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我们什么时候去中州啊?”周周推开看了不到五分钟的英语课本,问夏迩。
“怎么了?去不去你都要好好学习,不要以为去中州就能轻而易举地上大学。”夏迩坐在床上叠衣服。
“我也没不好好学习啊!可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老师有多会整人,尤其是英语老师,要是上课被她盯上了,你知道会怎样吗?”
“老师能把你们怎样?打一下,骂几句,不都是为你们好?”
“不是,妈!她不打也不骂,只罚站。”
“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夏迩不解。
“关键是她不是用嘴说罚站,而是悄悄过来,揪住你的头发,直接把人往上提!”
“就像揪住耳朵往上提嘛,也没什么奇怪的啊!”
“关键是她不揪好多头发,而是只揪住几根往上扯,动作稍微慢一点,头发就被她扯掉了,我们同学没有一个人不怕她的!”
“啊——”夏迩一听吃了一惊,英语老师这招的确与众不同,但惊讶归惊讶,夏迩是绝不会顺着周周的意思往下说的,她看一眼满脸期待的周周,轻描淡写地说:“老师无非是想让你们长点记性,你们不是都不敢马虎,怕了吗?”
“可——可这也太狠了吧,比扇一耳光还难受,还找不着痕迹!”周周突然气愤地把英语书往地上一扔,“跟你说了也没用,你就是觉得老师怎么做都对,学生就活该受罪!”
“你气什么,老师又不是只针对你?老师揪一下头发你就气成这样,要真扇一耳光,我看你们不得和老师拼命?再说如果不是犯了错,老师会无缘无故来揪你头发?”夏迩停住手,俯身捡起英语课本,“好了,学生就得好好学习,说其他的都没用。赶紧静下心来背你的单词!”
“背背背,我都背烦了,你就是不相信老师教的不好,她就知道让我们死记硬背,修远哥哥说了,他们以前的英语老师就不是这样!中州大学附中是省重点中学,老师肯定不会这样!”修远是阮茞的研究生,阮茞让他带周周在寝室里住过三天,从那以后,周周就几乎每次谈话都不离“修远哥哥”了。
“你怎么又找老师的毛病,学不好只能是你自己不努力!阮叔叔是说你可以上中州大学附中,可你想想,那省级重点中学里都是些什么学生?你要是不肯吃苦,不想努力,只想躲避老师的管教,结果会怎样?儿子,你就踏踏实实搞好学习,这样才能到哪都不怕!”
“算了,反正跟你说啥都没用!”周周突然“呼”地站起来,向客厅走去。
“你干啥去?单词还没背呢!”夏迩喊。
“我上个厕所不行啊!”周周不耐烦地说。
“……”夏迩望着儿子的背影,一时没了话说。
(二)
周周上完厕所,拿着英语书,走到夏迩卧室门口,犹犹豫豫地对夏迩说:“妈,我手表不见了……”
“是在学校不见的吗?怎么会不见了呢?你找过没有?”这次是夏迩急了。
周周读初二时的这块手表,是他十岁生日时,爷爷专门托人从香港买回来的一块进口表,人民币得好几千。
“我就放在抽屉里,结果就不见了……”周周低下头,沮丧地说。
“这么贵的东西你怎么能放在抽屉里?”夏迩连声责备,“我说不让你戴,就是怕丢了。你非要戴,现在丢了吧!丢了要找啊,你跟老师说了没?”
“还没有……”周周小声说。
“明天我去找老师,你们班同学都住校,晚上不回家,手表应该还在学校!”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夏迩觉得自己的头皮都有要炸开的感觉。
第二天,夏迩到学校找到班主任老师,老师一听说丢的是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也觉得事情严重了,承诺一定极力查找。夏迩像扭着一般难受的心稍稍舒松了些。
“妈,手表找到了!”中午,周周一进门就喊道,眼里既兴奋又羞怯。
“怎么找到的?是谁偷了?”夏迩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有了结果,惊喜不已。
“老师说表很贵,不拿出来就要报警,让警察来破案。后来下课我上了一趟厕所,回来表就在抽屉里了。不知道是谁偷的……”周周看见妈妈高兴,也高兴地说,“肯定是怕警察来破案,所以就自己还回来了。”
“嗯,应该是,找回来就好。妈妈再给你买块表,这块以后放家里,别戴到学校了。”
周周说:“哦——”语气有气无力的。
(三)
夏迩店里来了一个老师,姓万,周周学校的。夏迩亲自为万老师服务,以便聊聊学校里的事情。
“万老师,我儿子说他们班有一个孩子很有趣,不管写什么作文,写的都是同一个人,还编的像武侠小说似的,飞檐走壁,剑锋杀人,连眼神都能致人内伤。他竟然把这些都写到作文里,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奇怪啊!”夏迩想起周周前几天讲过,他的同桌十分好动,作文专门写小学时的一个老师,因为那老师姓黄,被命名为“小黄鸭”。因为怕万老师误会,夏迩没有说被周周同桌反复写的人也是一位老师。
“是有这样的学生,看仙侠剧、穿越剧,还有沉迷动漫、科幻片,这些东西看得太多了,就也开始瞎编乱造,自以为是地还敢写到作文里来了。”万老师很不屑地说。
“也是,现在的孩子整天被网络包围,接触现实生活的机会少,特别爱幻想。不过,像这样就抓住一个人反复写,好像也挺少见啊!”夏迩知道周周同桌之所以一直写黄老师,其实是因为他直呼黄老师的大名,黄老师扇过他一个耳光,还罚站了两节课。但夏迩不说明,也是怕万老师多想。
“这是有点奇怪,可能是因为这个人对他很重要,或者做过对他很重要的事情,不管他做什么都会想起这个人。如果他觉得这个人特别好,他就把他神化;如果觉得特别不好,他会把他妖魔化。”万老师分析得头头是道。
“那和他坐同桌不会有问题吧?”夏迩担心的是儿子经常提起这位有趣的同桌,怕儿子有样学样。
“应该不会的,这样的学生其实很单纯,就是管不住自己,动不动就做白日梦,大家都知道他爱幻想,不会当成真的。”万老师说,“不过,这学生倒挺执着的。”
“写得还十分搞笑,我儿子跟我学过几段,什么’小黄鸭突然纵身一跃,一道黑色的光就闪在我们眼前。我们试图翻过围墙,连书包都不要了,扔过去想挡住那黑光,却见那黑光又一闪,躲过一个书包,躲过两个书包,躲过所有的书包,我吓得跌坐在地上,仔细一看,那不是黑光,而是小黄鸭手里的一把剑,小黄鸭啊,真是太厉害,让人防不胜防……’几乎都是这样虚构的故事,让人哭笑不得。”夏迩选择了最不搞笑的一段,说给万老师听。
“哈哈哈,还能写出几分幽默诙谐来,我推测这个人应该是给他带来了阳光,而不是造成了阴影。”万老师倒是个乐观主义者,凡事先往好的方面想。
“可能是吧——”夏迩不做解释。
人,很多时候其实是连自己的悲喜都不明白的,就更加不能明白别人的悲喜了。而能照亮世界的不仅有太阳,还有黑夜里也许是怀着恶意的星星。
“你觉得他写的好,还是不好?”夏迩曾问儿子。
“就是编呗,大家写作文都这样,只是他编得离谱了点,老师不喜欢。”学生相互之间是天然的盟友,老师被迫站在学生的对立面。
“你们关系好不好?是朋友吗?”
“一般。不是。我没朋友。”周周垂着眼,并不看妈妈。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没有朋友,这并不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夏迩还没有意识到,儿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四)
有一天,夏迩接到周周的电话,问能不能到学校接他。夏迩独自带着周周生活后,因为中午要给周周做饭,周周都是自己回家的,尽管回来的时间有早有晚,但都没有主动要求夏迩接过。周周电话打来时,夏迩正在接待一个新顾客,顾不上多想,只说没时间,让他还是自己回家。可中午夏迩做好饭,等到快一点了,仍然不见周周回来。夏迩等得着急了,奔到楼下正要向小区外走,看见周周左手提着书包,校服领口滑在肩膀下面,很勉强地挂在身上,低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走过来了,看上去情绪十分低落。
“怎么这么晚?”夏迩跑过去接过书包。
周周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
“赶紧回家吃饭,下午还要上学!”夏迩也不多问,看看儿子,发现他右边的裤腿上粘了一片灰,“裤子怎么这么脏?”夏迩拍拍周周的裤腿。
周周也伸手来拍。夏迩又看见周周的校服袖子上破了个洞,她拽住那袖子又问:“怎么有洞?跟人打架了?”
“没,没有,在路上摔了一跤……”周周急忙解释道。
“走路看着点,路上那么多车啊人啊。有没有哪里摔伤?”夏迩试图脱下周周的校服。
“没有,你别弄!”周周却突然一扭身,躲开夏迩的手,眉头也拧起来了。
“没伤着就好,那赶紧回去吃饭。”夏迩也不勉强儿子,打开门,母子二人回到了家里。
进门后,夏迩去厨房盛饭,周周进到了卫生间。夏迩盛好饭,坐在桌边等了好一会,周周还没有出来。
“周周,上厕所要这么久啊,快点出来吃饭!”夏迩看时间都快一点了,忍不住催促。
终于,周周打开门,走出来,慢慢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夏迩发现周周右手上有一道伤,像是摔倒后摩擦所致。
“手摔伤了?我去拿药来给你抹抹。”夏迩说完进到卧室,拿出药箱,取出碘酒。夏迩用棉签轻轻地抹完碘酒,收了药瓶,转头又看见周周露在T恤领口外的脖子根似乎有一块皮肤很红。
“肩膀疼不疼?这有块红的,我看看是不是也伤到了。”夏迩伸手想去拉开周周领口。
“你别动!”周周突然站起身来,大声说,把夏迩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就是看一下有没有伤到。”
周周看看妈妈,突然又变得有气无力了,说:“没有。我肚子好饿,你让我先吃饭行吗?”
“哦,好,你吃,多吃点!”夏迩瞅瞅周周肩上那块红得似乎要渗出血的皮肤,只好先不管了。
周周吃完一碗饭,放下碗筷,起身欲往卧室走。
“怎么才吃一碗饭,坐下来再吃一碗!”夏迩很诧异,周周平常都要吃两大碗,今天才吃一碗,菜也吃得格外少。
“不想吃了。”周周走进卧室,回身轻轻关上房门。
夏迩心疼地看着儿子的背影,儿子又瘦了,略略驼着背,低头走进卧室,转身默默关上门。夏迩感觉到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五)
把周周送到学校后,夏迩电话联系了班主任刘老师。
“周仲篪这段时间一直精神很不集中,我也早就想跟你说了。听班上的同学说,他好像还跟人打架,不过不是在校内。他是走读生,走出校门就不受学校控制了,所以家长要再关注他一点,把他盯紧一点,防止他跟着那些坏孩子混到一起……”老师说话很快,好像旁边还有人在催促她快点,所以老师匆匆忙忙地说,“总之家长要注意他的情绪变化,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如果发现苗头要尽快解决。好了,我还有事,就不多说了,再联系吧!”
老师挂了电话。夏迩从中午见到周周时就有的不详预感似乎得到了证实,周周的确跟人打架了。夏迩望着学校紧闭的大门,真想马上进去找儿子问个清楚,为什么打架?跟谁打架?打架能解决什么问题?可夏迩知道她必须忍耐,忍到周周放学才能跟他谈,可自己能好好跟他谈吗?自己懂得青春期的女孩儿多情善感,可青春期的男孩儿为什么会暴躁易怒,自己一点也不明白。夏迩想起了阮茞告诉过她的话,单亲妈妈带着的男孩子,身边特别需要父亲,或者一个父亲角色的替代者。
夏迩拨通了夏聰的电话,让他下班后过来,和自己一起接周周回家。
“请问您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家长吧?”夏迩刚打完电话,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问话。
夏迩回头一看,认出是旁边那个整天坐在文具店里的小姑娘。夏迩点点头。
“那个瘦高个的学生是你儿子吧!”小姑娘又问,但明显是明知故问。夏迩看出小姑娘眼里似乎含着同情,于是又点点头说:“是我儿子。他——没惹什么事吧?”
小姑娘急忙摆摆手说:“没有,没有,他到我店里买过东西,挺有礼貌的。我是想告诉你,学校附近经常有些小流氓、小混混,他们专门敲诈那些一个人走,看起来好欺负的同学,也就是擂肥,如果不给钱就要挨打……”
“你是说我儿子被他们打了!”夏迩的心一颤。
“中午我看见好几个染了头发的小混混拦住了他,估计是你儿子没钱给他们,当时我看着都吓坏了,那些小流氓拿着棍子……你儿子没啥事吧?”
夏迩脑袋一晕,差点没有站住。难怪儿子肩上有一道血红的印迹,难怪他中午特别沮丧,饭也吃不下,难怪他要跟妈妈打电话,想要妈妈来接他……夏迩捂住嘴,拼命忍住哭,可心像被剜掉了一般地疼,她哪里忍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