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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工作的真谛

“非正式员工的终身收入不会超过一亿日元。相比之下,大企业正式员工的终身收入,可以达到两亿到两亿五千万日元。同样是工作到六十岁,两者的收入相差了一倍以上。同学们到明年春天就要参加各种聘用考试了,到时候一定要充分利用应届毕业生这张金灿灿的门票,去找份好工作。在日本,这么好的机会一辈子实际上也就只有这么一次了。”

原本嘈杂的阶梯教室,在进入终身收入这个话题的瞬间,马上安静了下来。这是一门很受学生欢迎的课,总是座无虚席。斜下方远远的讲台上,可以看到一位大学教授正握着麦克风侃侃而谈。教社会学的神田哲史是一位知名教授,出过畅销书。千晴也时不时地在电视上看到这个人。那件看起来并不起眼的灰色西装大概也价格不菲。

“所幸今年是泡沫经济之后最大的卖方市场,想拿到聘用的名额应该不是很难。大家在这样的年份应该更积极一些,争取进更好的企业。大学的求职科,对了,现在应该叫职业向导科,这几年他们的工作一直都很难做,不过今年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我期待着大家的出色表现。”

刚刚进入六月,离梅雨季节还有一段时间。也许是因为全球气候变暖,几天前最高温度已经超过了三十摄氏度。这一天的阳光也宛如盛夏,斜斜地射进阶梯教室。午饭后的第一节课最让人困倦,而正在讲课的社会学神田教授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坐在千晴旁边的良弘托着腮,小声嘟囔道:

“这些不用为找工作操心的大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求职什么的,他们只要在旁边看热闹就行了,还高谈阔论什么终身收入。”

大学的老师在这方面确实是高高在上,完全没有大学生在这个阶段的那种紧迫感。千晴在忙着做除法:如果终身收入是两亿五千万日元,也就是在二十五年的时间里,每年挣一千万日元。这是一个让千晴难以想象的数目。千晴在一家面向工薪阶层的餐厅兼职当服务员,现在已经干到了第三年。虽然在一点点地加薪,也才不过一个小时八百五十日元。每天干八个小时,一天也不休息地干四年,也拿不到一千万。看来还是做正式员工比较划算。

“不过现在正式员工的收入,也开始从重视工龄向重视业绩转变了。而且在最近十年,工资水平几乎没有提高,已经不再像原来那样,四十岁能拿四十万、五十岁能拿五十万了。只靠丈夫一个人工作,已经很难实现买房、送两个孩子上大学的一般家庭基本目标了。”

结婚也好,生两个孩子也好,对千晴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遥远得看不见也想象不出来。已经迫在眉睫的求职就不一样了,无论如何也要在某家公司找到一份工作才行。

找工作本来就已经颇有难度了,社会学教授却说什么即使当上正式员工也还不够。那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千晴无暇做笔记,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

“今后就只能夫妻双方都去工作了,否则旧有的标准型家庭将难以为继。而且如果妻子仅仅是兼职打工,经济状况同样会很严峻。比较理想的是夫妻双方都有一份正式工作,这样整个家庭的终身收入就能超过五亿,可以过上相当宽裕的生活。”

原来如此,教授想说的原来是这个。千晴虽然是女性,但如果是她自己喜欢的工作,干上一辈子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唉,这话听着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老婆也上班,还挣和自己一样多的工资,这样男人在家不就只能低着头做人了嘛。”

千晴毫不留情地朝旁边的良弘扔了一句:

“嘀咕什么呢!你也太封建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想耍大男子主义。”

神田教授的话还在继续:

“所幸指导学生求职还算是我们大学的强项。学校里的女生也很多。学习和求职固然重要,成家也不可忽视,若想寻找自己的终身伴侣,我们大学同样是一个很不错的环境。但是大家听好了,结婚一定得找有正式工作的对象,这一点至关重要。好,今天的课就到这里。”

离下课还有五分钟,但教授已经夹着自己的讲义,径直走出了教室,大概是有什么外快在等着他去赚。

千晴和良弘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两个人跟在一大群学生后边,顺着台阶慢腾腾地往下走。良弘在千晴的背后发话了。

“在大企业工作的老婆……千晴,要是你在大媒体找到工作,不想找我当你的男朋友吗?”

千晴觉得良弘说的话简直不可理喻,本想回头瞪他一眼,却发现良弘正隔着好几级台阶俯视着自己。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心话。

“你说什么呀!那我要是没找到工作呢?要是我成了打零工的,你就不做我男朋友了?像你这么势利的人,我还瞧不上呢!再说了,区区一个良弘,还配不上我呢!想做我男朋友?你就等着吧!”

一直面无表情的良弘这才露出笑容:

“好啦,这才是平常的千晴嘛。刚才你听神田老师说那些话的时候,表情认真得都让人害怕了。他说的那些,不就是些统计数据吗?那些关于终身收入的理论虽然也有道理,但是我觉得人生的乐趣并不取决于赚多少钱。总是把这些东西算来算去的人,最终会疯掉的。”

良弘步伐轻快地走过来,和千晴肩并肩地往下走去。学生已经走光了,阶梯教室里空荡荡的。

“你说得很对,但是你不觉得害怕吗?如果找不到正式工作,别的不说,光是收入也会减半。”

“这个我当然知道。我看过神田老师写的书,据说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合同工和那些靠打零工为生的人,未婚率比有正式工作的人要高得多。说白了,如果没有钱,既结不了婚,也生不了孩子。”

千晴也看过那本书。作者根据大量的资料和统计,对贫富差距越来越大的日本当代社会做了彻底的剖析。那位社会学家的结论是这样的:今后贫富差距还会继续扩大。要想让自己的生活有保障,唯一的选择就是掌握一技之长。但是对现在上大三的千晴来说,求职已经让她疲于招架了,根本没有时间考虑什么专业技能。

良弘若无其事地说:

“其实我也一样,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找不到工作,晚上就睡不着觉。”

自从开始准备找工作,千晴就变得对同龄人的诉苦异常敏感,容易和对方产生共鸣。千晴觉得自己每天都好像在和一个巨大而模糊的影子战斗,整天都被笼罩在不安的情绪中,得不到片刻的喘息。

“原来良弘也一样。有时候我也怎么都睡不着,以前准备重要的考试时,我也没有这样过。”

阶梯教室外是玻璃墙围成的明亮的走廊。千晴把课本抱在胸前慢慢走着。玻璃墙外,不知哪个社团的学生,正聚集在初夏郁郁葱葱的绿色背景前,就好像一群聚集在树杈上的小鸟。他们好像还没有完全习惯这个校园,一举一动都还显得很不自然,因此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大一新生。千晴希望能在大学里永远学习下去。如果能一直当学生,该是一件多美好的事啊!

“有工作的人总是口口声声说什么自己干劲儿十足,那肯定都是些言不由衷的假话。他们大概都对工作厌倦得要命。每天打着领带,一直工作到电车收班,谁受得了。”

良弘的牢骚一发不可收拾。

“就是就是,工作也就意味着要被公司这个牢笼关上一辈子嘛。”

那些在积极找工作的学生,心里想的不也和我们一样吗?当学生轻松自在,但是走上社会便会失去自由——千晴也和大部分学生一样,对此深信不疑。

“大学毕业了就得去工作,所以大家也就只好随大流了。我最讨厌面试时说的‘贵公司’这个字眼了。贵公司、鬼公司……什么鬼玩意儿嘛!”

良弘说的话已经成了不需要搭话的宣泄。千晴走在亮堂堂的走廊上,只是轻声叹气。

“对了,我现在要去一趟职业向导科。你去不去?等会儿有什么安排吗?”

“今天打工的时间提前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好不容易才预约到最有人气的美知佳小姐,太可惜了。”

村上美知佳是向导科的第一号美女,在男生中颇有人气,但在对学生进行就业指导时,又以严格著称。

“那我下次再去找她好了。等会儿求职小组不是还要在咖啡厅碰头吗?替我向大家问好。”

“好的。”

告别良弘,千晴加快了步伐。虽然不过是去打工,但是一想到将要投入到工作中去,心情自然也就严肃了几分。

工作,真的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千晴在高田马场站坐上山手线,下一站就是目白站,两站之间只有短短两分钟的车程。现在还没有到日落时分的交通高峰期,所以车厢里很空。一个和千晴年龄相仿的男青年头戴耳机,正在用手机玩游戏,他的两条腿在不住地晃荡。男青年看上去不像是学生,他是以什么为生的呢?他右手的手背上,有一个深蓝色的骷髅刺青。在东京,总能看到像他那样猜不出来历的人。

在走出无人检票口的时候,千晴连走路的姿态都变了。她目视前方,轻快地迈着大步。虽然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但此时的她,身姿矫健得仿佛好莱坞电影中的职业女性。

千晴打工的店名叫“TOP DINNER”,是一家全国连锁的餐厅,千晴从大一的时候就开始在这里打工。这家店面朝目白大街,位于一家商务宾馆的二楼,是一家还很新的餐厅。千晴穿过后门,顺着凉飕飕的水泥台阶走了上去。客人出入的门厅的地上,铺的是白色大理石地砖,而为了节省成本,后门门口的地上铺的则是廉价地砖。

千晴推开不锈钢弹簧门,走进了餐厅的办公室。

“大家早!”

无论什么时候见面都说大家早,是演艺圈里常见的打招呼的方式。因为这家餐厅二十四小时营业,所以这也成了店里的习惯。

“早!水越小姐,你能马上去大堂就位吗?”

“好的,我马上换衣服。”

岸川店长刚满三十岁,刚刚理过发的头上,戴着一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制服帽子。在这家目白分店里,只有管理部门的两个人和厨房的两个人是总公司派遣的正式员工。除此之外的将近二十个人,都是这家分店直接招来打工的计时工。

千晴走进休息室。这间不到十五平方米的房间里,摆着一大排灰色的不锈钢衣帽柜。房间里还很勉强地用挡板隔出了一间和计时工谈话用的面谈室。千晴拉上挂在房间一角的塑料帘子,忙不迭地开始换衣服。她脱掉牛仔裤和长袖T恤,把连衣裙制服从头上套了下去。橘红色条纹和白色条纹相间的制服设计得很好看。连衣裙的腰收得比较高,穿起来会让身材显得更苗条。千晴之所以选择在这家餐厅打工,除了餐厅离她住的单间公寓很近以外,制服漂亮也是原因之一。

“早上好!”

隔着帘子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年龄真的很残酷,它会改变人的一切,连声音都不放过。

千晴也很精神地回了个招呼:

“早上好!咦?谷山阿姨今天不是休息吗?”

“本来是休息,是我求着店长给我多排了一天班。”

谷山佳子的年龄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她的丈夫好像在一家规模很大的电器公司工作,但是她仍然需要像这样出来打工。听说他们家的三个孩子中有一个得了很难治的病,住院和治疗的花费都不小。

“阿姨您可真卖力。”

“是呀,为了孩子也只能拼命工作了。如果是为了老公,我才不会这么卖力呢。”

千晴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她发现镜子旁边有不知是谁的涂鸦,字迹没有被完全擦干净,依稀可辨。

“该死的工作!这样的烂地方,还待着干吗?”

千晴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心情。餐厅服务员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必须一直站着。在午餐的时间段更是忙得像上战场一样,两个小时里几乎全都是一路小跑,时不时还有一些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恶语相加的顾客。有时厨房里人手不够,需要等很长时间才能给客人上菜。但即使这样,也不应该在自己工作的地方涂鸦来泄愤吧。千晴这样想道。

“早!”

伴随着耳机里传出的咔嚓咔嚓的噪音,休息室里响起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千晴从简易更衣室里走出来,正好看到那个年轻人把手揣在连帽卫衣的口袋里,朝衣帽柜走过来。海老泽良大概三十岁出头,他戴一副浅色的太阳镜,用来遮挡那无精打采、目光黯淡的眼睛。

狭窄的过道上,两个人背对背地把对方让了过去。海老泽身上散发着一股烟味。他在大堂上班已经三个月了。他的工作态度很不好,甚至可以说对工作充满了憎恶。不过对年过三十还在当计时工的他来说,确实也很难拿出干劲儿来。

千晴一走进大堂,收银台旁的岸川店长就向她招了招手。餐厅的大堂就好像是一个舞台,所有的人都姿势端正,步伐也异常敏捷。这家店给每个员工都发了便于行走的平底帆布鞋。

“水越,晚上十点以前大堂就交给你、海老泽和谷山阿姨了。副店长今天好像肚子又不太舒服。托他的福,我今天又得加班了。”岸川一脸无奈地说。

刚刚大学毕业的副店长桃山进公司才两年。他有神经性肠胃炎,工作稍微忙一点马上就会肚子疼。在目白分店的资历比他还老的千晴经常怀疑这个年轻的正式员工是不是在装病,因为桃山经常会在休息日第二天的上午和休息日前一天的下午“很合时宜”地犯病。

“真难为店长了。”

“谁说不是呢!还好有你这样的老员工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大家辛苦了,我先走啦。”

另一位在餐厅打工的主妇藤本向大家打了声招呼,从大堂退了出去。她的步伐比上班时还要快——已经到了去幼儿园接孩子的时间了。

“还有一件事,水越。你帮我看着点海老泽……”岸川露出很伤脑筋的样子,“今天晚上我得把交到上面去的报告写完,所以不能在这边盯着了。你看着他点,敲打敲打他。他不是老那个样子嘛。”

店长用右手做了一个大拇指朝下的手势,意思是海老泽是自己抽到的又一张下下签。

店长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录用打工的人。虽然都要经过看简历、正儿八经地面试这样的程序,但是一个人的为人,不让他实际工作一下,是很难看出来的。所以招人就像是抽签,怎么都会有百分之三十的概率碰到不干活的人。

海老泽在接受店长面试时,曾经努力诉说自己如何有干劲儿,一旦真的开始上班,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既做不到对客人察言观色,和大堂、厨房的其他员工也缺乏默契。他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周围的人对他有什么期待和要求,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惹了好几桩小麻烦。

岸川店长经常说,顾客们看起来和气,其实心里都有一本账,店里的一切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在这家位于高档住宅区的餐厅里,就算发生了什么纠纷,顾客以强硬态度发难的情况微乎其微。这里的顾客只会莞尔一笑,说一声没关系,然后就再也不会光顾这家店了。

千晴点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他的。也许是因为我比他年轻,而且还只是个学生,所以他不怎么听我的。是不是得有正式员工去跟他说,他才会当回事?”

从海老泽对店长和副店长的态度就能看出这一点。即使是在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副店长面前,他也显得毕恭毕敬。

“下次我也会好好说说他的。好了,不说了,大家今天也多加把劲儿吧。”

有人把一张账单放到了收银台的银色托盘上。

“谢谢!”千晴和店长异口同声道。

三个主妇模样的客人各自掏出自己的钱包,在商量着该谁付钱。千晴离开收银台,走到了厨房旁边的“瞭望台”。柜台旁边这个位置的地板要高出一截,站在这里可以将店铺的每个角落一览无余。

“大家早——”

耳旁传来有气无力、拖拖拉拉的打招呼声。海老泽驼着背走了过来。餐厅明明禁止上班时戴耳钉,可他左耳上的两个银色耳钉却在闪闪发亮。

千晴用尽量和气的语气提醒他:

“海老泽,你忘了摘掉耳钉了。”

海老泽的表情没有发生变化,但眼睛里却微微闪现出不耐烦。他把手伸向耳垂,说: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前辈。”

海老泽熟练地摘掉耳钉,将其放进制服胸前的口袋里。这家连锁店的服务员即使在冬天里穿的也是短袖制服。

千晴长出了一口气。这个人真的以为坐在那里的客人察觉不到他身上那股劲头吗?谁接受了他那种没好气的服务,也会觉得不愉快的。如果上菜的是一个满脸不耐烦的服务员,不管菜多么好吃,也不会有人觉得美味可口了。

“对不起!”

坐在稍远处餐桌旁的年轻白领在举手示意。千晴和海老泽同时注意到了他,可先做出反应的是千晴。

“我们这就过去,请您稍等。”

在迈步离开柜台的瞬间,千晴瞟了一眼旁边的海老泽。海老泽的嘴角挂着一丝得意的笑。不过是偷懒没有去招呼客人点菜,有什么值得他那么高兴呢?千晴虽然知道不妥,可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的不满流露在脚步声中。

快到晚上九点的时候,终于出事了。需要全店上下一齐出动才能应付得过来的晚饭时段刚刚过去,餐厅里的座位空了一大半。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两个很吵的孩子来到餐厅,他们的餐桌周围顿时热闹得好像午饭时的高峰期。那对年龄在五岁左右、一男一女的双胞胎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坐在儿童座椅上,在餐桌周围跑来跑去。

千晴朝年轻的母亲鞠了一个躬:

“非常抱歉,周围还有别的客人,能让您的孩子稍微安静一点吗?”

在服务业里锻炼上两年,礼貌用语自然会纯熟很多。头发染得金黄的年轻妈妈看都没看千晴一眼,对孩子们嚷道:

“听见啦?被人说了吧?还不老实点儿!”

穿着黄色T恤的爸爸脸朝着另一边,就好像跟他没一点儿关系一样。千晴按捺住心里的不满,又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离开了那张餐桌。

回到瞭望台,千晴小声对谷山和海老泽说:

“大家稍微注意一下E号桌的孩子,别让他们给别的客人添麻烦。”

千晴瞥了一眼放在收银台旁边的藤筐,廉价玩具在里面堆成了一座五彩缤纷的小山。那些全都是儿童套餐的赠品。

“谷山阿姨,您给E号桌的孩子们拿个玩具过去吧,说不定能让他们安静一点。”

“好的。”

谷山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马上按照指示行动起来。她的脸上自始至终都带着微笑。从开始上班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到了脚慢慢开始浮肿、步伐有些沉重的时候。海老泽自以为不会有人察觉,他正把胯骨倚在柜台上偷懒。他面无表情,脸上不带哪怕一丝礼节性的微笑。千晴想上去跟他说点儿什么,又觉得这么理所当然的事,说出来自己都难为情,于是就忍住了。

“这个人以后会怎么打发他那一辈子呢?”

千晴拿起了咖啡壶,开始在餐桌间来回巡视,看有没有客人的杯子是空的。这家餐厅的服务员有自由地给客人续咖啡的权限。在身体很累的时候,像这样走动一下,反而能轻松许多。千晴又看了一眼把身体靠在柜台上发呆的海老泽。这个比千晴要大上十岁的计时工,只是用呆滞的眼睛直直地回看过来。

又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来了一大帮客人,是十一个高中生,他们好像刚刚从车站另一边的补习学校下课。千晴让学生们在入口处的一角稍候,然后赶快把四张餐桌拼到了一起。海老泽这个有力气的男人这时总算派上了用场,但是招呼学生们点菜的工作,千晴还是自己接下了。学生有时会在点菜时开些无聊的玩笑,或者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千晴不想让没耐性的海老泽惹麻烦。

千晴拿上向厨房传送信息的无线点餐机,向高中生围坐的桌子走过去。高中生们把腿伸得直直地坐在那儿,他们大概觉得自己吊儿郎当的样子很有个性。这说明他们还不过是一群孩子。

“各位想好点什么了吗?”

一个穿着博柏利牌V领毛衣的女高中生举起右手:

“想好了——没有呢?”

这是在模仿几年前曾经很流行的一个电视剧里的情节,高中生们一片哄笑。千晴仍然耐心地一边微笑一边举着手里的无线点餐机。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男生开口了:

“我要热香饼和欧蕾咖啡。”

千晴用触控笔点击着液晶屏幕,把点餐的内容输了进去。厨房里的显示屏也在同一时间显示出了同样的内容。

“嗯……我要草莓可丽饼和柠檬茶,柠檬茶要热的。”

“好的,请稍候。”

即便是早已熟悉了这份工作的千晴,要一下子应付十一个人点餐,也有点招架不住。高中生们还在七嘴八舌地报出饮料和甜点的名字。千晴除了操作液晶画面、输入点餐的内容,完全无暇顾及别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了餐具摔碎的声响,紧接着铝制的托盘咣当一声摔在地上。明亮的餐厅忽然陷入了一片寂静。千晴不禁脊背发凉,条件反射地大声说:

“非常对不起,打扰各位了!”

千晴朝发出声响的方向看去。E号桌客人的孩子和海老泽站在那里,互相怒视着对方。海老泽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

“你闹什么闹!”

那个大约五岁的小男孩好像有些害怕了。

“喂!我这边你们就不管了吗?”

旁边桌子上的中年女人也嚷了起来。千晴虽然没有看到事情的经过,但是也能猜出个大概。一定是到处乱跑的小孩撞到了海老泽,让端菜的托盘掉到了地上。汤泼洒到了那个中年女人的身上。穿着鲜艳绿色上装的女人正在用手绢擦拭着上衣,左边的肩膀和前胸都被染成了黄色,看上去还黏糊糊的。被打翻的大概是玉米浓汤。

这时另一个高中生又对千晴说:

“冰激凌苏打和法式吐司。”

这边餐桌上还有半数以上的人没有点餐,千晴似乎很难抽身。

这时又传来了小孩的哭声,大概是被海老泽的凶相吓哭了。千晴一边操作点餐机,一边朝柜台方向喊道:

“谷山阿姨,请您去照看一下E号桌。”

千晴的话音刚落,这位打工的主妇就立刻行动起来。她双手抓满袋装湿巾,朝着那张餐桌一路小跑过去。

“我要橘子汁和配上时令水果沙冰的皇家巧克力蛋糕。沙冰用的是什么水果?”

千晴的注意力全都在出事的那边,她下意识地回答:

“是树莓。”

“好,那就它了。”

千晴又把这些内容也都输入了点餐机。海老泽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谷山把湿巾一张张地展开,递到那个被浇了玉米汤的客人手里,然后不停地给客人擦着肩膀。

“真不像话,你们在干吗!父母怎么当的?都这个时间了,还带着孩子到处乱跑,你们脑子有问题吧!”

海老泽又朝着E号桌的年轻夫妇大嚷大叫。正如他说的那样,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了,确实不是带着上幼儿园的孩子出来吃饭的时间,但这不是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餐厅的服务员应该说的话。

年轻的父母也不甘示弱:

“少废话!关你屁事!”

年轻夫妇同样没有向那个中年女人道歉,只是一个劲儿地瞪着眼睛。

“真对不起。来,小朋友,先坐下好吗?”

谷山把正在哭的小男孩抱起来,让他在儿童座椅上坐下。

“快看这个玩具,多帅的跑车!”

海老泽还杵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向客人道歉、帮客人擦衣服、跪在地上收拾餐具这些活儿,全都落到主妇谷山身上。

千晴一边应付高中生点餐一边喊道:

“海老泽,赶快让厨房把菜重做一份。”

但海老泽只是怒目圆睁地看了看这边。

千晴终于接下了那十一个人的点餐,又快快地念出来核对了一遍。她把菜单归拢抱在胸前,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到柜台,而是急忙跑进了通往餐厅深处的双扇摆门。这家餐厅没有店长专用的办公室,只有一间从休息室隔出来的面试用的小房间。岸川店长应该是在那里写报告。

千晴推开休息室的门喊道:

“店长,出事了!汤泼到客人身上了!”

正低头看着笔记本电脑的店长抬起头来。

“我马上去!是谁?”

店长大概是在问是谁惹的祸。

千晴叹了口气说:

“是海老泽。真对不起,因为要招呼一大帮客人,我没能顾过来。”

“真伤脑筋……没事没事,不怪你。”

店长一边戴帽子,一边从休息室走了出去。千晴在他的后面跟了出来。满是空座位的餐厅里一片寂静,只有E号桌周围笼罩着一股杀气。一走近这张桌子,一股玉米浓汤的气味便扑鼻而来。店长半蹲下来,好让自己和客人的视线保持在同一高度。这是需要郑重道歉时的标准动作,《待客守则》中写得很清楚。

“我们的店员做出这么失礼的事,非常抱歉!请让我们负担您清洗衣服的费用。”

那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人看也没看店长一眼,只顾瞪着海老泽。

“什么洗衣服的钱根本无所谓啦。倒是那个服务员,一直连声对不起都不说。你们这家餐厅怎么教育员工的?”

即使店长驾到,海老泽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撇着嘴说:

“不是我的错!都怪那边那个小孩不老老实实坐着,突然跑过来,我根本就躲不开。这事可怪不了我。”

海老泽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那对年轻夫妇。年轻夫妇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染着金发的妈妈在催她的儿子:

“康太你麻利点儿!”

海老泽的态度非常强硬:

“这就想走?你们没有什么该说的吗!”

“海老泽!”

店长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格外严厉。

“难道不应该是你先低头道歉吗!那句‘非常对不起’呢?快说!”

年过三十的计时工微微低下头,轻描淡写地嘟囔了一声:

“对不起。”

那个客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道:

“这算什么?这就是你对待客人的态度吗?”

年轻夫妇拉着孩子的手,逃也似的奔收银台去了。既没有回头看一眼,也没有说任何道歉的话。

“那个小孩确实没家教,不过店长您管教出来的人也是半斤八两呀。”

离开好一阵子的谷山这时回到了大家身边,小声对千晴说:

“我让厨房里的人把倒在地上的菜重做了。”

谷山又撕开一袋湿巾,跪在地上开始给客人擦裙子。

“这位客人,真对不起,把您这么漂亮的裙子都给弄脏了。这应该是SATOSHI·MARUOKA今年春季的新款吧?多漂亮的配色呀!”

那是一个面向中年女性的时装品牌,千晴只听说过名字。谷山又在桌子上放了一袋装饰着蝴蝶结的小点心,那是放在收银台旁边的巧克力曲奇饼,一袋一百八十日元。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聊表歉意。清洗您衣物的费用也请务必让我们来承担。弄脏了您这么漂亮的衣服,我想即使我们做得再多也是不够的。”

店长也跪下来,开始擦桌子下面地毯上的污渍。

“水越,店里其他的客人就交给你了。海老泽,你再好好地向客人道一次歉。等会儿有话跟你说,你抽空过来一趟。”

海老泽尽量让视线避开正在跪着擦地的两个人,敷衍了事地向客人鞠了一躬:

“请您原谅。”

客人很不情愿地回了一句:

“算了算了。”

千晴回到了柜台旁边的指定位置。

此后的海老泽仍然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他就算第一个注意到客人的动向,也会等着谷山、千晴去招呼客人,自始至终都毫无主动性可言。

千晴这天晚上一直工作到十点。出问题的日子总会比平时更累。千晴精疲力竭,拖着因为一直站立而肿胀的双脚走向休息室。她推开休息室的门,上夜班的人正好从里边出来。

“早!”

那个女孩在专修学校学服装设计,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她眉毛修得很细,就像是用自动铅笔画出的一道细线。千晴也跟她打了个招呼,走进了更衣室。千晴拉上帘子,开始急急忙忙地解制服胸前的纽扣。这时传来面谈室的门打开的声音。

“请坐。”是岸川店长的声音。

“谢谢,那我就坐下了。”

出乎千晴的意料,说话的并不是只会惹事的海老泽,而是谷山。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千晴不想故意偷听,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事。

“今天谷山阿姨在待客方面做得非常好:去厨房让厨师重新做菜的时机也把握得非常恰当,向客人道歉时说的那些话也恰到好处,那个时候你特意夸了客人上衣的颜色。”

谷山好像有些诚惶诚恐:

“嗯……我只不过是把心里想的随口说出来而已,并没有什么刻意奉承的意思。”

“但是至少我不知道那个牌子。因为你的一句话,客人的表情一下就柔和了许多。把收银台旁边的曲奇饼拿去给客人,也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谷山小声笑了出来:

“店长,您是不知道,女人一过中年,就会变得很现实。哪怕是很不起眼的东西,只要能不花一分钱拿到手,就会觉得很高兴。”

两个人一起小声笑了起来。

岸川又用很严肃的口吻说:

“谷山阿姨这半年工作非常努力。这不仅仅是对你今天晚上的表现给予的奖励——”

店长的语气让千晴猜出了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因为有那么几次,店长也曾对千晴说过同样的话。

“从明天起,每个小时给你多算五十日元的工资,希望你在今后的工作中也能够再接再厉。”

千晴在心里暗自庆幸。谷山的孩子重病在身,哪怕是很小数目的加薪,对于做主妇的她来说,也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半天没有听到谷山回话的声音。透过隔板,只能听到有人在小声地抽泣。就算一天打六个小时工,谷山也才不过能多拿三百日元,但是千晴也能充分理解这件事的意义。关键不在于加薪金额的多寡,而在于有人用心审视她的工作,并做出正确的评价。这既会让人感到发自心底的喜悦,也会让人感受到工作的价值。这位已经年过四十的钟点工哭着说:

“太谢谢店长了!我自己也知道为这样的事哭哭啼啼,真的是很难为情。但是最近真的是什么都不顺,孩子做检查的结果也挺让人担心的……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千晴在更衣室里感动得差点没和谷山一起哭出来。谷山把没法向人倾诉的苦恼埋在心里,强装笑脸奋力工作着。和她相比,除了找工作之外,并没有太多烦恼的千晴真的应该满足了。

“原来是这样。你一定要想开些,我们的餐厅也一样不能缺少你。希望你能一直在我们这里干下去。”

从店长的声音也能听出来,他在努力安慰谷山。千晴立在更衣室里发呆:人究竟为什么而工作?既有人会因为涨五十日元时薪而感动得流泪,也有人仅仅靠炒股炒汇就能得到几十亿的分红。工作的意义似乎不单是用酬劳的金额就能衡量的。

这不光是社会贫富差距的问题。比如在这家餐厅里,既有像谷山那样勤奋工作的人,也有像海老泽那样整天混日子的人。就算他们的工资没有太大差别,工作态度却存在着巨大的差距,这是在谁的眼里都看得明明白白的。

店长最后又说:

“谷山阿姨,你回大堂以后,让海老泽到面谈室来。”

千晴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店长会怎么教训海老泽呢?如果说听到店长和谷山的对话只是一个巧合,这次千晴则有意在更衣室里屏住了呼吸。那样的家伙,被店长狠狠地训一顿才好呢!又过了几分钟,传来面谈室薄薄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我来了。”

海老泽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估计脸上也没有一点愧疚的神情。

“请坐。”

折叠椅发出咯吱一声响。

“刚才出了事以后,水越让你去厨房把洒了的菜重新点一遍,没错吧?她刚才跟我说了。”

三十多岁的计时工很含糊地嗯了一声。

“你没有理会,所以谷山阿姨替你跑了一趟。海老泽,你在大堂工作的时候,怠工的问题非常严重。”

海老泽没有回话。窄小的面谈室里,空气的温度仿佛降到了冰点之下,即使隔着墙板,千晴也能感觉得到。

“我生气不是因为今天晚上出的事,而是因为你平时的工作态度就已经很成问题了。你面试的时候曾经说过,我们公司非常积极地让计时工转正,这一点很让你看重,对吧?”

这件事千晴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千晴也知道公司的这个制度,但是万万没想到海老泽竟然是冲着这个来这家餐厅打工的。如果真有此心,海老泽应该表现得更好一些才对吧?

这个已经不算年轻的计时工的回答仿佛是在叹息:

“对,我说过……”

“这一次出的事,那个小孩在那里吵闹、跑来跑去确实是一个客观原因,但是你作为一个大堂的工作人员,给别的客人添了麻烦,当然应该马上道歉。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被汤泼到的客人和带小孩的客人都不愿意再来我们的餐厅。”

面谈室陷入沉寂,连千晴也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岸川店长不给海老泽喘息的机会,继续发难:

“在那样的情况下,你还一直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别人过来解围,你都没有想办法让事态有所缓和。你上班的时候始终都是一个旁观者,从来都不会想着主动去做点什么。”

即使在非当事者的千晴听来,店长所说的话也过于严厉,让人不寒而栗。千晴本来一心想看海老泽的热闹,但在这种情形下,就好像她自己也犯了什么错似的,不由自主地把身体缩作一团。千晴觉得自己不小心看到了工作严肃的一面。

“店长,我在这里上班已经超三个月了吧?”

千晴不明白海老泽到底想说什么。

岸川店长好像也没明白他的用意:

“对呀。”

“那为什么不给我加工资?招聘启事上不是写着吗?干满三个月就会加工资。”

店长的反应和千晴一样——这家伙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我说海老泽,我们正在谈什么,你搞清楚了没有?”

海老泽完全不以为然:

“我当然清楚,该反省的我反省,但是就事论事,工资的事跟这个应该是没关系的。刚才我听谷山阿姨说了,你给她加了五十日元工资。我搞不懂为什么没有我的份儿。”

海老泽原来是在为这个赌气。干同样的工作,工资却不一样——虽说海老泽总是偷懒,但同样是在大堂工作的千晴,也多少能理解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的心情。

“我提醒你,公司并没有保证给每个非正式员工都同等地加工资。加不加工资是由店长决定的,你还没到加工资的时候。”

海老泽也不甘示弱:

“那副店长呢?他迟到缺勤比我还多,但是从来没听说过他被扣工资。正式员工就算像他那样混日子也高枕无忧,计时工的工资却被压得低低的,这样谁能服气?”

当副店长的桃山确实像海老泽说的那样,才二十多岁,就失去了对工作的热情。连千晴也觉得,照他那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干了。

店长无奈地说:

“我只能说,如果你是正式工,希望你不要像他那个样子。”

“如果我到了一个需要肩负责任的岗位,我会比那个人干得像样的。”

海老泽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吗?正在换衣服的千晴停下手,陷入了沉思。成了正式工、当上了副店长、前途有了保障……这样一来,海老泽就会纠正自己的态度,好好工作了吗?像他那样掂量着自己的岗位和收入,来决定该不该努力工作的人,到头来也只会为了岗位和收入而工作。至少千晴在大堂奔忙的时候,考虑的就不是钱,而是怎样做才能让客人满意。

“拿别人和自己比,在别人身上找自己不需要认真工作的借口,如果你是店长,你会怎样看待这样的下属?”

海老泽没有一点儿觉得理亏的样子,还在强词夺理:

“我会按照合同给那个人加工资,就算需要批评教育,等到工资兑现了也不迟。开导不干活的人去干活,不是领导分内的工作吗?”

一直在试图讲道理的店长终于忍无可忍了,说话的音量大了几分:

“人不是机器,没有干劲儿的人,谁也不可能硬扳着让他拿出干劲儿来。让你觉得不服气的副店长,以后会得到相应的批评和处分,在这方面正式工和打工的人没有区别!”

三十多岁的计时工好像对这件事并不关心:

“是吗?”

“但是这件事和你现在的问题完全没关系。你需要认真面对的,不是别人的工作态度,而是你自己的工作态度。不管是在大堂的同事那里还是在厨房的同事那里,你都名声不佳:经常出错、喜欢偷懒、看着就有气无力。你知道别人给你起的外号是什么吗?”

海老泽的外号?这个千晴还是头一次听说。

“棍子!你知道吗?就因为你一天到晚倚在柜台上,一动也不动,简直就是一根靠在柜台上别无他用的棍子。”

海老泽没有说话。隔着薄薄的挡板,只能听到急促的喘气声。

岸川店长用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平静地说: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不管是加工资的事,还是推荐你转正式工的事,短时间内我都不会考虑。今后该怎么办,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就在这时,传来哐当一声响,好像是折叠椅倒在了地上。紧接着,是海老泽的喊叫声:

“你开什么玩笑!都说到这个分上了,还能在这个破地方呆下去吗!你要我认真工作?一天到晚把那么难吃的东西端来端去的,你也来干着试试啊!”

千晴能想象到海老泽怒瞪着双眼、气喘吁吁的样子。

“店长算个什么东西!到哪天你不也一样会被公司一脚踢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多少工资!”

岸川店长一言不发。

“在这个公司里,想回到总部出人头地,你必须得是东部大学毕业的才行。这个公司就是这么过时,只认老同学学长学弟什么的,董事长兼的总经理也完全把公司当成他自家的,在那儿随着性子瞎折腾。这样的烂公司真让人恶心!”

喊声过去,在急促的呼吸声中,传来金属在地上磕碰的声音。大概是谁把折叠椅扶起来了。

店长的声音透着失落与无可奈何:

“你说得也许没错,我们公司确实还在按毕业的大学拉帮结派。老总很差劲儿,这也是事实。即便是业绩很不错的店长,能回到总公司管理部门的,五个人里大概也只有一个,但是……”

说到最后,岸川店长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好像是在深呼吸,蓄势待发。千晴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店长发出异常洪亮的声音:

“那又怎么样呢!”

这次轮到海老泽无言以对了。

“一家餐厅有将近二十个人在工作,这就好像是一支球队。你不把心思放在踢球上,反而总嫌规则这里不好那里不好。你既然喜欢挑规则的毛病,是不是应该先当上某支球队的老板再说呢?”

店长激烈的口吻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到了平常的语气。他用诉说般的口气说:

“即便不是什么像样的公司,即便没有什么升迁的机会,即便工资少得可怜,也还是应该尽全力把眼前的工作做好——我希望我的团队里,多的是这种乐于奉献的人。这一点谷山阿姨和水越同学都做到了,我想你也能做到。”

店长好像已经深思熟虑过,他又这样说道:

“如果现在让我马上推荐转正的人选,我会推荐水越,而不是你。她又年轻又肯干,对客人的服务也无微不至。谷山阿姨因为孩子的事,不太可能去别的分店工作,所以正式工的工作对她来说比较困难。”

店长的话深深打动了千晴的心,她真的像店长所说的那样勤勉吗?虽然她作为一个打工的学生,努力做了分内的工作,但是千晴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到从餐厅的全局来考虑问题,而且千晴希望在媒体工作。就算岸川真的推荐自己转正,大概也只能有礼貌地回绝了。命运就是这么爱作弄人。

海老泽自暴自弃地说:

“我听够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店长你也挺想炒我的,对吧?不卖力工作,还对别人有不好的影响。我待在这里,对这家店也一点好处都没有。”

“海老泽……”

“而且对我来说,如果没有机会转正,在这里工作也就毫无意义了。”

岸川的声音显得很痛心:

“辞职当然是你的自由,但是像你这样隔三岔五地换工作,你到底要怎么样?像这样飘忽不定真的好吗?你已经不年轻了。”

三十多岁的计时工干笑着说:

“过了今天,我们就没关系了,你又何必替我操心呢?我自然会替自己想出路的。好啦,那我就告辞了。”

隔壁传来沙沙的响声,大概是海老泽把制服帽子摘下来了。

“我下个星期来拿剩下的工资。”

岸川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突然就辞职不干的人,今年你已经是第四个了,这下又得去招聘杂志登广告了。真想让你来替我当这个店长。花上好几十万日元,面试十几个人,好不容易有一个觉得还行的,上不了几天班,就又因为个人原因,突然就不干了。真正干不下去的,不是打工的大堂服务员,说不定倒是我这个店长呢。”

“你这些牢骚跟我说不也没用吗?那么讨厌这份工作的话,你也辞职不就行了?”

岸川的声音又低沉了下来:

“我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孩子,不可能像你那么自由自在。正式工也有正式工的难处。话说回来,真希望你的下一份工作能干长一点。我说的这句话你一定要听,快点进个什么公司找份固定工作吧。海老泽,难为你在我这里工作到现在。”

“应该我说给您添麻烦了才对。”

到了最后,两个人反而客气了起来。认真工作的店长岸川,竟然羡慕才干了三个月就辞职的海老泽。千晴对工作这件事越来越搞不懂了。

“就算以后被第一志愿的公司录用,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像店长那样,做梦都会梦见从公司辞职吗?我参加的那个求职攻关小组的成员们又会怎样呢?据说作为正式员工进入公司的应届毕业生,会有三分之一的人在三年之内自己辞掉工作。就算翻越了招聘考试这座高山,在它背后还有工作这座更险峻的山峰在等着他们去攀登。而这新一轮的登山,绝不会像找工作一样,只要坚持上几个月就会结束。如果一直工作到退休,那将是一条持续将近四十年、看不到山顶且让人头晕目眩的上坡路。”

千晴开始急急忙忙地接着换衣服。海老泽应该马上就会到这边来,千晴不想和已经辞了职、马上就要离开的人再打照面了。

外边传来休息室门打开的声音和脚步声。隔着帘子,千晴听到了海老泽的呻吟。他好像进了另一间更衣室。紧接着是拉帘子时金属互相摩擦的声音。千晴赶忙把长袖T恤套上,又把脚捅进紧身牛仔裤,粗粗地整了整头发,背上了单肩包。千晴提上挂着制服的衣架,蹑手蹑脚地拉开了帘子。

休息室里看不到一个人,海老泽去的那个更衣室里也没有一点声响。千晴把衣架挂在自己的衣帽柜里,也顾不上打招呼,逃也似的走出了休息室。千晴实在不知道对那个又回到了待业状态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说些什么。

千晴顺着目白大街向车站走去,中途顺便拐进了一家书店。最新一期的求职信息杂志应该已经出来了。虽然千晴很喜欢逛书店,但是每次去,都会觉得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新书,给人一种无从读起的压力。千晴在同龄人中算得上是喜爱读书的,但是偶尔也会觉得,书如果只有现在一半那么多也许正合适。希望在出版、广播电视行业就业的千晴说出这样的话未免会让人觉得奇怪,但是千晴仍然觉得毫无意义的信息实在太多了。

千晴边走边翻杂志,等她到达目白站的月台时,已经快十一点了。目白站的月台很清静,全然不像是山手线的车站,倒像是深山里某处观光景点专用的车站。这天晚上等电车的人也寥寥无几。千晴坐在长椅上,专心致志地看起了杂志上学长学姐的求职经验谈。

“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千晴的头顶响起说话声,是在几分钟之后。首先进入千晴视线的,是男式运动鞋的鞋尖。千晴还没抬头,就知道是海老泽。

“请坐。”

这位三十多岁的前大堂服务员把手揣在夹克的口袋里,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你在找工作啊?水越小姐应该是文学系社会学专业的吧?神田老师还好吗?”

千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这个人……

“你也是鹫田大学毕业的吗?”

海老泽直直地盯着月台正面的体育用品广告牌。

“对,我是经济系经营专业毕业的。不过在大学里学的东西,到了社会上没派上一点儿用场。三十岁还在打工的人,说什么经营管理,听起来很滑稽吧?”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

月台上的指示灯在告诉人们下一班电车就要进站。千晴没想到海老泽和自己上的是同一所大学。

海老泽微微一笑,说:

“你一定觉得我应该是个更一无是处的人才对吧。不过我还真是那个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活算是我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经历了。鹫田大学在开联谊会时,我很受其他女子大学学生欢迎的。可现在却落魄成这个样子。”

海老泽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脏脏的旧夹克。

千晴鼓起勇气问道:

“你毕业那年没找工作吗?”

海老泽苦涩地说:

“不是没找,是没找到。十年前应届毕业生的就业率只有百分之五十,我身边就有很多没能找到工作的人。”

“原来是这样……”

海老泽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千晴有些不知所措。空空的电车缓缓驶进了站台,千晴却错过了上车的时机。

海老泽为了不让自己的声音被发车的信号声湮没,大声说:

“当时如果我不挑地方,应该也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但是我有勇无谋地想在媒体找工作。我当时的目标是全国性报纸的记者。”

千晴仔细端详着这个坐在塑料长椅上的人。海老泽保持面朝前方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说着话:

“运气这东西真的是说不准。在十年前,只有非常优秀的人,才能拿到一流企业的聘用名额。不过今年好像是泡沫经济之后最大的卖方市场,对吧?”

一个比千晴高一届的学姐曾经跟千晴说,五家东京证交所一部的上市公司都愿意要她。那位学姐性格不怎么样,在学弟学妹中也没有人缘。

“好像是这样。不过热门企业的情况并没有什么变化。”

“你说的是枢纽电视台、广告公司、出版社、报社那些地方吧?你想去哪儿?”

眼前这个海老泽,和在大堂里看到的那个没精打采的海老泽,简直判若两人。千晴第一次看到海老泽主动向别人提问题。千晴虽然觉得有点难说出口,但还是告诉了海老泽:

“虽然也许希望不大,但是我和你一样,也想去媒体工作。”

海老泽小声笑了出来:

“本来嘛,那个大学的文科生向来都是这样,一半想当老师,另一半想去媒体。”

千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不服气,觉得海老泽是在嘲笑自己的梦想很幼稚,便对他说道:

“你说的没错啊。”

海老泽把身体转向千晴这边,直直地盯着千晴说:

“既然你明白,那我奉劝你一定要把应届毕业这张金色的入场券把握好。好高骛远,死抱着媒体工作不放的话,说不定会后悔。”

“不要重蹈你的覆辙,是吗?”千晴差点让这句话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找工作是有运气的成分在里边的,有时候靠个人的努力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海老泽在十年前泡沫经济崩溃得最惨烈的那段时间毕业,并不是他的错。他不过是在用他的教训告诫自己罢了。但那也不是对一个正准备向媒体发起挑战、需要鼓励的学妹该说的话。而且,他说这话颇有些故意让人难堪的意味。

“那学长毕业之后都做什么了呢?”

深夜的月台上,刚刚辞掉工作的海老泽凄凉地一笑,说:

“当了一年求职待业青年,又对媒体重新发起了冲击,但最后还是无功而返。那段时间我去了很多补习学校和补习班。你听说过横尾记者学习班吧?”

那是一个报社记者出身的人创办的补习学校,在求职学生的圈子里口碑很不错。

“我也挺想去看看的。”

海老泽耸耸肩:

“那个地方还是算了吧,讲的都是些关于传媒的莫名其妙的纸上空谈,根本就不教招聘考试时能用得上的东西。像那样的学习班,去了也是白去。”

“原来是这样。”

对那些地方来说,为求职急红了眼而又不谙世事的学生,简直就是每年自动送上门的待宰羔羊。千晴突然觉得有些可悲。

“之后就再没什么转机了。先是进了一个搞文案的小公司,工作时间长还不给加班费,月薪也是低得出奇。工作的内容基本上是大出版社的分包工作,而且就算有不错的策划也通不过。像这样换了很多打工的地方,不知不觉就过了三十岁这道坎。如今只要能在还算安定的公司干上正式工,是什么行业已经根本无所谓了。要想当上正式工,最迟也不能超过三十五岁。两三年之内我再不想想办法的话,估计我就只能打一辈子零工了。一想到将来的事情,我就害怕得睡不着觉。”

千晴对这种恐惧也深有体会。没有一个像样的身份、不被社会接纳地老下去,才真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没有找到工作就迎来了毕业典礼,千晴不知道把这样的噩梦做过多少次。每次从梦中惊醒都是一身冷汗,一直到天亮也无法入睡。

“有时候我也害怕得不得了,可是学长竟然忍受了整整十年。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

这位学长好像要把什么一吐为快似的,用力呼出一口气,笑了: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虽然我已经毕业十年了,但同样是你的竞争对手,除了继续奋斗在求职的最前线,别无选择。不过你准备应聘的一流媒体不怎么从社会上招聘,就算招也只会找有工作经验的人,所以我应该是没戏了。你好好努力吧。我也会在我自己的路上试着努力的。”

听了海老泽这番话,千晴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将近午夜,位于居民区的月台被笼罩在寂静的夜色中。反方向的外环电车朝站台缓缓滑了过来,静得不可思议。海老泽轻轻地抬了抬右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我已经把那家餐厅的工作辞掉了,所以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碰到水越小姐了。如果有一天你在哪家媒体找到了工作,别忘了曾经有我这样一个人。”

千晴放开嗓子,好让自己的声音不被电车的噪音湮没:

“我会的!”

三十多岁的求职挑战者的背后,铝制的电车车身像冰冷的水流一样缓缓流过。海老泽挥起了说再见的手:

“不管什么考试,都会有几倍于成功者的失败者。实现了梦想的人,理应肩负没能实现梦想的人的嘱托,把工作做得更出色。祝愿你能在媒体好好工作,因为我已经做不到了。好啦,我走啦。”

海老泽一头钻进打开的车门。不知什么时候,千晴也已经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电车开出,只一会儿,就已经看不到海老泽的脸了。千晴朝远去的电车深深鞠了一躬。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不辜负海老泽的嘱托。但是如果通过招聘考试,自己一定会能干多久就干多久,能有多努力就有多努力。

千晴睁大了眼睛,仰望着梅雨季节前朗朗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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