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玉门油田尖刀连驻地响起一声声清脆的哨声,战士们迅速跑出来列队。
宿舍里,工人们一个个被惊醒,满是抱怨地看向窗外。
外面,石兴国走到队列前:“同志们,按照上级命令,我们原地休整待命。什么叫休整,什么叫待命,我是这么理解的,休整是休息式的整顿;待命呢,那就是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命令。所以,从今天起,我们尖刀连就一切都正规起来,训练、执勤、工作、生活一律按照整顿、待命的标准,严格执行。训练计划我已经制定好了,出操后,由通信员发到各班。”
各班喊着口号跑步离去。
这时听到动静的杨宇照披着衣服出来:“石连长,你们这是……”
“杨局长,忘了告诉你,我们接到命令原地休整待命。所以,就先把部队训练抓起来,当兵的不打仗,就得练打仗,时刻准备打仗。”石兴国回答道。
“好……好,你们这么一搞,起码特务肯定吓得不敢露头了!”杨宇照点头。
石兴国笑道:“那是。对了,局长,我想了一晚上,这个接头的特务还没抓到,下一步我们还要加强安全保卫工作,对靠近油井的人员要严格检查,万一特务把炸药带进油井,我们新中国唯一的油田不就完蛋了吗?!”
杨宇照频频点头,表示一定全力配合。
连日持续的检查,让工人们觉得有些麻烦,尤其见到战士们就别扭的刘大勇。
这天早晨,几个战士在门口检查上班的工人,一边空地上,段铁生带着几个班的战士练习刺杀。震天的口号声引来油矿工人的侧目,但他们都尽量躲避得远远的。
刘大勇拎着矿工帽和几个工友却故意走近。正在纠正别人动作的段铁生回头见他们,礼貌地道:“你们几个,请那边绕一下。”
刘大勇站在原地语气不善:“凭什么,这是油矿的地儿,我凭什么绕?倒是你们赖在我们油矿多少天了,特务抓到几个了?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吧?拿个枪杆子,就知道冲我们油矿工人耍横,有本事,抓几个特务给我们看看。”
段铁生又急又气:“我……我看你就像特务。”
刘大勇呸了一口:“那我看你还像土匪呢。”
情急之下段铁生不自觉地举起了枪。
“段铁生,把枪放下!”随着石兴国一声断喝,他和周远很快走到近前。
“连长,他……他骂我们是土匪,这也太欺负人了。”段铁生委屈道。
石兴国摆摆手:“你先给我回去。”
另一边,刘大勇也被任新我和几个工友拉着离开。
段铁生悻悻地跟在周远和石兴国身后,嘴里仍不服气地小声嘀咕着。
周远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石兴国:“连长,我看凡是舞枪弄刀的训练科目,要不就先……”
段铁生一听急了:“别呀,连长,谁不知道我段铁生是全师神射手,总不能去拿烧火棍子吧。再说了,我们是革命战士,有句口头禅叫什么来着,战士交命不交枪!人在枪在,枪失人亡!”
石兴国停住脚步,瞪着段铁生:“说得对啊,段铁生,战士舍命不舍枪!我叫你交枪了吗?!”
段铁生一下愣住,委屈地看着石兴国。
“连里并没有让大家交枪,只是要改变训练科目。我们既要抓好训练,也不能影响矿上正常生产。这叫训练生产两不误。”石兴国说道。
正在这时,通信员跑过来说师部打来电话,两人忙奔回连部。
一心想快点接受新任务的石兴国,兴奋地拿起电话,听到的却还是原地休整,等待上级安排。石兴国正失落间,忽然听到师政治部保卫科的高科长带机关工作组已经出发来玉门,不禁又兴奋起来:“政委,啥重大任务,还要麻烦机关首长亲自来宣布。”
“重大任务!你们原地待命就是了。”王振华说道。
石兴国一听高兴了:“您放心吧,政委!尖刀连永远都是一把闪亮的尖刀!”
挂断电话,石兴国兴奋地对周远说道:“重大任务,又有大仗打了。”
周远一脸冷静:“全国都已经解放了,没听说哪里有大仗打呀。”
“同志,台湾还没有解放,朝鲜战争还没有结束,指导员同志,你可不能有刀枪入库的思想啊……我们可是尖刀连!”石兴国语重心长地道。
周远平静地拿起书:“没有仗可打了,尖刀,是该放下的时候了。”
“退化,退化!……反正明天高科长一到,命令就会宣布。”石兴国对周远摇了摇头又满怀信心地看向窗外。
夜半,石兴国打着手电筒到各宿舍巡查,战士们都在熟睡,角落里一个抱着枪的身影突兀地落入光圈。
“老段?你怎么不睡觉,这是干什么呢?”石兴国压低声音问道。
“石连长,我睡不着,起来摸摸我的枪。这不,给它上上油,擦几把,哎,跟了我大半辈子了,现在,倒是歇下咯……”段铁生说着,继续擦枪。
石兴国摆摆手:“行了,睡觉,明天再擦。”
段铁生嘿嘿笑着:“睡不着啊连长!说出来不怕您笑话,这枪杆子就是我的命根子。当年,它保护我在枪林弹雨里打鬼子,打老蒋,现在解放了,可俺不能亏了它吧。”
石兴国深有体会地点点头:“咱扛过枪的人,都有这种感受,也能理解。放心吧,我们这就是临时休整,早晚有一天,你和你的枪还会派上用场的。好了,不早了,睡吧。”
段铁生又留恋地摸了摸乌黑的枪杆,这才不舍地将它端正地摆在墙边。
石油是新中国的血液,现在却紧缺得很,按照西北石油管理局的指示和要求,为了加强采油工作,杨宇照决定成立专门的钻井处,他亲自兼任处长。想到老同学邱建设搞过汽油公司,有经验,便任命他为副处长。
见老同学如此信任,邱建设暗喜,一番推托后答应了下来,并承诺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保证多打油,多出油。
邱建设一上任,果然打了鸡血般拼命鼓舞大家提高工作效率,争取在下个月的产油量上写下一个红火数字。对他那空洞口号般的讲话,大家都有些反感。刘大勇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声说道:“说得好不如干得好。我们要干得好,条件十分有限,现在,玉门油田出油的最大问题,就是人手不够,设备缺乏,我们就是把口号喊到天上,地下也不会冒出油啊。”
邱建设冷笑道:“真正的实干家是永远不会找借口的。困难肯定是有的,但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就是来解决困难的。你们玉门的历史,我还是很了解的,你说现在人手不够,那为什么玉门油田被国民党控制的时候,你们怎么就能打出油来呢?现在人民当家做主了,反而不出油了,什么原因,啊?”
刘大勇一时语塞。
邱建设瞟了一眼刘大勇,继续道:“大家都听好了,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儿,不要找什么借口,也不要有什么理由,哪口井打不好,哪口井不出油,我可是记着呢。现在,部队正在查国民党特务,在你们中间,我不能保证就没有内奸,有没有问题,在生产上,那是一目了然的。”
听到这话,工人们都有些紧张,刘大勇则死死地盯着他一言不发。见大家有些激动,邱建设忙心虚地看向别处。
午饭时间,工人们都匆匆走向食堂。尖刀连的战士却被挡在了食堂外。新官上任的邱建设煞有介事地挡在大门口,以为了生产为了多出油,必须优先保证工人们的伙食为由,要战士们等工人吃完再进去。
齐占山等人不忿,上前与之理论。闻讯赶来的石兴国见门口已拥堵起来,立刻命令战士们退后。
刘大勇等一群工人蜂拥进入食堂,还大笑着议论:“我们吃完要干活,要钻井!他们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先吃后吃或是不吃,都无所谓。”“是呀,干活的就有饭吃,不干活的,就不应该有饭吃……”
战士们气愤不已,却也没有办法。待工人们都吃完,战士们看着仅剩的菜汤、干饼,谁都没有动。
石兴国看看大家,拿起干饼:“怎么了,这比起咱打鬼子那时候,吃得可好多了。来,吃呀。”说着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
战士们见状,也只好跟着吃起来。
回到连部,石兴国正郁闷着,梅大妮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听齐占山说,大家都没有吃饱饭?要不,从明天起,俺给大伙做饭吧,我做的可好吃了。”
石兴国不满地看了梅大妮一眼:“我们来这里是执行任务的,油矿有食堂,有饭吃。再说,我们不具备单独开伙的条件。”
“哎呀,很简单,你就给俺弄两口锅,找两间屋,再找几个人。”梅大妮大大咧咧地说道。
石兴国白了一眼梅大妮:“你以为这地方是你家的?我们现在住的房间都是工人宿舍挤出来的。”
自己的一番好意,石兴国却毫不领情,梅大妮自然感觉委屈,但见石兴国满脸不耐烦的模样,也不好再坚持己见,只得自个儿低声嘟囔:“不让做就不做呗,那么大脾气干什么……”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枪响。
石兴国警觉地掏出枪,立即冲出门去。
赶到矿区,石兴国见段铁生正拎着一只野兔炫耀,一群战士围在旁边看热闹。见连长铁青着脸过来,战士们停止喧哗,纷纷让开。
齐占山小心翼翼地说道:“连长,这老段还真有两下子,一枪就给撂倒了。”
石兴国没理齐占山,而是盯着段铁生:“谁让你随便开枪的?”
段铁生有些懵:“啊,我看大伙没啥吃的,想给大伙改善改善……”
“我问谁给你的权利,让你可以随便开枪?”石兴国提高了声音。
段铁生不服气:“连长,咱是军人,开枪怎么了?咱是尖刀连,没必要在这儿受窝囊气……钻井的怎么了,没我们舍着命解放全中国,有他们今天的好日子吗……”
见两人吵起来,齐占山和战士们忙拉着段铁生离开。石兴国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拳打在旁边一棵胡杨树上。
远处,一辆汽车卷着尘土驶进矿区。石兴国认出是师部的车,连忙跑了过去。
吉普车停下后,保卫科长高永亮下了车。石兴国兴奋地敬了一个军礼:“首长好。”
高永亮还礼:“我可不是什么首长,兴国,在这儿怎么样?”
石兴国瞅瞅左右没人便凑近高永亮:“高科长,可算见到亲人了。你们再不来接我们走,战士们都快憋坏了。”
“憋坏了?为什么呀?”高永亮明知故问。
“想打仗啊!我们尖刀连从来都是枪里来弹里去的,闲不下来。科长,这回又有什么大任务,让您亲自跑一趟?”石兴国满脸期待。
高永亮看着一脸兴奋的石兴国,严肃道:“石连长,还是集合部队吧。”
石兴国有些纳闷:“你这保卫科长,啥时改保密科长了?行吧,首长都下命令了,我马上执行。”
很快,尖刀连集合完毕。高永亮站在队伍前面讲话:“……改编为石油工程师,这是西北军区党委,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决定,是对我们五十七师的充分信任。来的时候,政委专门讲过,你们尖刀连打仗、剿匪、训练,都是全师的标杆红旗,在改编这项重大任务面前,希望你们也能发扬以前的优良作风,把红旗继续扛下去。”
战士们抱着枪,低头坐在地上,毫无反应,就连石兴国也铁青着脸一动不动。
见大家失魂落魄的样子,周远只好礼节性地鼓起掌,孤零零的掌声显得那么冷清而单薄。
此时,师部办公室里,王振华面对一纸任命书,心情复杂、百感交集。接到任命书那一刻,他和妻子闫竹都非常高兴,如果去四军当政治部主任,意味着以后他们一家就能安稳地待在一起,再不用像以前那样东奔西走了。但一想到待了多年,而且正面临改制的五十七师,王振华的心就乱了。
大礼堂里,战士们为王振华准备欢送会,而他,仍坐在办公室里纠结。
宋豫杰见他始终愁眉不展,过去倒了杯水,劝解道:“提升到四军当政治部主任,这是咱的光荣,说明咱五十七师有人才,说明西北军区、毛主席对咱师工作的肯定。你就别犹豫了,这是好事,提副军了,以后授衔就是将军了,所以我要高高兴兴送你走马上任……就是,就是你这一下子要调走,我心里还真有点舍不得。你一走,我这个师长,一下子就成光杆司令了。”说到最后,宋豫杰也忍不住有点鼻子发酸。
王振华愈发伤感:“这次任命,也是我没想到的。师长,你最了解我,和十九军、和五十七师这么多年的感情,别说是去四军当什么政治部主任,就是给我个更大的官儿,我也不想离开咱们师啊。何况咱们同甘共苦、枪林弹雨里滚爬了这么多年了,一块石头身上捂三年也舍不得扔呢!最重要的是咱师现在是关键时期啊。”
宋豫杰擦了擦眼睛:“放心吧,天塌不下来,还有张副师长、程参谋长、高主任、罗部长,还有师党委、各团党委,再重的担子大家一起挑,也就轻了。你放心吧,回去好好收拾收拾,准备上任吧。车我已经派好了,一辆吉普拉家人,一辆卡车帮着搬家。”
王振华连连摆手:“师长,这些我都没想,这两天,我其实心里一直乱得很……我想着,能不能给中央,给朱总司令申请一下,撤销对我的这个任命?”
宋豫杰眼睛一瞪:“为什么?这可是军政治部主任,振华,你可别犯傻!”
王振华摇了摇头:“如果师里没有这次改编,也许我不会这么想,当将军是多少军人的梦想啊!可现在全师上下,对于这次改编成石油师,没有几个心里不打鼓的。这个时候,我这个当政委的要是拍拍屁股走人,这对全师官兵,对于那些跟着咱们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打仗的每一个战士来说,都是不负责任的。所以,我想申请撤销任命。”
宋豫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上前紧紧握住王振华的手:“振华啊振华,我代表师党委,全师官兵谢谢你,我也从心眼里希望你留下来。但是人不能只考虑自己,老哥还是劝你上任去吧。不说其他,就说闫竹和孩子们,这么多年跟着你东奔西走,不要说家了,就连个固定的窝都没有。四军驻在城市,以后闫竹还有孩子可以稳定下来,再不会跟着你受那么大委屈了。”
“她们……应该会理解的。”王振华低着头,声音低沉。
两人正说着话,负责欢送会的高峰主任走了进来,请他们过去。王振华站起来刚要摆手,被宋豫杰一把拉住:“都是同志们的一片心意,我们还是去一下吧。”
三人来到张灯结彩的大礼堂门口,正巧看见有战士抬着几大坛老汾酒进入会场,是西北石油管理局唐国恩局长亲自派人送来的。
宋豫杰、王振华两人互相看了看,不明白这石油局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走进礼堂,大家掌声雷动。宋豫杰示意大家停止鼓掌,请即将荣升的政委再作最后一次指示。
王振华在掌声中走上主席台,看着大家动情地开口:“同志们,今天,大家在这里给我王振华送行,首先,我要感谢大家。在五十七师这几年,枪林弹雨,炮火硝烟让我们共同经历了五十七师的成长,见证了五十七师的发展。眼下,是我们五十七师重要的转折时刻,对于我王振华来说,也是人生中一个重要的节点……在这个重要节点上,对于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是一次人生的抉择……”
这时,一个参谋匆匆走进来,对宋豫杰附耳说了些什么。宋豫杰马上站起身走上主席台,与王振华耳语了几句,又跟高峰交代了一下,然后两人匆匆离去。
“同志们,首长有重要事情,欢送会,就……就先到这里。”高峰无奈地宣布欢送会结束。台下众人不禁纷纷议论起来。
礼堂外,唐国恩的吉普车停在台阶下。宋豫杰和王振华跑步下了台阶,与等在车旁的唐国恩握手。
“唐局长,您怎么没打招呼,突然就来了?”宋豫杰边握手边说。
唐国恩指指王振华:“古有‘萧何月下追韩信’,我今天啊,是顶风冒日来追振华呀。”
王振华一惊:“追我?老领导,您这是……”
“我这是代表我个人还有石油部想跟朱总司令和西北军区抢人来啦。”唐国恩笑道。
宋豫杰和王振华对视了一下,说道:“唐局长,先到办公室吧,喝杯茶,咱慢慢说。”
办公室里,三人落座。宋豫杰亲自端上茶水。
王振华开口道:“唐局长,您今天大老远地送我老家的老汾酒,又亲自来送行,这也太隆重了吧。”
唐国恩摆摆手:“隆重啥,我这是屁股坐不住了……现在我们国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经济建设要油,朝鲜战场要油,可是我们石油部门接下的是国民党的烂摊子,全国没几个出油的矿,没有几个打油的人。我这个石油局长,真正是白手起家,一穷二白啊!所以才给中央打报告,把你们师改编成石油工程师。今儿我来,是想商量,或者说是请求……”
“唐局长,您是说我去四军的事儿……”王振华早已猜出几分。
唐国恩连忙点头:“是啊,能到四军任职,是个好事,是对你王振华能力的认可,也是对我们五十七师工作的肯定。可现在,石油师正处在改编的关键时期,八千子弟兵能不能成为合格的八千石油战士,我心里没底呀。当初选你们师,你们班子团结是一条重要原因,团结才能出战斗力。振华呀,站在全军的角度,一个四军的政治部主任也许会有几个十几个人选,可我们现在的石油师,不能少了师政委啊。”
“振华跟我提出过想留下,可我总觉得,人这一辈子,有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所以我主张送他走。”宋豫杰抢先说道。
唐国恩看着王振华:“振华,也许我很自私,我还是想问一声,能不能留下来?”
“其实这些天这个念头一直在我心里纠结,唐局长,师长,如果说人生真的有那么一次机会不能错过的话,对于我,那就是石油师!能和全师同志一起经历这次改编,一起投身国家建设,一起为祖国找油打油,是我王振华的荣幸,也是我最好的选择。”王振华有些激动。
唐国恩听到此话,高兴之余忙又追问一句:“决定了?”
“决定了!”王振华语气坚定。
唐国恩笑着站起来:“好,王振华就是王振华。走,喝酒去!”
三人来到拜将台,简单的折叠桌椅,桌上摆着几个凉菜,几壶老白汾酒醒目地摆在那儿。周围苍松翠柏,古风古色中透出历史的沧桑。
大家围桌而坐。唐国恩端起酒杯:“振华,亲不亲家乡人,甜不甜故乡水。这是你们家乡水酿的家乡酒,地道的老白汾,来,干一杯。”
三人碰杯一饮而尽。
宋豫杰看着古松:“这就是汉王当年拜将的地方?”
唐国恩点头:“是呀,当年刘邦依萧何之言,拜韩信为大将军,才有了楚汉之争,汉王一统江山,成就千秋霸业呀。”
宋豫杰感慨道:“这么说,汉中还真是人杰地灵。”
唐国恩又给每人倒了一杯酒:“当年汉王拜将,今天,我用老白汾招待你们,有异曲同工之妙。眼下你们二位搞石油师改编,责任和意义岂是韩信所能比。”
“局长放心,我五十七师官兵永远都过得硬。”宋豫杰一口喝干杯中酒。
唐国恩点点头:“这一点我和咱们军区习政委有共识,五十七师永远是一支过得硬的部队。但是,今天我要给你们交交底。搞石油,可不像打仗那么简单。咱们都是当兵的人,打仗,跟鬼子敌人真刀真枪干,咱们谁都不是孬种,可是搞石油……就没那么简单了。首先,石油在哪里?根据美国、英国和苏联一些专家推论,中国是贫油国……”
“这怎么可能?咱们国家这么大,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还有北方,怎么就没有石油了?!”王振华忍不住插嘴道。
“说得好,我也深信,咱们地底下肯定有石油。可石油究竟藏在哪里?需要去勘探,去发现。再说,就是发现地底下有油,怎么开采,怎么提炼?怎么运输?这都是科学,需要知识。我知道咱们师的文化底子,大多数战士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文化程度最高的也就是李路,高中还没有毕业。要把一支以文盲为主体的队伍打造成有文化、懂技术、能战斗的队伍,你们肩上的担子很重啊!”唐国恩面色凝重。
王振华信心满满地说道:“汉王忍辱负重,那是为一家天下,我们是共产党员,国家的需要,那就是我们的责任。今天,咱不说什么拜将,我们就在这里表个决心,党中央、毛主席信任我们,军区党委、首长信任我们,把石油师交到我们手里,从现在起,我们想的干的,就是找油,打油。天大的困难,只要有我们石油师,就不会让战场上的飞机、坦克缺油,就不会让帝国主义反动派笑话我们是贫油国。”
唐国恩站起来,紧紧握住两人的手:“谢谢你们。既然来到拜将台,还是要说拜托的话,中国石油的未来,中国石油的希望,就拜托二位,就拜托石油师了!来,咱们干了这杯酒。”三只酒杯碰在一起,三人一饮而尽。
高台无语,凝视着这庄严而神圣的一刻。
自从听到丈夫调任的消息,闫竹就开始边收拾行李边憧憬将来安定幸福的生活了。今天开完欢送会,明天就该走了,闫竹把收拾好的行李堆放整齐,心情愉快地与孩子一起等王振华回家。
过了午饭时间,又过了晚饭时间,闫竹没有等到丈夫,却等到他们去拜将台的消息,闫竹一屁股坐在行李上,她自然知道拜将台的意义。
已然暮色四合,王振华站在自家门口,却不敢进去。犹豫了好久,王振华轻轻推开家门,看到闫竹一语不发地坐在椅子上。床上,孩子已经睡着了。地上,摊着打开的行李……
“说,什么时候去报到?”两人沉默良久,闫竹才开口问道。
王振华一愣:“啊?哦……那等通知吧……”
闫竹眼泪唰地流下来:“振华,我不想当什么官太太,我……我就想要个安定的家。结婚多少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天天忙,天天忙,我们一年能见几面呀?以前打仗,总盼着等解放了,不打仗了,能过几天安稳日子,能一家人团团圆圆的。”说到这儿,闫竹拭了拭泪,看着王振华,“四军,你真的不打算去了吗?”
王振华看着闫竹:“闫竹,你听我说,石油师现在确实离不开我。”
“可你想没想过我和孩子能不能离开你?”闫竹的泪又落了下来。
王振华沉默了。
闫竹看着丈夫,含泪问道:“有句顺口溜,你知道是怎么说的吗?有女莫嫁石油郎……”
“……一年到头守空房,难得回了一次家,洗了三天油衣裳。”王振华轻轻给妻子擦着泪接了下去。
闫竹语气缓和了些:“都知道啊,那你还一根筋地要搞石油?!”
王振华看着妻子,动情道:“闫竹,我知道你这些年带着孩子,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可我是党员领导干部,是一师官兵的政委。现在全国是解放了和平了,可国家搞建设、抗美援朝,缺的就是石油。为了石油,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连觉都睡不着,现在党把打油的任务交给咱们,这是多么大的光荣,多么大的信任啊!这份光荣和信任,是任何东西也换不来的。不要说不当那个官,就是豁出命来,咱们也不能皱一下眉头。”
闫竹一下捂住王振华的嘴:“别说不吉利的话,这些我懂。”
王振华拿开闫竹的手:“我知道你懂。你不是说不羡慕什么大城市,就想有个安稳的家吗?这样吧,我去找领导,把你调到石油师来,不管以后我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苦也好,累也好,一家人在一起,好吗?”
闫竹叹了口气,看着熟睡的孩子:“我就是想让孩子每天能见到爸爸。”
王振华心疼地揽过妻子:“会的,以后每天都会的。”
明月挂在深蓝的夜空,银色的月光涂满静静的井架,也温柔地包裹了躺在山坡上的石兴国。如此静谧的夜,他的心却始终安静不下来。
井架逐渐被晨曦染红。石兴国坐起身,没有了早操的军号声,油矿院内战士们的吵嚷声愈发刺耳。
石兴国站起身往山下走去。驻地院子里,一些士兵挤在宣传栏前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怎么啦?一早上乱哄哄的,还像不像个兵!”石兴国板起脸。
一个士兵哭丧着脸:“连长,我们不是兵了,真的不是兵了。”
石兴国一愣:“什么意思?”
大家赶紧让开路,指着宣传栏里的通知,让石兴国看。石兴国一看竟是要收大家的枪,气得一下子揭了下来:“这件事我和大家一样,也是刚刚知道,我去找高科长,问问到底为什么。”
看着连长快速远去的背影,大家又议论开来。段铁生激动地说道:“兄弟们,这枪,咱们不能交。不说这枪保护了我们多少回命,打开了多少敌人的脑壳,至少,它跟着我们跑了那么多地方。交了这枪,咱们拿什么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现在,这里就是咱们的阵地,谁要让咱们交枪,先问问我手里的枪答不答应!”
“对,我们来油矿,就是保护油矿,现在没有了枪,我们拿什么抓特务。”“我们不交枪……这枪就是我们的弟兄,我们不能丢下我们的好弟兄们!”“对,不能丢,不交枪。”众人都跟着附和。
石兴国脸色铁青地进入连部。周远一见忙问:“连长,昨晚你上哪儿去了,师里紧急通知,也没找到你。”
石兴国一把将通知拍到两人面前:“就是这个通知?”
高永亮见石兴国脸色难看,解释道:“改编为石油师是中央军委、军区的决定,交枪这也是师里的决定。”
石兴国火了:“这个决定我不理解,我们是军人,不管怎么改,我们都还穿军装,还是军队序列。如果交了枪,我们还算是军人吗?”
“我们虽然是军人,可以后主要任务是钻井打油,钻井打油用的是钻机和刹把子,没必要再用枪,枪杆子必然要换成刹把子。我们只有放下一个武器,才能拿起另一个武器。”高永亮耐心解释。
周远也劝道:“石连长,执行吧,我们是军人!”
石兴国转过身:“对不起,这个命令,我无法执行。”说完昂着头大步走出房间,留高永亮和周远二人面面相觑。
出了连部,石兴国想了想,来到电话局。这样的石油师他实在待不下去了,他要跟首长申请调走,无论哪里,只要能穿军装,能扛枪打仗就行。
电话却始终打不通,最后石兴国想到了许茹。他拨通了许茹的电话,说明情况后要她帮忙给首长发封电报。但这是违反纪律的,许茹犹豫着。
石兴国着急了:“我枪都要被下了,还谈什么纪律?许茹,就算为了我,就犯一次纪律吧。既然你喜欢我,就让我做喜欢做的事。真的,我喜欢扛枪,喜欢打仗,你就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吧。”
听着爱人急迫热切的声音,许茹心里挣扎了一番还是答应了。
大家虽然想不通,上级的命令还是要执行的。第二天,高永亮、周远和工作组同志走进尖刀连宿舍。
周远率先说道:“同志们,高科长和工作组是我们的上级首长,他们执行的也是师首长的命令,请大家放下手里的枪,配合工作组的工作。”
战士们抱着枪,低头一言不发。周远皱着眉等了会儿,仍然没有动静,于是示意工作组的人上去收枪。
没想到段铁生突然站起来,举枪指向周远。与此同时,工作组人员也端起枪,双方对峙起来。
“段铁生,你干什么,想违抗命令吗?”周远吼道。
“连我们的枪都要抢走,我们还要服从什么命令?指导员,这些枪,有的是部队发的,有的是我们从敌人手里缴获的,跟了我们多少年了,求求您别拿走,别拿走好吗?”本来怒气冲冲的段铁生,说到最后却是有些眼圈发红。
周远无奈,又看向一班长齐占山:“一班长,你们一班是我们尖刀连的尖刀,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希望你们成为全连的反面教材。”
“指导员,你都下我们枪了,没有枪,还谈什么尖刀?这个事,我就算想通了,同志们也想不通!”齐占山并不配合,气氛越发紧张。
心情烦躁的石兴国借口身体不适,躲在连部值班室蒙头大睡。一阵震山响的拍门声后,得知消息的石兴国急忙赶往连宿舍。
宿舍外,早被看热闹的工人围得水泄不通。石兴国用力扒开人群,挤了进去。
“齐占山,让你的人把枪放下!”石兴国一看屋内情形,急忙喊道。
齐占山见到连长,有些犹豫。段铁生却丝毫没有理会,仍双眼喷火般拿枪瞄着周远。
“把枪放下,听到没有?段铁生,这是命令!”说着,石兴国朝段铁生走去。
“别过来!连长,你别过来,今天,谁过来我就朝谁开枪,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收走枪!”段铁生突然狂躁地怒吼,同时动了一下手臂,将枪口对准石兴国。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身后的工人们更是发出了惊呼声,然后立刻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地看着屋内。
段铁生举枪的手微微颤抖,声音哀伤却又决绝:“连长,你说过,我们是战士,枪就是我们的生命,人在枪在,枪不在,人也不在。现在,你要让我放下枪,你也就是我的敌人!”
石兴国的心猛抽了一下,他怎么能不理解他的感受!理智却告诉他不能冲动,他慢慢向段铁生走过去:“我是你的连长,不是你的敌人,拿过来,给我……”
段铁生盯着逐渐靠近的石兴国,突然把枪指向自己:“连长,你别过来,你别逼我,你们谁也别逼我!”
石兴国连忙停下,屋内气氛异常紧张。
“好吧,既然大家对交枪有意见,有想法,那就给大家一点时间,让大家好好想一想。”高永亮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我们是人民军队,有铁的纪律,谁也不要做傻事。”说完,与周远和工作组同志相继离开。
石兴国看了看战士们,也缓缓走了出去。段铁生抱着枪,一下瘫坐在地上。
夜色降临,矿区后山中传来悲凉的唢呐声。段铁生用尽全力吹着,却怎么也挡不住眼里的泪,肆意横流。
第二天周远在连里做石兴国的思想工作,尖刀连战士们最佩服的就是连长,也最听连长的话,只要石兴国思想上转过弯来,说服战士们应该不是问题。
两人正说着话,齐占山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连长,指导员,不,不好了,段,老段他带着枪跑了……”
两人一惊,忙随齐占山冲了出去。
几人在齐占山指引下朝戈壁滩狂奔,跑了一会儿,果然,远远看见前面的段铁生拎着枪边跑边不住地回头张望。
“段铁生,你个兔崽子,你给我回来。”石兴国大喊。
段铁生见是连长,非但没停,反而疯了似的向前跑去。跑着跑着,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段铁生突然跌倒在地,一条腿顿时疼痛难忍。但他已顾不了许多,爬起来一瘸一拐继续向前跑。
这时石兴国从后面飞快追上来,一下扑倒段铁生,两人在地上翻滚着向坡下滑去。一到坡底,石兴国敏捷地翻身而起,迅速捡起地上的枪,而段铁生的小腿处,有殷红的鲜血淌下来。他艰难地跪爬到石兴国面前:“连长,枪,给我,给我……”
“滚,逃兵,逃兵!”石兴国怒吼着。
“不,我不是逃兵。战场上,枪林弹雨从没有逃过,鬼子的子弹从我头皮上擦过的时候,我还是站着往前冲,我不是逃兵。连长,我真不是逃兵,我是神枪手,师长政委说的,我是全师最好的神枪手。可没了枪,我什么也不是,我是个废人!”段铁生嘶哑着声音辩解。
“你就是个孬种!上级要我们交枪,有意见可以提,你这样带着枪跑,算什么?逃兵!知道吗,逃兵!神枪手是什么?荣誉是什么?荣誉是人创造的,不是枪给你的。你要是真正的神枪手,什么工具在你手里都可以是枪,都可以再成为神枪手。”一通责骂后,石兴国站起身,“段铁生,交枪,我也有意见,可有意见要反映,不能跑,更不能拿枪对自己人。如果你还要跑,那就真是逃兵!在尖刀连的历史上,没有人会记住你是神枪手,大家只会记住,我们尖刀连,有一个逃兵!”说完,石兴国转身走了。
低头听完连长的训话,段铁生泪流满面地站起身,大声吼起来:“西安城头捉老蒋,中条山上杀日顽,保卫延安挑重担,上党战役冲在前,五十七师好样的,一仗全歼胡宗南……”
突然一个响雷在天空炸响,风骤起,暴雨将至。
回来后,石兴国突然发现师部的吉普车停在路边,王振华正站在车旁等着他。石兴国一惊,忙跑步上前。
王振华一脸严肃:“石兴国啊石兴国,你胆子真够大的,竟敢动用私人关系给军区首长发电报?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错误吗?”
石兴国辩解:“首长的电话打不通……”
“打不通电话就违反纪律?幸亏许茹有组织观念,向我报告了你的情况,不然,你等着军区首长收拾你吧。”王振华说道。
石兴国松了一口气:“啊,电报没有发啊……”
“你真该庆幸。不过我把你的情况向习政委汇报了,习政委不但不同意你调走,还要求你在石油师扎根。政委说了,你是尖刀连连长,现在国家最紧缺的是石油,要求你尽快掌握刹把子,成为石油战线的尖刀!”王振华认真道。
“首长真是这样说的?”石兴国很是失望。
旁边的高永亮瞪了他一眼:“习政委讲的还能错?你这个石兴国啊,咱们王政委为了留在石油师,提升四军政治部主任的命令都到了,硬是放弃了。你还想着往外跑,真给石油师丢人!”
石兴国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永亮,又看向王政委,随即立正敬礼:“王政委,我错了……”
“知错即改就是好同志。现在我命令你立即集合连队,我有话给大家说。”王振华严肃说道。
此时,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打落下来,油矿瞬间笼罩在了滂沱大雨中……
尖刀连的战士们个个抱着枪,站在雨中岿然不动。
与战士们同样站在雨中的王振华不顾风雨,慷慨陈词:“同志们,战争年代,你们尖刀连向来是师里的尖刀,所向无敌。现在,日本鬼子投降了,国民党反动派被打到孤岛上去了,国内和平了。但是,国民党留下的是烂摊子,特别是石油,朝鲜战场由于没有油,我们的坦克、大炮开不上去,战士们靠血肉之躯抗击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国内工厂没有油,机器转动不起来,工人们等工下料。石油就像人的血液一样,没有它,国家就失去了生命的动力。现在党中央和毛主席让我们师改编成石油师,为祖国找油打油,这是对我们全师八千名官兵的高度信任。你们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服从命令,为祖国打油!”战士们齐声吼道。
王振华看着暴雨中钢铁般的战士很是欣慰,继续说道:“我和师长知道,过去打仗时你们尖刀连是师里的尖刀,现在任务转换了,师党委希望你们放下手中的枪,拿起另一支枪,还要成为师里的尖刀。不,你们要成为全国石油战线上一把永不卷刃的尖刀!”
讲话完毕,交枪仪式正式开始。
石兴国第一个将背上的枪取下来,双手举着,放到嘴边亲吻,然后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接着,尖刀连的干部战士,一个接一个地亲吻钢枪,然后依次将枪放到连长的枪旁……段铁生抹了几把眼泪,恋恋不舍地把枪放在嘴边亲了又亲,最后一个将枪放到桌子上。
没有人说话,只有哗哗的雨声记录着玉门油田历史上这一难忘的时刻。
与此同时,汉中师部大校场上,各连队也在组织交枪。蒙蒙细雨中,五十七师全体官兵完成了无枪战士的角色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