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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生活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尽情践踏

(一)

一个星期天,周刚难得在家,回家准备结婚的李灿灿约夏迩逛街,临走前夏迩交代周刚中午给儿子洗个澡,因为前一天夜里带周周看电影,周周淋淋漓漓一身汗水,却在回家的路上就睡着了。

周刚按照夏迩交代的步骤,往澡盆里接好大半盆水,脱去周周的衣服。周周两手拿满玩具,坐进水里就不愿意起来,任凭周刚又是搓又是洗。一番折腾后,周周还是坐着不起来,周刚没法,只好让他在里面玩水,自己躺到沙发上研究新换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不知过了多久,周刚的电话响了:“……哈哈——都是兄弟!……聚聚没问题啊!我马上过来!”周刚压根记不起自己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和往常一样,穿好衣服、鞋子,出门和几个哥们喝酒去了。此时,夏迩正和李灿灿坐在餐厅里吃午饭。夏迩说:

“工作那么舒服,还在中州,事业有成,马上要结婚,拥有美满家庭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阮茞在德国留学,读研究生,明年也要毕业了……”李灿灿瞪瞪眼,又摇摇头。

“你还没有死心啊!”夏迩笑,“他上他的研究生,你当你的公务员,况且你都要结婚了,就和阮茞相忘于江湖吧!嘻嘻……”

“唉——我也知道。可我暗恋了他七年!七年啊!”李灿灿少有地露出失落的神情,“七年,如果是个孩子都长成小学生了,我的爱情种子却始终没有发芽啊——”

“人家都没有让你把种子种进他的土壤,怎么发芽?”夏迩把一块牛排放进嘴里,“暗恋,就是一个人恋爱。佩服你一个人谈了七年的恋爱,竟然没有厌倦!”

“厌了,倦了,否则我怎么会交男朋友?只是有点不甘心,七年了,却没有回报,能甘心吗?周刚暗恋了你七年,最后娶了你,这就叫如愿以偿啊!”

“他哪里是暗恋?他那是死缠烂打。我是不想再被他烦了,就只好嫁给他啦——”夏迩抿嘴笑笑。

“你不早说!我也像他这样死缠烂打,说不定也能搞定阮茞!”李灿灿还是那个泼辣大胆的李灿灿。

夏迩“噗嗤”笑了:“你觉得阮茞会理你的死缠烂打?”

李灿灿把刀叉往盘子上一放,一本正经地回答:“不会。我确定!”说完两人笑成了一团。

夏迩回到家时刚过四点。打开门,看见客厅和卧室里都没有周刚父子二人,夏迩拿出手机,正准备给周刚打电话,却听见洗手间里似乎有动静。夏迩走进洗手间,看见小仲篪坐在澡盆里,正拿着一把水枪对着一辆小汽车射击,花花绿绿的玩具围满孩子的四周。

“宝贝,你自己在洗澡吗?”夏迩俯身去摸周周的手,小手像被泡发的陈皮,皮肤褶皱,还带着长时间浸泡的苍白。再摸摸身子,冰凉冰凉的。

“爸爸呢?”夏迩赶紧抱起孩子,发现周周不仅手,脚、膝盖,甚至屁股,凡是被水泡着的地方皮肤一律苍白而褶皱。

“不知道。”周周用大眼睛看着妈妈,“妈妈,你怎么才回来?我肚子好饿,我不想玩水了。”

“爸爸做午饭给你吃了吗?”

周周摇摇头:“爸爸不见了。”

夏迩觉得自己有一种血从头凉到了脚的感觉。

周刚吃完饭,回家时是微醺的状态。打开门,走进客厅,儿子坐在沙发上看《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的动画片。周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愣在门口想了一想,猛然惊觉。周刚赶紧跑到儿子跟前问道:“儿子,你自己洗完澡了?”

“爸爸,你到哪里去了?”周周却不回答他的问话,扭头对着卧室喊,“妈妈,爸爸回来啦!”

“妈妈已经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周刚走到卧室门口一看,夏迩脸色铁青,正在大衣柜大开着的门和抽屉里往外拿东西。夏迩不看周刚,抱着一大堆衣物走出来,把它们全部甩在沙发上。周刚仔细一看,东西全是自己的,长裤、衬衣、内裤、袜子……无所不有。

“你……你干什么?”周刚暗道不好,结结巴巴地问。

“这日子不能再过了!家里的事有哪一样你操过心?我都不跟你计较……现在,你——你——你竟然把儿子泡在澡盆里,泡了整整一个下午!你——自己跑出去喝酒!你——你还是人吗?”夏迩一边艰难地喘着气,一边用颤抖的声音喊道。

“是我错了,媳妇,我该死!媳妇,你别这样……别生气……你罚我,你罚我好不好?媳妇——随便你怎么罚我!”周刚从没见过夏迩这样生气,仿佛头疼欲裂、心痛难忍似的捂着胸口,扭曲了五官。

“你走!我们不需要你!”夏迩看着周刚,像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你有把心用一点点到这个家和儿子身上吗?你如果用了一点心,哪怕只用一点点,就不会做出今天这样的事情来!”夏迩浑身都在颤抖。

“我错了!我该死!夏迩,你打我!儿子,来,你也打我!”周刚慌了,乞求道,“媳妇,你打我,打我你会好受些……夏迩,好夏迩,不生气好不好?气坏了身子怎么办,啊?”周刚伸出手,想抱住颤抖的夏迩。夏迩却像猛然被针扎着了一样跳开了。周周的注意力也从动画片转移到了爸爸妈妈的身上,正瞪大眼睛,惊惧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我们是死是活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什么时候在意过?你只在意你父母是不是高兴,只在意你大姐二姐是不是满意!你什么时候在意过儿子?什么时候在意过我?我们算什么,在你的心里,我们连你的那帮狐朋狗友都不如!”夏迩悲愤交加地说,泪水倾泻而出。

“哇——妈妈!”小周周也哭喊了起来。

“不是的,夏迩,不是这样的!夏迩,媳妇,你——你骂我,尽管骂!不行你就打我。来,你打我!”周刚想去拉夏迩的手,却不敢;想去安抚周周,又不知道怎么做,只能反反复复地道歉,反反复复地乞求。

夏迩流着泪,抱起孩子,看也不看周刚一眼,转身走进卧室,“哐”地关上了门。周刚泄气地倒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呆愣了好半天。

夏迩从此不看不理睬周刚,很快就半月有余了。不仅如此,夏迩还隔三差五地自作主张,把周周带回娘家过夜,根本不知会任何人。周刚父母大约早就了解到了事情的原委,所以也不好意思计较。一天,周琴、周楠齐聚周家,一家人在饭桌前坐定后,周刚的父亲开口说话了:

“周周是我们家的宝贝,关于刚子所犯的错误,我们谁都不能原谅他!”夏迩的这位公公虽然在家里很少发表意见,但大概是因为经常在单位开会做报告的缘故,只要一开口讲话,就十分地有腔有调,“你是当父亲的人,这样的失误不仅不能原谅,简直是荒唐!”周刚父亲语气严厉,却悄悄地把“错误”换成了“失误”。

“是是,不能原谅,连我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周刚小心地观察着夏迩的脸色说。

“嗯,光有态度还不够!”周刚父亲继续说,“说说容易,要能拿得出行动来,让大家满意。”

“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做吗?”周刚母亲接过话来,问周刚,却并不等他回答,自己马上接着说,“你是家务事干得太少了!以后洗衣、做饭、带孩子这些事,你也要做一点,做一做就不会失误了。”

“好好!一定一定!”周刚赶紧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夏迩,也怪我,从小没让他做过任何家务活,油瓶倒了他都不知道扶,所以才会闹出这种事情来。幸好周周没事,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周刚母亲狠狠盯一眼周刚,又对夏迩说。夏迩不说话。

“我说刚子,我算是白疼你了,把我侄子丢在澡盆里,自己去喝酒。我看你是欠揍啊!”周琴用筷子头轻轻敲了一下周刚的脑袋说。

“是我欠揍,大姐你使劲打!”周刚慷慨大方地把头伸过去。

“你确实欠揍!还是妈说的那句话,幸亏周周没事,要不看谁饶得了你!夏迩,好好教训教训他,我们都站在你这边。”周楠瞪一眼周刚,又拍拍夏迩的肩膀。

“是的是的,该罚该打,一样都别少。不过夏迩,你们俩一直这样不说话,对孩子的心理健康不好。就这几天,我都觉得周周没有以前爱说话了!”周琴不愧是女人,是母亲,拿住了夏迩的七寸要害之处,几句话戳中痛点。和周刚的冷战已影响到了儿子的情绪,夏迩也发现,周周的眼中时不时就会显出担忧,她意识到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可除了原谅周刚,她还能怎么做?并且很快,随着其他事情的发生,这件事也迅速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二)

周刚的父亲五十八岁,退居二线,在最后关头,为在供应处工作十年的周刚争取到了科长一职。此时,罗东旭已升任技术处处长,刚三十出头,谈到他的人无不夸他一句“年轻有为”。夏迩一如既往上班、下班,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扑在儿子周仲篪的身上。岁月像蜡烛一样,烧着烧着就变成了空气,什么也没剩下。命运却像在给人写一本书,起承转合,从头到尾都要牵牵连连。

田自疏出事了,和董婷婷关系重大!

夏迩得知的时候,田自疏已躺在阴森森的灵堂里,形容枯槁的父母被人架着,几近痴呆,瘦弱的妻子哭得一次又一次昏厥过去,三岁的女儿不知道被谁抱去了哪里。夏迩不明原因,又疑又惊,又悲又惧。

“周刚,到底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夏迩牢牢地抓住周刚的胳膊,生怕他逃跑似的。周刚的行为、眼神都在显示,他知道真相,可他不愿意告诉夏迩。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事情已经这样了……再说,这种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周刚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坚决地拒绝夏迩。

“不光彩?怎么不光彩?为什么要——要投水?他是个男人,为什么也要自杀?”夏迩又是一惊,但绝不是因为好奇,而是因为心痛。

“你知道了会更难受,还是不知道的好。”周刚揽住夏迩的肩膀,抚摸着她因为惊惧而紧张的脸。

“你说啊!我怎么能不闻不问呢?他是我们的朋友,是我们的好朋友啊!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我想不通啊!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逼得他要走这条路!”夏迩捶着沙发说。

“好好,你别激动!”周刚到底拗不过夏迩,只好说,“田自疏这样,还不是因为董婷婷……”

“和婷婷有什么关系?他们早就各自都有了家庭和孩子啊!”夏迩闻言把身子从周刚的臂弯里往外一挣。董婷婷一直和夏迩是有来往的,两人一起出去玩,也常常会喊上田自疏,可夏迩从来没有看出,他二人之间有什么可以造成危险的问题啊。

“你别着急啊!他们是都和别人结婚了,可藕断丝连,两人一直在偷偷来往……嗯,他们俩都出轨了,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媳妇,一个背叛了自己的男人……”周刚虽然行事粗莽,称不上是品端行正的君子,但谈到这种事情时却也有些扭捏。

“……”夏迩真真正正被吓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说,“出轨?也就是说……那……那为什么田自疏他……”

“这种事最后肯定是瞒不住的,婷婷的男人知道了啊。你知道她男人是什么人,不是好惹的主,他知道了会不要了田自疏的命?”

夏迩点点头。那婷婷的丈夫薛斌,夏迩是见过几次的,人长的虽然很清秀,却是几家声名狼藉的歌舞厅老板,据说是仗着家族的势力,黑白两道通吃,大发不义之财。夏迩和他说话不多,对他的感觉却糟糕到了极点。薛斌的一双又贼又亮的眼睛,总在夏迩的敏感部位扫来扫去,每次都让夏迩担心自己的衣服,是不是还好好地穿在自己身上。

“是薛斌害死了田自疏?那……”夏迩惊呼道。

“他没那么傻,如果真是这样,他就脱不了干系了。他有的是办法让他自己没脸活下去。”周刚一挑嘴角,这种表情既像是不屑,又像是欣赏。

“你怎么不告诉田自疏?你知道的这么清楚,应该提醒他注意啊!”夏迩忍不住责怪起周刚来。

“我劝过他,跟他说过薛斌不会放过他的,可他不当一回事。他从小就喜欢婷婷,没有娶到她,一直都不死心。这种事谁都劝不了!你说是不是?”周刚伸手轻捏住夏迩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重复道,“这种事,谁都劝不了。”

“薛斌他对田自疏做了什么?他就是个大坏蛋!流氓!”夏迩咬牙切齿地说。

“他没欺负你吧!他要是敢……”周刚突然一惊,后背一下子挺直了。

“没有没有!你说,你继续说!”夏迩急忙说。

“嗯——谅他也不敢!”周刚放心地重新搂住夏迩说,“他的确是个坏蛋,还是那种坏透了的坏蛋。他带人闯到田自疏家里,打人,砸东西,这都不算什么,最狠的是逼田自疏下跪。男人,给人下跪了还是男人吗?薛斌简直是绝了,逼田自疏当着自己老婆孩子给他下跪、磕头、求饶,这就是不让他再活了!”

“田自疏反正已经做了,也挨了打,死都不怕,还给他下跪磕头!”夏迩不解。

“你想想,薛斌肯定是拿他老婆孩子的命来威胁他,要不哪个男人肯下跪磕头?”周刚虽不曾亲眼看见,可关键点都讲得明明白白,分析得再合理清楚不过了。夏迩听完后,觉得过程肯定是如此,但她还是无法理解,薛斌怎么可以这么狠,这么绝。

“男人嘛,谁能忍得了这种事?如果是我,会直接杀了田自疏,你信不信?”周刚突然开起了玩笑,不过脸上笑着,语气却透着冷酷。

“你胡说什么!”夏迩一下子蹦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看你太认真了,开个玩笑,逗你的。怎么样,现在感觉好点了没?事情就是这么回事,谁都没有办法。”周刚和薛斌虽谈不上交情,但的确是相识的,还有几个共同的朋友。夏迩知道周刚说的肯定都八九不离十,田自疏羞愤难当,投水自尽,已无可挽回,可婷婷呢?薛斌会怎么惩罚婷婷?

“薛斌不会把婷婷怎样,无非是继续打入冷宫,她还是他儿子的妈。男人,面子很重要。他在外面的女人多了去了,应该早就让婷婷守活寡了,要不她怎么会和田自疏……”

“真是个流氓!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婷婷怎么受得了的?应该早点和他离婚的啊!”夏迩打断周刚说。

“薛斌如果不同意,婷婷是离不了婚的。薛斌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娶婷婷就是为了正儿八经生个儿子,现在儿子有了,离不离婚对他没有丁点影响,他何必呢?”

“真是坏透了,坏透了!唉,婷婷怎么办啊?”

“这事你可管不了,你不能掺和,知道吗?”周刚正色道。

“我能掺和啥啊!我连自己男人都管不了,还敢管别人?我只是担心……”夏迩翻周刚一眼。

“我这么听话,哪里不服你管了?我从头到脚连汗毛都对媳妇你服服帖帖的,不信你看!”周刚卷起袖子,露出手臂。夏迩横他一眼,把头轻轻靠在那手臂上,柔声说:“谢谢你!”说完睫毛一颤,一滴泪差点就跳出了眼眶。

(三)

“夏迩,科长说厂里和莲城大学签了协议,我们到莲城大学学习中国文学,可以拿专科文凭!你听说了没有?”办公室里的姚丽技校毕业,一起闲聊时,和夏迩一样,都曾因为自己没上大学挺遗憾的。姚丽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个告诉了夏迩。

“真的!那我们都能报吗?”夏迩兴奋地睁大眼睛。

“当然可以!”

“你想必是可以的,可我没有读完高中啊,只有初中学历……”夏迩既羞愧,又担心。

“没事,听说没有学历限制。”

夏迩高兴地报了名。回到家里又对周刚说:“你也报名,自修个大专文凭吧!”

周刚一听,露出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为难的神情说:“媳妇,你知道我最怕学习了,那时上初中你费那么大劲帮我,我都没学好,现在要我自修……嘿嘿——媳妇,你觉得我能行?”

“可以试一试啊!你因为学历太低,关键时候就吃亏,现在有机会,就努力一下啊!”夏迩热情地说,“我们一起学,互相帮助!”

“唉——我,我就不了。媳妇你去上,你以前学习就好,我为你加油!”周刚举举拳头说。

“你怎么就不知道上进呢?”夏迩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哎呀,哎呀,媳妇,我肚子疼,一谈学习我就阴阳不调啊……哎呀!”周刚索性装起病来,捂着肚子倒在夏迩腿上。

夏迩使劲推开他:“你起来!又装,是不是?比周周还不不如!”说完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

“妈妈,我爱学习!”周周听见妈妈表扬自己,插嘴说。

“嗯,周周乖,不学爸爸的样子!爸爸不爱学习,不是好爸爸!”夏迩故意说。

“爸爸坏!爸爸不爱学习!”周周边跳边说。

“爸爸在忙着上班挣钱。爸爸不挣钱,怎么供你学习啊?”周刚转动着眼珠子说,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儿子看不起啊,“爸爸要挣好多好多的钱,让你上大学,读博士,到美国留学!好不好?”

周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好!爸爸挣好多好多钱,周周就可以上学了!”

夏迩和姚丽有时一起到莲城大学上课,有时莲城大学的老师也到厂里来讲课,地点就在办公大楼的大会议室,位于技术处的楼上。

“夏迩,你上次的笔记借我抄一下。”姚丽上次有事没有来上课。夏迩把笔记本拿给她。时间眼看要到了,老师却还没有来。来听课的人都大声聊着天,有几个还在哈哈大笑。突然,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大家一看,竟是罗东旭。夏迩一愣。

罗东旭拿着一本书和几张白纸,走到主席台上。

“罗处长,老师还没有来,要不您给我们上课吧!”有人大声说。

“没错,我就是来给大家上课的!”罗东旭语出惊人,屋里的人全愣住了。罗东旭却双手往腰间一插说:“老师临时有事,由我临时给大家上——其实我也不是很有研究,主要是你们都来了,该给你们算课时,不能让你们白跑一趟,所以老师打电话给我,让我和大家探讨一下鲁迅……”

“那好,那好!罗处长你就随便给我们讲讲,讲什么都行!”下面的人都喜形于色。

“嗯——关于鲁迅我上大学时倒是读过他的一些文章,像《阿Q正传》、《狂人日记》,还有《伤逝》,我都觉得写的挺好。要不我们就一起来说说《伤逝》?”罗东旭打开手中的书,那是一本《中国现代文学读本》。

罗东旭把读本翻到《伤逝》,抬头看着大家说:“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女子反抗封建婚姻,追求自由恋爱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一般都有很好的结尾,比如两个人结婚了,生活很幸福等等。但这篇小说不是,两个人在一起后,不仅不幸福,结果还是女孩被接回家后,死了……”罗东旭停住,不再继续说,而是用疑问的眼神扫视着大家。听课的人也都用疑问回应着他。夏迩早就看完了读本里所有文章,也曾经思考过小说里子君之死的原因,所以她一脸沉静,是最不显得疑惑的一个听众。罗东旭目光从夏迩面上一扫而过,继续说:“很多小说把故事写到女人离家出走,就不再往下写了,好像到这里反抗就成功了,就自由幸福了。但鲁迅先生不这样认为,他认为离家出走只是走出了第一步。说到这里,我想问个问题,大家觉得在家里夫妻怎样才叫平等啊?”

“自然是男人听媳妇的才叫平等,大家说是不是?”一个女人带头起哄。众人都笑。

“你那叫怕老婆,哪叫平等啊!你肯定是在家发号施令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一个男人接过话,趁机调侃女人。

“没错,这肯定不叫平等。平等应该是两个人有事好商量,家务活一起分担,谁也不吃亏。”又一个年轻女人说。

“小周,你家那口子怕是天天洗衣做饭,把家务都包了!你分担什么?是吃饭时分担,还是睡觉时分担?哈哈——”又有人大声打趣这姓周的小媳妇,于是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平等不能光看干活的多少吧。”坐在夏迩身边的姚丽说。

“那你觉得该看什么?”罗东旭问。

“看——看谁赚的钱多!”姚丽脱口说出这句话,引来众人的一片反对之声:“你那说的更不是平等,赚钱多的人不一定是管钱的。媳妇管着你的工资和存折,你还得回头求她给你点零花钱,平等啥啊?”一个长着一撇一捺八字眉的中年男人说,说完自嘲地笑了笑。

“你还想造反啊,大刘?你媳妇不是说过,大事让你做主的吗?多平等啊!嘻嘻——”

“大刘,你结婚也有十多年了吧,家里发生过几件大事啊?”大刘身边的两个人一起逗趣道。

“我媳妇后来又说,家务事哪有大事,件件都是小事!句句都是名言啊!”大刘做出欲哭无泪的表情,逗的众人都大笑了起来。夏迩也忍不住笑了。

“大家讲的这些都关系到平等,但不是决定平等的关键因素。”罗东旭待众人都安静下来了,慢条斯理地讲了起来,“平等有物质平等和精神平等,赚钱、做家务活都应该算是物质的,这些平等了,还不是真正的平等,甚至这些都被女子占据了优势,也不能算真正的平等。鲁迅先生说,女人要独立,才能和男人真正的平等,如果一直是依附关系,那就不可能平等。”

“啥叫依附关系?”有人问。

“就是要男人养着呗!”有人答。

“嗯,大意如此。就是自己不能独自在社会上生活,要靠别人。《伤逝》里的子君离家出走后,呆在家里靠涓生挣钱养活,后来涓生养活不了她了,她就只能再回到原来的状态,就变成了悲剧。”罗东旭的讲解与夏迩思考的答案差不多,夏迩读这篇文章时已在题目旁写有“独立”二字,她听完罗东旭的讲解后,在后面又添上了“精神平等”四个字。

罗东旭代替莲城大学的教授上过这节课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过了几天,夏迩又准备去上课,周刚突然说:“听说罗东旭是你们的老师啊!”

“不是啊!”夏迩瞪他一眼,“你又信那些道听途说,是不是?他只不过代替老师临时上了一节课,怎么就成我们老师了?”

“只上了一节啊!我就是问问。你几点学完,我去接你。”

“要你接什么,又不远。”夏迩穿上鞋子,准备出门。

“支持媳妇上大学嘛,要接要接!”周刚笑嘻嘻地说。

“好吧,八点半结束。正好我们再一起去看看我妈,她前两天说胃不舒服,不知道这两天怎样了。”周刚一听,急忙说自己现在就先去看看,于是先送夏迩去上课,转头又到丈母娘家里去了。

(四)

夏迩在医院里看护母亲已有十来天了。母亲总觉得胃胀,以为是自己年龄大了,消化功能减退,只需少吃就可以了,一直没有太在意。直到十多天前开始觉得疼痛,到医院一照B超,才知道是胆道结石,胆管被堵住了,胆汁流不到肠胃里,导致消化不良和肝胆疼痛。母亲确诊后做了手术,夏聰在学校,还有半年才能毕业,父亲要上班,又要做饭,看护母亲,忙不过来,所以夏迩请了假,每天在医院陪护。儿子周周已经上学前班了,有公婆照顾,夏迩不担心,只是今天下午公婆到一个朋友家里去了,夏迩叮嘱过周刚记得去接孩子放学,再一起到医院来。看时间要到了,夏迩给周刚打电话,周刚已经在去的路上,夏迩就放心了。

快五点时,夏迩在医院大门口等着,老远看见周刚开车来了。等车停稳,夏迩打开后排的门,一个男孩走下车来。夏迩一看,个头、校服、书包都没错,眉清目秀、又白又嫩也没错,可一对单眼皮一看就不是自家孩子啊!夏迩愣了愣,难道是孩子的同学?伸头再看看车上,没人了啊!再看周刚,却是一副比夏迩更觉得不可思议的表情,直着眼,张着嘴,走过来拉拉那孩子问:“你是谁啊?怎么在我车上?”

那孩子的表情就更加丰富了,他抓抓头,看看车,斜眼瞟瞟周刚,撇撇嘴问:“你怎么不是我爸爸?”

“我也知道我不是你爸爸!刚才明明是我儿子,怎么一转眼变成你这小子了!”周刚看夏迩。夏迩的脸已经变得通红,一股怒火眼看就要喷出来了。

“咱回去,咱回去!周周肯定还在学校!”周刚急忙上车,夏迩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啊!”但找到儿子是第一位,就勉强忍住怒气,也拉着那孩子坐上了车。

周刚开着车重新回学校,一路上不停地说:“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是我家周周,真是怪事!”又对那别人家的孩子说,“小朋友,你不会是外星人吧!会变化的那种!”那孩子则又讶异又紧张,不停地把手里的漫画书翻来翻去,说:“我上的也是我家的车啊,不知道怎么就不是了……”

周刚还想说什么,夏迩用很闷的声音说:“你闭嘴!”周刚不敢再说了。

车到了学校门口,只见那里站着好几个大人,有的在交谈,有的在打电话,有的伸长脖子在远望,都显得神色慌张、忧心忡忡。周刚车刚停下来,其中的一男一女就向车子跑了过来。夏迩和那孩子走下车。

“旺旺!”

“妈妈!爸爸!”

走过来的两人一把拉过孩子,又是抱又是摸,充满失而复得的欣喜。

夏迩的目光焦急地在校门口扫视一圈,除了这几个大人,没看见一个孩子。

“门卫室里有个男孩,看是不是你家的?”学校的看门人对夏迩说。

“妈妈!”不待夏迩走进门卫室,周周已经跑了出来,拉住夏迩的手,仰头说:“妈妈,你怎么才来接我?就剩我一个人了,我都等得不耐烦了!”周刚也跑过来,一把抓过儿子说:“你不是已经上爸爸的车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周周莫名其妙地歪头看看周刚,又看看夏迩,接着高兴地说:“爸爸你开车来接我了?太好了!”夏迩绷着脸,一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

“这两位家长!”校长走过来,看看周刚,看看夏迩,又摸摸周周的头,嘴角有一丝笑闪了闪,像火星一样熄灭了。校长很严肃地说:“你们是孩子的爸爸妈妈吧,来接孩子,不能抓住一个,都不看清楚是不是自家孩子,就把他给带跑啊!你们看,搞得家长、老师、学校都吓一大跳,还好你们及时送回来了,再找不到人我们就要报警啦!”

“是啊,你们这家长粗心得也太离谱了,能把孩子都接错!教了二十多年书,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把别人家的孩子当成自己家孩子给接跑了!啧啧……真是啥事都有!”又走过来一个老师模样的中年妇女,对着周刚和夏迩,又是咂舌又是摇头。

周刚笑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却说:“我们不是马上就送回来了吗?”夏迩则眉头拧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拧紧,扯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哭又不能哭,只见她脸上的肌肉就顺应着她的心理活动,扭曲着变化,变化着扭曲,可谓是一言难尽啦。

“给我们送回来了就好,谢谢你们!”另一对父母刚好也走过来了,和周刚一样有点五大三粗的父亲很客气,“今天也怪我,来得稍微晚了点。”

“不能完全怪这两位家长。我们两家的车碰巧是一模一样的,我家孩子没看清楚就上去了,闹出了这个事。找到了就好,大家都没事就好!”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旺旺母亲也说。夏迩这才注意到,学校大门口的确还停着一辆和自家一样的银色丰田。

“孩子马虎是正常的,可大人也这样就不太好了!”中年女老师斜一眼周刚和夏迩,仍是一副“活久见”的表情。

“话不能这样说吧!就是碰巧,这位兄弟不是说了吗……”周刚对女老师翻翻眼珠,还要继续往下说,夏迩伸手一拉他胳膊:“你闭嘴——”又转头对那正惊得半张着嘴的老师说:

“怪我们,怪我们!我们发现了就赶紧送回来了,知道家长和老师肯定急坏了……嗯,他爸爸不怎么来接孩子,是比较马虎,应该狠狠批评!”

“是是,都是我的错!该狠狠地批评!”周刚在外人面前难得服软认错,但在媳妇面前的认错态度从来都是无可挑剔。

女老师眨眨眼,摇摇头,向后退出两步,还是摆出一副你不可理喻,我却不跟你计较的姿态。

“我说这位家长,孩子上车后你就没看看他,跟他说说话?”校长虽不像老师那样明摆着觉得不可思议,但心里怕也是怎么也想不通,还有人在近半小时的时间里,都不能发现坐在自己身后的不是自家孩子。

“……他一上来就低头在看漫画,我从后视镜看着好像没错……我也没想到别人家的孩子会上我的车啊!”周刚说,自己也觉得滑稽。

“可能是你正好停在我每天停车的位置上了,加上车也一样,我家这小子习惯了,看也不看就上了……”聪聪父亲分析道,“他就迷漫画,一看漫画就谁也不理。”

“这事谁也不怪,都是因为太巧了!”旺旺妈妈一语道破缘由,“无巧不成书嘛!虚惊一场,没事,没事!”

“是有点巧,但还是怨我们……不好意思啊,我们……闹出这种事情来,真是很不好意思!”夏迩说。

“怨我,怨我!对不起,对不起!”周刚跟着也说,主动伸手和聪聪父亲握了握。

“那好,两个孩子都没事,大家都赶紧带孩子回去吧!”校长发话了。再看两孩子,小脑袋已经凑到一起,正在看漫画呢!

从学校回到医院,夏迩母亲看见周刚父子俩一起进来,正高兴,突然听见夏迩气呼呼地说:“妈,我没法跟他过了!”

母亲一惊:“好好地胡说什么?有事说事,不能任性!”

“妈,你不知道他都能干出什么事来!家里什么事都不管,连孩子都能接错!”夏迩气的头都发昏了。周刚干笑着,手足无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双手插裤子兜里,摆出低头认罪的模样。

“他怎么不管了?我这住院不是他操心安排好的?孩子不也接回来了吗?你就别小题大做了!”夏迩妈完全是一副偏袒女婿的样子,皱着眉头把夏迩教训了一顿。

“我……”夏迩真是有火没处发,有气没处出,伸手把周刚往旁边一推,“我反正不跟他过了!今天我就搬回家里跟你们住!”

“谁要你搬回来?家里没你住的地方!”

“妈!——”

“喊我也没用!”

周刚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对丈母娘差点感激涕零。

(五)

夏迩坚决不理睬周刚已大半个月,进进出出都仿佛没有周刚这个人似的。周刚自知理亏,除了瞅着机会就道歉求饶,不敢在夏迩面前说别的。男人一般好面子,在家里胆小如鼠,出去后和朋友谈论时大多大言不惭,但周刚例外。

“周刚,你媳妇还没原谅你啊?”有人问,脸上的笑十分意味深长。

“唉,别提了,我媳妇生起气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周刚说。

“我看这事不怪你媳妇,你都能把孩子接错,哪个女人能原谅你?”有知道原委的人分析。

“也是,我看这次你惨了,你媳妇八成要休了你!哈哈——”说话者颇不嫌事大。

周刚却实话实说:“不会,我媳妇怕她妈,我丈母娘对我没话说,满意得很!”

“你就是出了名的怕媳妇,谁不晓得你啊?女人不能太宠着,你怎么就不懂呢?”说话人口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说完拿目光扫视一遍众人,说:“你们懂得的——”众人暧昧地一笑。

“是啊,我就是怕我媳妇,从初中时就怕她了。怕媳妇是爱媳妇,知道吗?这是爱情!你们这群俗人,是不会明白的!再说了,自己媳妇自己不宠着,等别人帮你宠啊!你那一套,我看还是算了……”周刚自有道理。

“啧啧……还爱情呢,女人你有钱有势她就跟你。你有的是钱,怎么就不开窍?你媳妇的确漂亮,咱厂花啊!是得宠着。可除了媳妇,你就不想尝尝其他女人的味道?”说这句话的人挑挑眉毛,挤挤眼睛,神情很是得意。

“嘿嘿——你厉害!”周刚对那人伸伸大拇指,不置可否。

周刚和朋友喝酒的时候,夏迩正带着周周在广场上练习骑自行车。周周颇有乃父之风,胆大,敢拼。只见他推着已经卸掉了两边小轮子的自行车,跑跑,滑滑,一抬腿自己跨上座包,歪歪扭扭地往前骑。夏迩开始还勉强能跟在车后跑,没过多久就被周周甩在后面,只能提心吊胆地在背后喊“慢点”、“小心”。周周不听妈妈喊,自顾自继续往前冲,竟然很快就能骑出老远了,夏迩就更加追不上了。突然,夏迩看见车子一歪,周周连人带车倒在了地上。夏迩惊呼一声,跑过去,还没有到跟前,周周已经被一个男人扶起来了,那人帮周周把车支好,又蹲下来查看着周周的腿。夏迩跑过来仔细一看,是罗东旭。

“疼不疼?”罗东旭用纸巾轻轻擦着伤口处的灰尘,对周周说,“你骑得蛮好,但不要太着急了,轧到石子不要怕,抓紧车把,骑过去就行了。”周周忍着疼,咧着嘴“吸溜”了一声,很礼貌地说:“谢谢叔叔!”

“谢谢你!”夏迩挨着罗东旭蹲下来,看了看儿子腿上,擦破了点皮,红红的。

“没事,回家用碘酒消消毒就可以了,没有碘酒,用白酒也可以。”罗东旭对夏迩说完,又对周周说:“到那边亭子里歇一会吧。”三人一起走到挂满紫藤萝花的凉亭里。一个小女孩站在亭子边,一直看着走过的他们。

“我女儿,贝贝。”罗东旭说。

“哦,你好,贝贝!”夏迩拉住小女孩的手。

孩子扬起脸说:“阿姨好!”又对周周抿嘴一笑,“哥哥好!”

“真乖!”夏迩摸摸她头上的小辫子,像两朵张开的喇叭花。贝贝继承了罗东旭的单眼皮,和小鼻子、小嘴配在一起,虽算不上漂亮,但长相十分清秀精致。“真可爱!”夏迩忍不住说。

“她妈妈呢?”夏迩四处看看,没看见罗东旭的妻子高容。

“她——打麻将去了。”罗东旭看看女儿,贝贝正站在周周跟前,把手心里的一朵藤萝花展示给周周看。

“周周很勇敢,像个男子汉。”罗东旭略一思索,接着说,“看来性格更像他爸爸。——周刚又出差了吗?”

“没有,有事出去了。”夏迩心不在焉地说,“不知道他天天在忙啥,也没时间陪孩子……你能陪女儿出来玩,她一定更亲你吧。”

“好像是!”罗东旭笑着看看女儿,眼里满是疼爱,“儿子会更亲妈妈,你陪他多,他更会亲近你。夏聰要毕业了吗?”罗东旭话题一转。

“嗯,已经在实习了,下个月答辩完了就毕业了。”

“夏聰的专业可以到技术处来,我们正缺人手。”罗东旭轻描淡写地说。

“我爸妈正发愁,不知道他可以进哪个部门……谢谢你!就怕他干不好。”夏迩心里一动。

罗东旭笑笑说:“他挺聪明,没问题的。——我会教他。”又看看夏迩,“你的学习还顺利吗?考试不难吧?”

“还好,没多难,还挺有意思的!”夏迩睫毛抖动着,眼里像有星星似的,突然亮了起来,嘴角也翘了翘。夏迩自从开始自修大专后,看了好多书,自己觉得收获很多,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可以交流探讨一下。

“你上次讲的《伤逝》,我后来又看了一遍,觉得子君和涓生在一起后,其实又回到了以前依附人的状态,只不过以前依附舅舅,现在依附的是涓生,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夏迩说,眼睛闪亮地盯着罗东旭看。

罗东旭也直视着夏迩,说:“嗯,你说的很对!就是这样,子君开始是在反抗,可不能在经济和人格上独立,反抗就没法彻底进行下去了。你有时间可以看看易卜生的话剧《娜拉出走》,这书我也没看过,但听说鲁迅写这篇小说,是和这部话剧有关,他还专门写过一篇《娜拉出走以后》的文章,你也可以读一下,到时候可以围绕这个内容写结业论文。”罗东旭考虑的还真长远,都帮夏迩把两年后的论文内容想好了。

“可我不知道论文怎么写……”夏迩脸上一红。

罗东旭盯着夏迩的眼睛,柔声鼓励道:“没事,现在可以写些感想。时间还早,可以慢慢积累,慢慢试着写长。你以前就喜欢读书,本来就应该上大学的,这点事没问题!”夏迩面色又是一红。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周周和贝贝已经捡了好多藤萝花,在凉亭的凳子上铺出一片幽幽的紫色。

(六)

夏聰从学校回来了。

“要写论文了,不用上课,先回来适应一下环境。”夏聰已经接到厂里人事部的通知,让他七月份到技术处报到,派遣证学校到时候会发给他。

“技术处?”周刚瞟了一眼夏迩。夏迩装作没有注意。

夏聰咽下一口饭,说:“嗯,到技术处和我的专业对口。”周刚的脸色还是不易察觉地一沉。

“技术处好,有学问就该搞技术,将来当个工程师!”夏爸爸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刚的变化,满脸都是高兴的笑。

“吃饭吃饭!八字还没一撇的,就高兴成这样了?”夏妈妈似乎想到了什么,及时掐断了这个话题。

回家时周刚少有地显得心事重重。夏迩搂着儿子问白天课堂上老师讲的内容。夫妻二人一路无话。

夏迩给儿子洗漱好,讲完故事,儿子睡着了。夏迩回到房间,看见周刚靠在床头上,闭着眼,双手架在脑后。夏迩上床坐好,正要拿起床头柜上的书来看,周刚突然睁开眼睛,拉住夏迩的手。夏迩转头看他。周刚定定地看着夏迩的眼睛,像是在里面找东西似的,目光都探到夏迩的眼底里去了。

夏迩疑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周刚顿了顿,俯下脸,吻向夏迩的唇。夏迩一惊,睁开眼睛,正碰见周刚的眼睛,在自己眼睛的上方狠狠地盯着自己。夏迩推开周刚:“你干什么?”

“我……”周刚却是一副刚被惊醒的神情,他赶紧伸手抚住夏迩的脸,“对不起,没有弄疼你吧?”

虽说不很疼,但夏迩被周刚的神情吓住了,她捏起拳头一捶周刚的胸脯:“你疯了!”

“对不起,对不起!”周刚轻轻搂住夏迩,一个又一个热烈而又无比温柔的吻,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无声地落在夏迩的脸、脖子和胸口上,“夏迩……宝贝!”夏迩听见他喃喃地说,心里涌出一丝甜蜜,更多的却是酸楚。有时夏迩觉得,周刚也像一个孩子,让她心底生出柔情,更让她忧愁、叹息、无奈。这是周刚说的爱情吗?

夏聰回家后的第二天,去技术处见过了罗东旭,回来后颇有些兴奋,接到夏迩询问情况的电话时兴高采烈地说:“罗大哥说了,我上班了可以跟着他,能尽快熟悉厂里的情况。”

夏迩听到“罗大哥”这个称呼,觉得有些熟悉,又有些别扭,于是纠正道:“你要叫罗处长,在厂里都要叫官职的。”

“他说私下可以这么叫!”电话那头的夏聰哪知道姐姐的感受,这样解释。周刚隐隐约约听见了夏聰的话,“砰”的一声把电视遥控器丢在茶几上,粗声说:“他想干什么?还大哥,他算哪根葱啊!”

“好了,不说了。你先把论文写好,其他的以后再说。”夏迩连忙挂断电话,对周刚拧起眉毛说:“人家也是好心。夏聰不懂,总得有人帮帮他啊!你发什么脾气?”

周刚歪着头,认真地看着夏迩,露出夏迩熟悉的蛮横神情:“夏迩,你现在是在帮他说话?你是我媳妇,他献哪门子殷勤?我就说他想干什么!”

“他能干什么?不就是想帮一下夏聰,你又在瞎琢磨什么?”

“我瞎琢磨!我是在瞎琢磨吗?夏迩,你敢说他跟夏聰套近乎不是为了你?”周刚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他想干什么,我清楚得很!”幸亏周周在奶奶家过夜,否则一定会被周刚此刻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吓到。

结婚后,夏迩就没再看到过周刚暴怒的样子,她已经习惯了周刚对自己温声细语,现在猛然又见到他又是瞪眼,又是怒吼,夏迩不由自主地退出几步,哑着嗓子说:“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信不信由你!”说完转身走进了卧室。周刚看着夏迩的背影,愣了片刻,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又把它在烟灰缸里按灭。周刚也走进卧室里。

夏迩靠在床头看书。周刚走到床前,立在夏迩面前,俯视着夏迩说:“我只说一次,如果有人敢挖我的墙角,我是绝不会放过他的!”

夏迩抬头,脸罩在周刚脑袋的阴影里。她伸手抚住逼视着自己的这张脸,说:“我怎么做你才能不再这样?”

“夏迩,你爱我吗?”周刚依然紧盯着夏迩的脸,凶狠的目光突然萎顿成一片温柔的感伤,像夏迩梦里那片惨白的月光一样,“我爱你!——不能……没有你!”周刚似乎不需要夏迩的答案,他需要的是对自己内心的表达。

夏迩伸出胳膊,环抱住周刚的腰。她闭上眼睛,幽幽地想,自己就像一件珍宝,有时被握在主人的手心里,很舒适,很温暖,可更多的时候是躺在精美的盒子里,无声地寂寞,沉闷地孤独。珍宝的主人无疑是十分爱这珍宝的,可这珍宝对这主人,是该爱,还是该恨呢?

(七)

夏迩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天,罗东旭的车刚开出广场东边的弯道,正在拐进通向市区的主路,周刚的车突然从主路上快速窜出来,罗东旭来不及避让,两辆车的车头撞在一起,立刻变形。车上的两人均受伤。罗东旭没系安全带,虽有安全气囊保护,但依然左胳膊骨折。周刚系了安全带,加上安全气囊保护,右脚踝扭伤。二人很快被送进了医院。

夏迩接到电话赶到医院,周刚躺在病床上,右脚已打上石膏,床边放着一根拐杖。

“伤到脚了!其它地方呢?别处都检查了没有?”夏迩查看着周刚的手脚和身体,着急地问。

周刚一边很配合地按照夏迩的要求翻来覆去,一边笑:“没事,都没事!我能有什么事?放心!”

“你还笑!说了多少次开车要小心,就是不听!现在出事了吧?”夏迩眼睛一红,“幸好……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讨厌的人!”

周刚一看,慌了:“媳妇,别生气,别生气!是我不好,你说,怎么惩罚?”邻床的是一个摔断了胳膊的中学生,本来在看书,这时抬起头来,看见周刚着急忙慌地下床,拄了拐杖一瘸一拐地去拉媳妇,忍不住笑出声来。周刚和夏迩闻声去看他,他却摆摆两手说:“没事没事,你们继续!”

“小子,等你娶媳妇了就懂了!”周刚对那学生挤挤眼。

“我不娶媳妇,不结婚!”那学生却一扬下巴,说。

“哦——这小家伙,有点意思啊!”周刚想继续跟他理论,却被夏迩一拉给拉回来了:“你撞到谁了?严不严重?我们得去看看啊!”周刚点点头:“可以啊,想看就去看看!走。”

罗东旭正躺在手术室里,骨折的左臂需要接骨,碎裂的骨刺得清理干净。高容和母亲等在手术室外,看见夏迩搀着罗东旭走过来,原本满是忧愁的面容又猛地一沉,眼里涌出愤恨。

夏迩远远看见高容,心里一惊。她停住脚问周刚:“你——撞的是他,罗东旭?”

“不是我撞的他,是他撞我!我主道直行,他拐弯不避让,是他不遵守交通规则!不怪我。”周刚眨着眼睛辩解。夏迩不懂交规,看周刚一脸轻松的样子,觉得事情可能有点不对劲,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夏迩正沉默着,却见高容走过来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来干什么?哦,来看两个男人是怎么为你拼命的,是不是?”夏迩和高容并不熟,从来没有说过话,被高容给骂的愣住了:“我——我做什么了?”

“你怎么说话呢,是罗东旭撞的我,懂不懂?谁跟他拼命了?他配吗?怎么,你是要倒打一耙?”周刚见状立刻露出怒容。

“你当人人都是傻子?谁不知道是你预谋好的?”高容也不示弱,双手叉腰,“你故意制造事故,现场证人多得很!”

“我告诉你,你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负责就负责!你以为我也怕你?”

夏迩听着二人你来我往,越吵越凶,琢磨着高容对自己说的话,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夏迩盯住高容。

高容鄙夷地看一眼夏迩,很不屑地说“怎么,把自己装得这么无辜!你有男人,不要觉得自己长得有几分姿色,就去勾引别人的男人!狐狸精!”

夏迩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开了。

周刚怒吼道:“你他妈的骂谁呢?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拿你没办法!”高容妈妈突然冲过来,对周刚又推又搡,嘴里喊着:“你想干什么?想打人是不是?你打啊!我们就等着你打!我看你敢动我们一根汗毛?”夏迩回过神来,急忙拉着周刚离开了。

回到病房,夏迩拧紧眉头,盯着周刚看。

“怎么了,媳妇?生气了?不要跟那个泼妇计较。”

夏迩继续看着周刚,慢慢地说:“你——又做了什么?”

“那个泼妇的话,你怎么能信?是他撞的我,真的,我在主路,他在辅路,他应该让我,这是规则,他没有让。姓高的女人满口胡说,还骂你,我……”周刚辩解道。

“你就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夏迩打断他。

“我自己也受伤了!我不要命了,故意撞车?这完全是意外,我发誓,敢对媳妇撒谎,天打雷劈!”周刚举起右手,信誓旦旦。

“好了!——好了。”夏迩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来,“你躺好,不是需要静养观察吗?”周刚乖乖地躺到床上,眼睛却在偷偷地看夏迩脸上有什么变化。夏迩坐在床沿上,呆了呆,心里觉得好憋闷、好沉重,“狐狸精”,被戴上这个头衔,是从何说起啊!

罗东旭手术出院后,左臂打着石膏,吊着绷带,上班了。夏聰紧跟在他身边,协助完成各项工作。一天,夏迩回娘家。

“姐,你跟姐夫还好吧?”夏聰突然偷偷问夏迩。夏聰怎么关心起这来了,夏迩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点点头,算是回答。

“那——姐夫对你应该可以……”夏聰吞吞吐吐。

夏迩不耐烦了:“你想说什么就说清楚点!”

夏聰有点尴尬地笑笑:“姐,你们好就好。我只是听说,那天姐夫撞车,好像不是一般的事故。”

“什么意思?”

“就是……好像是姐夫故意撞的。有看见的人这样说。不过也不一定……”夏聰闪烁其辞。

“你……你确定?当时是你姐夫进来,他出去,在那个拐弯地方,他不是应该让你姐夫吗?”夏迩事后了解过这个规则,周刚说的是没错的。

“按规矩是没错……可当时要不是姐夫的车突然加速,是不可能撞上的!”夏聰小心翼翼地又问:“你们真的没啥事?”

“没有……没事。操心好你自己的事!”夏迩突然觉得浑身无力。

夏迩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直到周刚回来。

“你想要我怎么做?不出门可以吗?还是不见人?”周刚刚躺下,听见夏迩在耳边冷冷地问。

“……媳妇,你怎么了?你只要高兴,干什么都可以,我……”周刚略一迟疑,说。

“那——我们离婚吧!”夏迩说。周刚慌忙一个翻身,打开一盏床头灯:“媳妇,我做错什么了?你说,我马上改!”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嫁给你,……你伤害别人,也伤害你自己……算了,怪我,如果我们不结婚,就没有这些事,谁也不会受伤!”夏迩说。

“你没错,媳妇,你哪有什么错?你一点错都没有!”周刚抓住夏迩的手,“我不在乎别人,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夏迩,我爱你!”

“你爱我?你爱我什么?一个月你能陪我和孩子多久?有几天是按时回家的?这个家,你不过是回来睡个觉罢了,我却像被你困在这里的囚犯。你还巴不得我不和任何人说话,见不到任何人,否则,你就要怀疑我是不是又和别人怎么了……我能怎么样?勾引别人的男人吗?你也觉得我是狐狸精,要盯着、防着,是不是?”夏迩变得十分激动。

“不是的,夏迩,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我!我——害怕你会离开我,我害怕,你知道吗?我什么也不怕,就怕你离开我!我相信你,没有怀疑过你,可我不相信他,那个家伙——他追求过你,你爱过他,是不是?所以我怕……”周刚坦露了自己的内心。

“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过,是的,没错,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娶我?你这么在乎过去的事情,为什么要和我结婚?我不不能和他说话,夏聰也不能在他手下工作,谁也不能提到他,否则你就生气,撞他的车……你说你害怕,告诉你,真正害怕的是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犯了你的忌讳,不知道你又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每天都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你知道吗?”夏迩的眸子又深又暗,像一个无底深渊,“我受不了了,你明白吗?”

周刚坐,一动不动,半晌,闷声一字一句地说:“你弟弟跟他那样的亲近,你知道别人都怎么说吗?你们都把他当自己人了,是不是?现在,你为了他,——要跟我离婚!夏迩,我告诉你,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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