帅的角色最高贵,可以站在高处对着下面的人指指点点,任命谁为将,谁为兵,所以一般由年龄较大的担任。夏迩年龄最小,自然只能被点做兵。父亲回来时,游戏玩到一半。夏迩抛下同伴,在灯下看清父亲拿出一双印有白色暗花的粉色塑料凉鞋,高兴得心都差点蹦出来了。她立刻穿上凉鞋,大小刚好,父亲买回来的东西几乎都能尺码正确,大小正好。夏迩顾不上对此感到奇怪,就飞出了家门。那两个玩伴还在。夏迩借着一户人家敞开的大门里泄出的灯光,展示自己漂亮的新鞋。两个女孩几乎是趴在地上欣赏夏迩的新鞋,其中一个一边看,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摸一下?”

夏迩扭了扭腰,在地上顿顿脚,像是为了站得更稳当些似的,然后大方地说:“准你摸一下。”

女孩感激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鞋上的暗花,抬起头来说:“真漂亮!”

另一个女孩也忍不住伸出手来,偷偷摸了一下鞋面,摸完后突然想起自己事先并没有得到鞋主人的同意,于是急忙用另一只手握住偷摸的这只手,像是要防止它再次犯错似的。她的细小的牙齿轻咬着嘴唇,脸上挤出小心翼翼的笑,抬头观察夏迩的表情。当她发现夏迩不但不在意,还慷慨地说了一句“你也可以摸一下”时,急忙一骨碌爬起来,感激地说:“你还想不想玩?你当帅!”

夏迩用力地踏着两只脚,站上了充当点将台的石臼。

(四)

夏迩上学后显示出她是个天资聪明的孩子。

夏迩的小学是那种农村大队所属的学校,老师大多是民办教师。学校是一个由两排平房,没有围墙,周围种植着一圈水杉,平房夹住的空间算是操场。操场上虽然是沙土,但十分平整。沙土松软,透水性好,如果不是遇到大暴雨,操场上总是泥沙净爽,很少出现积水。

夏迩一年级时,教室面朝一片绿油油的麦地,麦子收割后,又长出青绿的黄豆。麦地中间有一条大路连着穿过学校的走道,笔直地通向远处一道黑色的村庄,再穿过村庄通向更远的黑色村庄和灰白色的地平线。夏迩正好坐在最前面靠窗的位置,眼光略略向右,就能看见那黄色的大路,有时从大路那头走来几个衣衫破旧的农民,有时一辆锈迹斑斑的拖拉机“嘟嘟嘟”地叫着,很神气地从学校的大路口跑出去,或者一辆似乎快要散架了的板车歪歪扭扭地爬在大路中间,仿佛生怕扭伤了自己的腰似的。夏迩偶尔用眼睛的余光看见这些景象,绝不敢明目张胆地观望窗外的变化。

夏迩是一个很聪明的学生,识字课本里的汉字学过就记得很好,课文都能倒背如流。夏迩坐在前门口,最前面的窗户边,很认真地读课文。窗户外突然冒出一个大眼睛的男生的脸,对着她一眨眼,消失了。夏迩愣了愣,感觉有些面熟,却不认识。夏迩不去多想,继续读书。

“就是她,好看吧……”窗外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夏迩的直觉告诉自己,那声音谈论的对象是自己。

那张大眼睛却带着明显的油滑神情的脸又露出来了。夏迩快速瞥了他一眼。黑黄皮肤,乱糟糟的头发,衣服又破又脏,唯一显出活泼生气的只有那对眼睛,却滴溜溜地很不老实地转着圈。那眼睛看见夏迩的目光转过来,立刻讨好地一笑。夏迩想起了这张脸在哪里见过,那是自己每天上学经过的隔壁班级的最后一扇窗户里的一张脸,每天在她走过时,都会对她挤眉弄眼的那张脸。夏迩有些不快地低下头,也因为害羞,还有些害怕,但心里并不感到特别嫌恶,念头里只觉得那眼睛挺好看,那张脸却让人不很痛快。窗外的说话声突然停了,像是感觉到了夏迩的态度。那眼睛又闪了闪,也不见了。夏迩再不靠近隔壁的教室,她从麦地边缘走过那段距离,再走向自己的教室。

聪明漂亮的夏迩自然很能得到老师的喜欢,但夏迩的同学里另一个漂亮聪明的孩子似乎更能得到老师的欢心。不同于夏迩的好奇心和好脾气,她是一个沉默却高傲的孩子,有着那种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毫不关心的淡定,和与年龄很不相称的沉静稳重。她绝少主动和人说话,如果你主动和她搭话,她会从书本里慢慢抬起头来,用一种受到打扰的,很勉强的神情和你说话。和她说话其实是你问她答,你不问了谈话就结束了。如果你的某一句话不是那么合乎她的心意,她会马上皱起眉头,不用她开口下逐客令,那种嫌恶的神情就能让你立刻闭嘴。夏迩只和她说过一句话,那就是同桌说她有一本小人书,夏迩很冒失地跑过去问她小人书的名字,她冷冷地说:“种子的旅行。”夏迩没有听清楚“旅行”这个词,又问了一遍,她抬眼瞪了瞪夏迩,好像夏迩是来找茬的。夏迩没有再问,很不好意思地走开了。但夏迩一点也不讨厌她,反而对她又冷又凶的样子生出敬畏,有些羡慕和欣赏她的那种孤傲。

一年级结束时,夏迩成绩优秀,但那时学校和家长都不太关注学生的成绩,优秀的评价往往来自于平时的课堂表现。夏迩听课专心,答题又快有准,参考优异的期末考试成绩,获得各种应有的奖状自然是不在话下了。夏迩的花布书包里装着好几份奖状,扛起一张长条板凳,高高兴兴地回家。那时农村学校里的桌凳由学生自己准备,开学时搬来,放假时搬走,夏迩家离学校远,就搬了板凳上学。可那条又长又宽的实木大板凳,对于夏迩来说还是太重了,压得她肩胛骨生疼。因为家庭不缺吃少穿,夏迩的身上带着明显的娇养特征,身子骨单薄,胳膊腿细瘦,缺少了其他农村孩子似乎是天生的那种蛮力。几个同行的伙伴开始还能尽量放慢速度,陪伴夏迩,但农村孩子放学后一般是有活要干的,不是打猪草,就是生火做饭,大家都急着回家,纷纷扛着自己的凳子,丢下夏迩,先走了。最后一个小伙伴也同情地看了看夏迩,满脸歉意地说想先走。夏迩站在凳子旁,双手叉腰,尽量装作轻松的样子说:“你走吧,没事。”

最后的伙伴也看不见了,夏迩几乎是三步一歇,五步一顿地继续慢慢往前挪动自己和那条让她终身难忘的大板凳。放学的学生都走光了,路上偶尔出现一个赶路的大人,很匆忙的样子,有的甚至不看夏迩一眼。天变得有些灰黑了。

夏迩抬头看见前面路边的一所房子,她急切地希望能有一个人走过来,和她一起走过那所房子。那是一所令夏迩恐惧的破房子,听说有一个疯女人住在里面,对着路过的人吼叫。尽管夏迩曾经大着胆子,趴在那房子用木板钉死的窗户上,从缝隙里窥视过几乎没有光线的屋内,却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个传说中的疯女人,但夏迩依然害怕那房子,因为它窗户死闭,门却可以打开,还因为它是一座完整的房子,却没有人住,又偶尔会有亮光闪现,尽管夏迩也没有见过,但据说是有的。房子越来越近,夏迩停下脚步,前后看看,希望出现一个人的身影。可是没有。天变得更灰更黑了,四周的空气也一同灰黑了起来。突然,夏迩看见离房子最近的村子里跑出来一个人,穿过一片水稻田的田埂,飞快地跑到房子边的水塘边。那人围着水塘转了好几圈,双臂一直在空中舞动,像是要抓住空气中某个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嘴里大声地又叫又喊,声音越来越接近歇斯底里。夏迩听不清她在喊什么,但看清楚了她是一个女人。村子里又涌出来好多人,有的跑,有的走,都向着水塘过来了。

“有没有?”有人似乎在问着这样一句话。

又有几个人拿着长竹竿来了,当着众人脱掉打着补丁的上衣和裤子,走到水里,用长竹竿左右交替地在水里拨动,像是在水里寻找什么东西。

“找到了!找到了!”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尽力压抑着惊呼声,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已经丢下大板凳,因为太好奇而慢慢靠拢来的夏迩。

一个长条行的白色物体浮出水面。那是一个赤裸裸的孩子的尸体。最先跑到水塘边来的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昏死了过去。

“我就说嘛,早上就看见他跑到水塘这里来了……”

“都淹过好几次了,还是淹死了……”

“活不长的,这孩子。”人们压低声音,纷纷发表看法。惨白的尸体横在水塘边,水里被搅乱了的野菱角藤翻出带毛绒的叶子底部,找到沉在水底的孩子的长竹竿,湿淋淋的,很有功劳似的插在水边。夏迩吓得身子微微颤抖着,动弹不得。

“咋还没有回家,夏迩?”一只手突然落在夏迩的头上,一个熟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夏迩觉得自己是听见了世界上最亲切最动听的声音,她抬头一看,是同村的一个长辈,夏迩叫他大贵伯。大贵伯也姓夏,夏迩同村的人都姓夏,村子叫夏家村。

“哦……”夏迩吐出一口气,也算是回应大贵伯。

“那是你的板凳吧?”大贵伯指指路上的大板凳说。

“嗯……”夏迩尽量让自己声音和步子正常,低着头去找板凳。

“搬不动吧?”大贵伯跟着走过来,“我帮你搬。”又说:“再不回去你妈要急死了!”

“……”夏迩感激地看着大贵伯,点点头,不敢再扭头去看水塘,脑袋里却横着那具惨白的孩子的尸身。夏迩感到嗓子发干,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怕不怕?”走出几步后,大贵伯问夏迩。

“怕!”夏迩咽下去一口唾沫,润润嗓子,老老实实地答。还好,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但还能让人听清。

“那是个疯癫的娃儿,喜欢往水里跑。”大贵伯的语气和那些围观的人一样,像是早就知道这事会发生一样。

“他是想游泳吗?”夏迩不明白大贵伯话里的“往水里跑”是指什么。

“不是,冬天也不穿衣服,跑到水里。”大贵伯很肯定地说。夏迩似乎看见那个惨白的身体,在寒风里发着光,从盖着雪的田埂上跑过来,跳进结着冰的水塘。

“他不冷吗?”夏迩提心吊胆地问。

“疯子不怕冷。”大贵伯依然很肯定地说,“疯子不怕冷,也不怕热。”

“为什么?”

“因为疯了啊,疯了就啥都不怕了。”

“可还是会淹死……”说出“死”字时,夏迩又轻轻颤抖了一下,向身后微微侧过脸,但没敢真的回头去看。

“是不是还有一个疯女人住在那个房子里?”大贵伯好像无所不知,夏迩继续用依然有些沙哑的声音问道。

“是有一个,以前被关在那里,现在被铁链子锁在家里。”大贵伯平静地说。夏迩好像又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手脚上绑着铁链,只要有人靠近她,她就两眼发出凶光,咧嘴发出吓人的笑声。

“是不是因为她会害人?”夏迩问完这句话,浑身又是一个激灵。

“她不害人,也是往水里跑。”大贵伯确实无所不知。

“为什么不把那个小孩也锁起来?”

“他还小,太好动了,锁不住啊。”大贵伯停了停,又说,“太小了,又傻又疯的,唉!”大贵伯的叹息像是在结束这场交谈,夏迩和大贵伯都不说话了,默默地向前走。夏家村的农田和房屋已经在不远处,路边的水田和田沟里传来阵阵蛙鸣。夏迩仿佛此时听觉和视觉才恢复正常,鼻子也嗅到了田里的稻香,像青草味,不过还要清爽许多。

“大贵伯,你怕不怕疯子?”夏迩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疯子怕我!”大贵伯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似乎能穿过空无一人的原野,一直传到天边。

“……”夏迩被这笑声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了,又不明白疯子为什么怕大贵伯,可她不敢再问。

大贵伯也不解释,只是说:“到了。”夏迩抬头一看,夏家村村口第一户人家的灯火就在眼前,一个身影正急切地向自己走过来。

“夏聰娘,夏迩搬板凳回来了!”大贵伯对着那个身影说。

“妈!”夏迩惊喜地喊道。

“可算回来了,急死我了!大贵伯,谢您啦!”母亲接过凳子,一把拉住夏迩的胳膊。

“二队的疯娃儿淹死了。”大贵伯说。

“啊?死啦?”母亲惊叹着咂咂嘴,又扭头问夏迩,“你也看见了?”夏迩点点头。

“忘了忘了,快忘了!又要做梦的!”母亲连声说。

夏迩动动嘴唇,却没有说话。夏迩从记事起就常做一个相同的梦:一个东西,也许是鬼,也许是别的,不停地追赶她,她东躲西藏,家里的门后,墙角,田野里的树林里,水沟里,不知是哪里的地洞和建筑物里,可无论跑到哪里,也只有她自己,偌大的世界空荡荡的,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母亲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童年时就记住了死亡和疯狂,会被噩梦纠缠,成年后不对人生生出宿命的悲观,不对玄学和宗教产生莫名其妙的信赖和敬畏,几乎是不可能的。

(五)

母亲偶尔也会选在夏秋相交,田里的农活不是太忙时,带上夏迩和弟弟夏聰,去看望父亲,在父亲的单身宿舍里住上大半个月。

父亲与人合住一个大约五米长的直筒单间,一人的家属来了,另一人就腾出空间,搬出去借住别处。尽管如此,夏迩一家四口挤在床铺和一堆家用物什之间,仍然磕磕碰碰,伸展困难。夏迩记得那时屋里没有灶,做饭是用一个煤油炉子。那煤油炉子构造复杂,靠一圈棉线捻子来把肚子里的煤油吸上来燃烧,捻子燃烧的长短由侧面的一个旋钮控制。母亲转动旋钮,点燃炉子做饭时,夏迩常常蹲在一旁观看。煤油燃烧的火焰光亮而幽兰,发出的气味温和,和母亲炒出的菜香混合在一起,穿过鼻腔时给人的感觉,就像冬天的太阳一般绵柔温暖。夏迩很多年后再偶然闻到时,明白了这就是家的味道。

父亲宿舍的隔壁住着一个三口之家,女儿和夏迩同岁,是个标准的城里女孩。骄傲的夏迩在农村生活时,那活泼的双马尾,漂亮的蝴蝶结,清澈的大眼睛,可以说是人见人爱。可来到城市里,和那隔壁的城里小姑娘一比,这些原本漂亮的因素,突然很轻易地暴露了它们是从闭塞的乡村和灰头土脸的泥巴地上走出来的,都显出一种土里土气的味道来。

隔壁的女孩叫董婷婷,名字也带着夏迩羡慕的时髦。要说五官,董婷婷不一定比夏迩长得好看,董婷婷是赢在气度上。首先,董婷婷能歌善舞,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应大人的要求,绽开甜美的笑脸,大大方方地边唱边跳。夏迩则需要母亲从背后拉出来,才会怯生生地叫人一声阿姨。其次,董婷婷拥有娇养着的城里女孩特有的嫩白皮肤,脸蛋和露出来的小胳膊小腿都一律均匀的粉嫩柔白。夏迩虽然也算皮肤白嫩,但明显太阳晒得太多了,脸蛋尖泛出过度的红色,四肢和脖颈外露的皮肤颜色,也大大深于其他部位。最令夏迩羡慕的是,穿着打扮上董婷婷俨然是电影里小明星,高高束起的独马尾,上面缀着一朵鲜红的大绸花,圆领带花边的碎花连衣裙,恰好在小小的腰身处收住,裙摆在几道褶皱下扩张出去,随着腿的移动前后左右摇曳舞动,仿佛时时都在跳舞一般。夏迩的长袖的确良衬衣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根,唯一的一条黑色筒裙,因为裁制它的时候是预备要多穿两年的,如果要不妨碍走路,裙口目前几乎得提到胸口的高度。夏迩的骄傲荡然无存。和城里的董婷婷相比,夏迩相形见绌,确然是一副乡村野丫头的形貌。

董婷婷每天下午都会拿一个红色布条做的毽子出来玩。那毽子的底座不是夏迩见过的古旧的铜钱,而是两枚青色铁环。上面一大束布条代替了鸡毛,像菜地里的一颗不包心的大白菜,扑散开一地。董婷婷就站在自己家的门口,很专心地练习踢这一蓬布条的毽子。

董婷婷毽子踢的很不咋样,手脚软软的,没啥力气,一次只能踢不到二十个。偶尔踢到接近二十,就很激动,因为太激动了,以至于连继续踢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夏迩站在自己家门口,暗暗替她着急。

“腿抬高……抬高……”夏迩忍不住说话了。

董婷婷先是不理睬,继续踢,样子很是高傲。毽子落到地上了,弯腰捡起来,接着踢。可反反复复地练到额头上冒汗,也没有让数目有所增加。夏迩始终盯着那毽子,浑身比董婷婷还要紧张。

“你踢踢——”董婷婷突然向夏迩递过来布条毽子。

夏迩接过来,捋了捋乱七八糟的布条,“嘣嘣嘣”一连踢了好几十个。这毽子比鸡毛毽子底座大,布条比鸡毛重,所以稳定性好,踢起来太容易了。夏迩觉得自己只要愿意,可以一直无休止地踢下去,却不会“死”。董婷婷看着看着,脸色先是发白,接着发红,最后抿着嘴,看起来面无表情,其实心里已经着了慌。

夏迩突然用手接住毽子,不踢了。董婷婷困惑地看着她。

“这毽子好重,要用力踢。”夏迩将毽子还给董婷婷,说:“你再踢踢看。”

董婷婷接过来,学着夏迩抬高腿,开始使劲地踢那毽子。那毽子只不过被夏迩踢了不到三分钟,却像是被施了魔力一般,变得乖顺了许多,在董婷婷的脚上一上一下,很顺畅地跳跃了起来。

“哇,50个了!”夏迩喊。董婷婷脸激动的通红。毽子落在地上,董婷婷喘着气靠在墙上,兴奋地对夏迩说:“我会踢毽子了!”

夏迩也笑了。这水平还是太差了,夏迩心里想。

夏迩和母亲快要离开父亲的工厂回家去了。最后的几天里夏迩和董婷婷成了好朋友。

“想不想看我的照片?”董婷婷一副把夏迩当朋友的语气,但又明摆着是想炫耀一番。

“想。”夏迩很老实地回答。夏迩长这么大,只看见家里挂着父亲当兵时的黑白照片,自己还从来没有照过照片呢。

“你等着啊!”董婷婷转身轻手轻脚地走进家里,悄悄地拿出一张自己的彩色全身照。

夏迩第一次看见一张真正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更让她一见难忘。董婷婷穿着大红色连衣裙,高高翘起的独马尾上扎着朵状如牡丹的大花,小腿交叉,上身微侧,站在一道拐弯的楼梯上,两手轻轻扶在楼梯的木制栏杆上,腰部顺着手臂向栏杆的方向扭着,像是在完成一个舞蹈的动作那样优美。夏迩紧盯着照片上的董婷婷,露出了孩子惯有的异常羡慕的表情。

“这是婷婷啊,照的好啊,笑得真好看!”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过来,拿起照片啧啧赞道。

夏迩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留意董婷婷照片上的表情,她仔细再看。董婷确实笑得真好看,眼睛又大又亮,里面笑意盈盈,嘴巴弯弯上翘,露出洁白的牙齿,略略歪着头,显得既美丽又俏皮,整张脸几乎就是一个笑的范本。夏迩的脸上是不会出现这种笑的。夏迩的笑羞涩,像泛着涟漪的湖水,清澈纯净。绝没有董婷婷的灿烂,像一朵盛开的正发着属于她的那种香味的花朵。

母亲最后决定给夏迩也做一条碎花连衣裙。

连衣裙做好的那天,夏迩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夏迩和母亲从裁缝铺取了连衣裙回家,发现没了连衣裙的腰带。母亲立刻断定夏迩弄丢了腰带,因为连衣裙是夏迩拿回来的,并且一路上夏迩还高兴地又蹦又跳。母亲狠狠地责骂了夏迩。

“叫你还高兴!你高兴疯了,啊?”母亲的语言从未如此刻薄,很生气,还带着愤怒,“叫你疯!”

夏迩抱着没有腰带的连衣裙,嚎啕大哭。她既害怕又糊涂,她虽然在母亲愤怒的重压下相信了腰带是自己弄丢的,又不明白自己是何时弄丢了它。她想去寻回腰带,弥补过错,又怕母亲再次骂自己发疯,因为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母亲的愤怒似乎更多是来自于自己对连衣裙的过度喜爱。夏迩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得意忘形感到羞愧。

没过多久,有人送来了腰带,这条为夏迩引来暴风雨的腰带一直躺在裁缝铺里,裁缝师傅忘记和连衣裙一起给顾客了。那裁缝师傅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疏忽,给夏迩带来的这顿责骂,对夏迩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严重,让夏迩对素来好脾气母亲有了疏离感和畏惧心。母亲也没有充分认识到夏迩心理的变化,淡淡地说:“不是你弄丢的就算了。”可什么“就算了”?是母亲不用再计较弄丢腰带的事,还是夏迩不要计较自己冤枉了她的事?母亲的含糊其辞很巧妙地躲开了冤枉夏迩的问题,让事情变成了自己恩赦夏迩的一方。夏迩还小,还不会计较母亲的不讲理,况且她正恐惧自己失去了母亲的疼爱,哪里顾得上追究自己所受的冤屈!当时的情形是,她很愿意委屈自己,来换取母亲一如既往的温情,而因患得患失而习惯委曲求全可能使她陷入怎样的生活,也只有以后才能知道了。

穿连衣裙的夏迩比董婷婷还漂亮,但夏迩不常穿,一般是母亲有要求时才穿。回到夏家村后,连衣裙和连盖,和打猪草,和扛着大板凳上学都似乎有些格格不入。连衣裙第二年夏天就小了,因为去年它太合身,今年的夏迩长大了。

夏迩四年级时,国家实行农转非政策,夏迩的父母终于不再两地分居,夏迩和弟弟也成了城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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