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快乐和痛苦交织的夏天，我在烦恼的旋涡中越陷越深。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就要到了，我的心也像被烈火炙烤着。这段时间，我所有的快乐和忧愁都与这个未曾谋面的周菲，或者说是“月影”，联系在一起。那个闪烁的小眼睛娃娃头像，成了我每天的牵挂。那些热烈的文字，会使我久久地沉浸在甜蜜的幻想中。与此同时，晚上响起的换芝的电话铃声，渐渐变成了一种负担和压力，让我越来越恐惧。
我装着糊涂，一天天茫然地过着，像没有灵魂的机器一样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然而，那个生硬冰冷的问题无时无刻不在拷问着我，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让我头痛欲裂，我开始后悔，我不该一时冲动，对周菲说了那些话啊。
我怀着不切实际的侥幸，幻想其中的一个会将我淡忘，会让我出局。最好的结果，是换芝提出分手，那我就可以在平静的分手中追求新的幸福。我甚至希望周菲拒绝我，那起码会让我平淡地继续这乏味的生活。然而，周菲离我越来越近，换芝的感情线也牢牢地拴在我身上。
如果任由现在的形势发展下去，十几天以后，我将不得不面对换芝，而那时，周菲也在等着和我见面。唉，周菲怎么偏偏和换芝在同一个城市？而且还是同一个学校。我不得不尽快做出选择了。
那么，就和换芝分手吧？可是，我一想到要和换芝分手，就会想起大学时和换芝无数次的分分合合。那么多次，我和她都站在了分手的边缘，可是我俩总有一个人会伸出手，把悬于一线的关系拉回到安全地带。而且，记不清有多少次，换芝擦干眼泪，冷冷地板着脸，不再理会我的任何哀求。我厚着脸皮，说了数不清的肉麻的话，甚至痛哭流涕、指天发誓，才一点点驱散了她脸上的阴云。而且，最最愚蠢的是，我明明已经对周菲有了好感，为什么两个月前还要答应换芝来杭州看我，这等于给已经昏暗的油灯添了一勺油，也等于把我自己放进了油锅里。如果当初的任何一次，我都不再坚持的话，哪会有今天的烦恼？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经过痛苦的抉择之后，我决定违背自己的感情，选择良心。我已经错了一步，如果现在改正错误，可能会有一点痛苦，但是相比另一种选择，痛苦要轻得多。一切还来得及。
我决定跟周菲分手了。虽然我俩连对方长的什么样都不知道，但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仍然流出了眼泪。
该怎么做才能把分手的痛苦减到最轻呢？我想来想去，还是慢慢地冷淡她吧。
她上网时，我装着没看见，直到她主动打招呼，我才敷衍一两句，不是说我忙着写论文，就说同学约我打球。她偶尔有亲热的表示时，我也是发个“呵呵”之类的应付过去。
几天之后，她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变化。至于那天早上说过的亲密的话，我俩都假装忘了。
一天下午，一位叫“花雨”的女网友申请加我为好友。我向来是来者不拒，立马就同意了。
这位网友直截了当，说她是周菲的室友，看到周菲这几天情绪不太好，想帮帮她。
她说：“周菲刚才哭了，我猜你俩一定有什么误会了。有些话她自己不方便说，作为她的室友，我不想看着她伤心。”
听到周菲哭了，我觉得很心疼，可又将信将疑，因为周菲在网上表现得很平静啊。
于是，我试探着问：“她为什么哭呢？是不是有别的什么事？”
“除了你，她还能有什么事？”
“可是，她和我聊天时表现得很正常啊。”
“周菲这个女孩很有涵养的，不会轻易表现出来。我问她，她也不说。你能和我这个局外人说说吗？”
我想了想，也好，让她转述给周菲一些话，比我直接说的伤害要轻些，她还能顺便开导开导周菲。
我说出了想分手的意思，借口是我俩相隔两地，不太现实。
她马上反驳道：“就为这个？这算什么理由？现在两地分居的恋人很多，我跟我男朋友也是。况且，你俩条件都很好，将来有能力在一起。你这些话根本站不住脚。”
我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苍白无力。我的手指停在键盘上，不知说什么好。
她鼓励我说：“你跟我不用隐瞒呀，有些话我可以替你转告她，如果你不想让她知道，就当对一个普通网友倾诉倾诉嘛。”
这正是我心里想的，于是，我把几天来憋在心里的苦闷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因为这个啊，那你既然有女朋友，为什么还要追周菲呢？”
“因为我当时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努力不想她，可是反而想得发狂。尤其是我怕她找男朋友，那会让我疯掉的。”
“哈哈，你倒是坦率。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还喜欢她吗？”
“唉，这几天我痛苦死了。我虽然有女朋友，可是我不喜欢她。我爱周菲爱得要命，可是又不敢和她在一起。我想，也许她对我的感情还不深，趁早淡了，省得以后痛苦。所以，我才想慢慢疏远她。”
“你怎么知道她对你感情不深呢？”
“感觉吧。她是个很贪玩的女孩，像个小孩子。我总以为她不会很严肃地对待爱情，或者说她还不懂吧。”
“呵呵，你这点倒是看得挺准的。她的确很孩子气，可是这不等于她不懂爱情啊。你知道吗？她已经为你沦陷得很深了。她眼光很高的，从来没对别人这样。你这样说分就分，让她怎么受得了？”
听到周菲对我居然一往深情，我心里又感动又懊悔，眼泪也流了下来。我说：“其实，我之所以想退出，就是因为我不自信。我不敢相信周菲会真的爱我，我以为，她对我顶多是那种妹妹对哥哥的感情，或者是哥们的友情。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后悔，很心疼她。”
“是啊，她现在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却这样伤害她，她能不伤心吗？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呢？”
“她是我长这么大最喜欢的女孩，如果说就此放手，我真的不甘心。”
“是啊，说不定这正是老天在考验你呢，作为男人，就应该有勇气追求真爱。”
我狠下决心，“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和周菲坚持到底，我不会放手的。”
“这就对了，为了你爱的女孩，就应该舍弃一些东西，这才更证明你是真正爱她。我希望看到你俩能起到一起。”
“花雨”下线了。我心里刚刚黯淡下去的火焰又腾腾地燃烧起来了。我不能就此放弃，为了我爱的人，为了她对我的爱，我必须一往无前啊。
暑假快到了，小敏、红娟等人早已悄悄离开了学校，陈俊杰、肖国才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地间或一闪。周围出奇地安静，酷暑开始来临。
表面上，我的生活一成不变，内心中，我预感到一场巨大的海啸正在远方酝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汹涌而来，将我吞没。
那天晚上，韦云波约我在食堂吃饭。酱爆螺蛳、鱼香茄子几个小菜上了桌，他忍不住又叫了两瓶啤酒。韦云波谈兴浓的时候，总爱借助酒精，好淋漓尽致地挥洒一番。
“女人嘛！”他漫不经心地拖着长腔，“就是那么回事喽。你想把她的时候，她还蛮拽，让你觉得高不可攀。你干脆不理她了，她又会和你闹点小性子。韦哥我真的很认真地想过，这一辈子就是她了。可是，这些小女人太麻烦，我来真的时候，她又不理睬我了。老魏，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嘛？”
我笑了笑，“你说的是红娟吧？你不是早就准备追她吗？”
“是的喽，以前我是说着玩玩的嘛。可是，最近我发现我真的喜欢上她了。尤其是那一次，过完年在蔡老师家吃饭，我发现红娟特别有小女人的风姿。所以，这一次我是很认真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是吗？进展得怎么样？她不是早就回甘肃了吗？”
“唉，我刚才都说过喽，把不上噻。真是没面子哎，要知道韦哥我还从没失过手。”
韦云波吹嘘了一会儿，又说：“你知道吗？查林泉又回来了。”
我很吃惊，忙问怎么回事。
“还不是他那个女朋友闹的？查林泉去了北京工作以后，他女朋友一直找他，让他回杭州工作。老查没办法，又回杭州找工作了，可能要去省社科院吧。这都是听老陈说的。”
查林泉一表人才，可是他女朋友实在太普通了。说得实在点，根本配不上他。听说，这个女朋友缠得查林泉很紧，没想到，现在居然把他从北京弄回来了。
韦云波总结似的说：“唉，老查那么优秀的一个人，让他女朋友拖住后腿了。所以说嘛，女人，搞到手也不一定是好事。”
吃完饭，韦云波摇摇晃晃地走了。我百无聊赖地回到研究室公寓，在昏暗的草坪上坐下来。恋爱中的男女散落在草坪上，处处弥满着风油精的气味。热风吹在身上，粘粘的难受。
我从查林泉想到了我，查林泉似乎对女朋友也很无奈，我呢？跟查林泉有相同之处。难道以后我也会步老查的后尘？
我认真地反思着我和换芝的关系。我来杭州之后，与换芝相隔千里，关系居然维系到现在。看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其实有时候，我宁愿她像我一样花心，甚至干脆忘掉我另结新欢才好。然而，一个相貌平庸的女生，别指望她会面对太多的诱惑。即使如此，仍然有一个人，曾经使我把换芝变心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这就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张勇刚。
说心里话，我觉得张勇刚和换芝更般配。我想，大多数人也是这样的看法。他俩都属于那种各方面不太突出、比较大众化的人——干脆说得直白点吧，就是比较平庸的人。这就决定了他们身边的诱惑不会太多，也不会有太多的想法。他们应该是容易满足、安于现状的。更主要的是，张勇刚对换芝可谓一往情深。我刚认识换芝时，她就不止一次地说起过张勇刚。后来，我见到了这个身材瘦小、脸色蜡黄、畏畏缩缩的男生。换芝刚学电脑编程时，经常把他叫来辅导。第二个学期，换芝主动联系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偶尔，他会找个蹩脚的借口来找换芝，换芝也要带上我一起见他。看着他忧郁沉闷的样子，我感到很不忍。但是，恋爱中的女人容易忘乎所以，换芝总是忍不住炫耀我俩的亲密。每当这个时候，张勇刚那蜡黄的脸色更灰暗了，脑袋垂得更低了。
在我来杭州的两年里，换芝打电话时还会提到这个人。到后来，我真心地希望她能移情别恋，那才是两全其美、各得其所。换芝经常挑衅似的说：“你要再不对我好点，我就跟他好了啊。”但我知道，她这只是虚张声势。
在这寡淡无味的状态中，我和换芝的感情居然一直维系着。我想，这并不能说明我俩感情有多深，只能说明两个问题，我追不到别的女生，她没别的男生追。我俩都够逊的。
我又想，从什么时候起，我把换芝忘在脑后，喜欢上别的女生呢？对，就是在夏屿出现后，我像中了邪似的魂不守舍，换芝的影子变得模糊了，我开始渴望得到夏屿。我对换芝的感情，就像根基不稳的危房，一旦风雨来临，就摇摇欲坠。
我曾经意识到了这种改变，感到羞愧和自责，也曾尝试挽回流逝的感情。然而说句实话，那真是味如嚼蜡。再多的玩味，也不会品尝出什么滋味来。说得好听点，就是爱情转化成了亲情。实际上就是一个结果，我对她没有了任何感觉。
我已经感到，那一刻，迟早会来，晚来不如早来，长痛不如短痛。但是，换芝已经像我身体的一部分，在自己身上动刀子，怎么能下得了手？现在，我开始羡慕那些薄情寡义的女生了。她们活得多轻松洒脱啊，两个人在一起，就是玩。玩腻了，好聚好散。我多希望换芝也是那种女生啊！我又后悔，以前有那么多次，她闹着要分手，我为什么还要死乞白赖地缠着她？当时，我只要由了她，哪还会有现在这些苦恼？
大脑在酒精的灼烧下，变得迟钝起来。那个念头却在心里翻腾，“长痛不如短痛，下决心吧。”
我不停地揉搓着手机，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地按下了按键，“我们分手吧。”
屏幕上显示“信息已发送”，我愣愣地盯着，这才感到紧张起来。这就像把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湖水中，会溅起多大的浪花呢？瞬间，热血涌上了大脑，酒意挥发得干干净净。我这是把自己抛在了没遮没拦的旷野中啊，迎接我的是暴风骤雨？还是滔天骇浪？我的心跳加快，气也喘不匀了。我害怕了、后悔了。每一秒都是煎熬。不管她是什么反应，只希望她马上回复我，不然，再耗下去，我真要崩溃了。
“笛笛”，短信提示响了两声。还好，只是短信。可我的心仍然在剧烈地跳动着，手有些发抖，连按了好几次才打开解锁键。
“你是谁？和我开玩笑的吧？你不是秋枫吧？”
多么可怜的女生！换芝居然不敢相信。她毫无心理准备。
我心里像被剜了一刀，真的痛了。如果要制止这种痛苦，现在还来得及。我只需说几句好话，生活又将回到以前的轨道上。但是，想想这几天的痛苦和烦恼吧！想想和周菲在一起的美好前景吧！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说什么也决不能再走回头路了。
于是，我狠心证实，的确是我，我现在很清醒，我们要分手。
换芝的电话急切地打了过来，她声音颤抖着，“秋枫，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事你和我说么，别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我强忍着心里的绞痛，冷冷地说：“我没事，我说的是真的。”
“那你是不是喝酒了？”她仍然不愿意相信。
“喝了点，可是我什么事也没有，我好好的。”我语气有点不耐烦了。
“我不信！你再说一句，我要听到你亲口说。”她声音哽咽了。
我狠了心，什么都不顾了，压低声音说：“我说，我们分手吧。”
她沉默了，似乎一时反应不过来。电话里传来了七嘴八舌的吵闹声，夹杂着碗筷的碰撞声，看来今天碰巧她和同学们聚餐。
突然，她爆发了，“我不同意！”她哭着喊道。泪水堵塞了她的嗓子，她断断续续地哽咽着：“咱俩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要分手？”
我压低声音劝道：“别那么大声，让别人听见。”
“怕什么！你敢做出这种事，还怕别人知道？”
我一时语塞。电话里渐渐安静了，她可能已经离开了饭店，只听见她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和抽泣声。
“魏秋枫，你和我说清楚，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她的声音嘶哑了。
“唉，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这不是理由！”她喊叫着：“我不同意！”
“你们是不是在聚餐？你从饭店出来了？”话刚说口，我就后悔了，我口气不应该缓和下来啊，我怕我会心软。
“你别管，回答我的问题。”
我不知该说什么，手机贴在耳朵上，在草坪间的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夜深了，风停了，灯光暗了下来，周围的声音稀稀落落，校园里宁静极了。远处的樟树、桂树，近处的芭蕉，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我的回答。
“时间不早了，你们该回宿舍了吧？”我淡淡地说。
“不用你管我，快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分手？你快说，我等着。”
“唉，就是没感觉了，我不想再这样了……”我吞吞吐吐地说。
电话里隐隐传来了喊她名字的声音。
“白玉玫叫我了，我们回宿舍呀，回到宿舍，你再给我说清楚，今天不说清楚，咱们都别睡。”
挂掉电话，我向寝室走去。心头像压着一块石头，从来没有这么沉重。换芝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分手”，这两个字曾经被她随随便便地说过无数次，为什么真要迈出这一步的时候，会这么艰难？
楼道里一片嘈杂，回荡着各种杂乱的声音。寝室的门敞开着，赤膊的男生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一派假期来临前的轻松景象。
我心烦意乱地走进寝室，甩掉身上的衣服，站在卫生间的花洒下面，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凉水兜头而下，我打了个激灵。
我一声不吭地爬上床，拉上蚊帐，好让自己有点封闭的安全感。李可诧异地偷偷瞥了我一眼，把电脑的声音关小了些。
我躲进蚊帐没多久，换芝就发来了短信，“我回宿舍了。宿舍的人都在，我不想让她们看见，我在床上假装睡了。我一直在哭，气都喘不上来，我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想，明天醒来，咱们就会像以前一样，对不对？”
我默默地流着泪，不知该说什么。
换芝很快打电话过来，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我发的信息你收到了吧？为什么不给我回？你要是再不回短信，我就一直打你电话，一晚上不睡觉。”
挂掉电话，她又发来短信。
“我俩在一起已经四年了，你一句话就要分手。难道四年就是这样的结果？我不相信你是这种人。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咬住不改口，坚持说就是没有感觉了。
她的短信一条接一条发了过来，“经过这么长时间，激情早就转化成亲情了，谁都会这样。这四年里，咱们都走过来了，难道现在一点也不值得你珍惜吗？你还记得你去杭州的前一天晚上，我和你说过的话吗？当时，我觉得你在杭州这三年是那么漫长，半年才能见一面，怎么才能熬到你毕业啊。想不到过了两年，你给我的就是这样的回答。”
怎么能不记得？两年前的秋天，我去杭州的前一天晚上，我俩在管云河大桥上，眼泪是怎样恣意的流淌啊。
这种回忆让人无比痛苦，我辗转反侧，思绪穿梭在现实和回忆之间，久久不能入睡。
恍惚之间，窗帘的缝隙间漏进了第一线亮光。我无奈地坐了起来，沉重的脑袋像塞了一团浆糊，酸涩的眼睛一阵阵刺痒，全身的骨头隐隐酸痛，但是，如果能减轻心里的绞痛，我宁愿承受更多身体上的痛苦。李可、阿发、鲁杭的鼾声正沉，这些幸福的人啊！我轻轻地走进卫生间，打开淋浴喷头，让凉水冷却我发昏的大脑。
天已经大亮。红的楼、绿的树，在晨光下闪着绚丽的光芒。昨天夜里的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这种痛苦，没人能够替我分担一星半点，我得自己承受。
怎么办啊？我不想再想它，可是它就挡在我面前，随时会来找我。
真想躲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管它什么烦恼和痛苦，统统来折磨我好了，让我哭、让我痛，让我一个人老死在那里吧。
但是，这样的世界只能存在于我心里。我的身体还在这里，翁老师还等着改我的毕业论文，韦云波、老肖也需要我陪他们喝喝闷酒。我还是我那可怜的爸妈的精神支柱，还有周菲，说不定昨晚还做着甜蜜的梦呢。
不管怎么样，还是把自己放逐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吧。我翻过大门，走在了大街上。
清新的早晨，相似的街景，曾经出现在几天前，但那天我心里充满的是甜蜜的烦恼。
玉古路和曙光路上，晨跑的人已经不少。这些睡不着的可怜人，你们看似平静的神情下是不是也在受着心理上的折磨呢？
我需要躲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好静静地想一想这残酷的现实。宝石山，这熟悉亲切的小山包，让你做我心灵的庇护所吧。
我顺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向上走。山里的空气清新潮湿，我麻木的大脑又开始活动了。
“这样做对不对？是不是太冒失了？”我质问自己。
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难道真要和换芝结婚生子？平静分手是不可能的。虽然这种方式比较突然，但是结果总归是分手，给她带来的伤心是躲不过去的，计较方式又有什么意义呢？
手机短信又响了起来，现在只是早晨五点半，这么早的短信，真让人心慌。
果然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换芝的短信，“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六月二十五号，难道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我猛然醒悟，推算了一下阴历，原来是她的生日。
她没等我回答，又发来短信，“今天是我的生日，魏秋枫，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吧？”
几年来，她的生日，我几乎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每当生日来临，她就会充满期待，然而我总是一次次地让她失望。
最难忘的是她上大学的第一个生日。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大三的期末考试刚刚结束，很多同学离开了学校，留在学校的，大多是准备考研的。光秃秃的宿舍中，只住着我和宋军。我每天的生活内容，就是在图书馆占两个座位，然后打上开水，买些锅巴饼干之类，看看杂志小说，陪着换芝复习功课。
那天早上，经过一番紧张拼抢，我好不容易占了角落里的两个座位。气还没喘匀，换芝就来了。
“什么时候买的衣服？”我看到她穿了一件新T恤，就随口问道。
“你怎么忘了？我告诉过你，我星期天和田苗去逛街了，T恤是从柏仙多格买的，裙子从阿依莲买的。好不好看？”
换芝平时很少买衣服，她身材不算好，经常自嘲说腰上像套了个游泳圈。我觉得，夏天的衣服，她穿什么都不好看。
“挺好，粉色衬得你更白了。”我漫不经心地说，接着翻看篮球杂志。
“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穿新衣服吗？”她笑眯眯地盯着我，一脸的期待。
“为什么呢？今天很特别吗？”我想不出答案，茫然地反问。
“别人都对我说了那句话了，就等你了。”她笑着提示道。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哪句话？
她静静地等着，说：“我不信你真的忘了。”
我想了好半天，无可奈何地说：“到底是什么事？别让我猜哑谜了，你快说吧，我真的不知道啊。”
换芝收敛了笑容，冷冷地说：“我自己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说着，她眼泪涌了出来，趴在桌子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我更加着急了，拼命想，可还是想不出来，只得低声说：“别这样，快说嘛，什么事？”
她好半天才止住哭泣，抽抽嗒嗒地说：“今天是我生日，别人都对我说了生日快乐。而你，魏秋枫，我最在乎的人，却一点不当回事。”
我恍然大悟，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狠不得抽自己耳光。从上个星期开始，她就憧憬着今天，这是她大学的第一个生日，该怎么过呢？和同学们吃饭、拍照，肯定是免不了的，但是她更希望的，是我能陪她度过这难忘的一天。就算这身在我眼里不算漂亮的新衣服，不也是我为穿着的吗？
我懊悔极了。她恨我恨得有理，我的确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这么善良纯朴、一往情深的女孩，我怎么能伤害她呢？我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加倍爱护她，弥补自己的过错。以后，这辈子，再也不能忘记换芝的生日了。
今天又是她的生日，而我又一次忘记了。两个星期前，是周菲的生日，那天我是怎样陪人家的啊？
我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步也不想走了，就在黄龙洞旁的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我伤害了换芝，她也要折磨我，这是我自找的，我活该受这种痛苦。
换芝不依不饶，又打了电话过来。我接通了电话，一个字都不说不出来。
“你在哪里？”她冷冷地问，带着仇恨的口气。
“我在外面。”
“你猜我在哪里？”
这种情况下，我还有心思去猜？我直接说不知道。
“我在小树林这儿。”
我的心一阵抽搐，这是我最不愿意回想的事。
学校的小树林是我俩经常幽会的地方，在那里，她给了我她的第一次。换芝是很传统的女生，她对这种事看得很重。之前，我好几次向她要求，她都不留余地的拒绝了。那次以后，我能感觉到换芝的变化，不管怎么吵怎么闹，她似乎再没动过分手的念头，死心塌地地要跟我一辈子了。
“魏秋枫，你要是有良心的话，不会忘了这个地方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冷，经过昨晚痛苦的一夜，她的性情好像都变了。
我在耳边托着手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是个有罪的恶人，让她骂吧。
“你听我说话了没有？”她声嘶力竭地吼道。
“我听着。”
“听着你还不放个屁？你是个死人？”
我苦笑了一声。
“别跟我这样，我现在听见你的声音都恶心。你想想你做了什么？你还算个人吗？……你那种事情都和我做了，你还能提出分手？你有没有良心？”
“你想怎么样？”我索性摆出一副死皮赖脸的架势，横下心来。
“我昨天晚上想好了，我要去杭州，当面问问你。我要你当着我的面回答我。”
她居然会这么执拗！我的心凉到底了。如果她真来的话，那么我只能像一只没有反抗能力的猎物一样，束手就擒了。
我的腿都软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我害怕了，真的怕了。到时候，在她前面，我就是犯了罪的人。任由她审判，任由她处置。
可怕的画面盘旋在我脑海里，她当着韦云波、老肖、阿发，甚至小雪她们的面，涕泪横流，数落我的卑鄙无耻、丧尽天良。我将不再是老实巴交、脾气好的魏秋枫，我就是一个玩弄女人的流氓！接下来，她会怎么样呢？扑上来疯狂地撕咬我、抽打我，我会被打得跪在地上，周围人鄙夷地看着我、唾弃我。然后呢？或许，她把我糟践得不成人样以后，怀着复仇的快感扬长而去。或许，这是更可怕的，她会让我一辈子像狗一样地跟着她，死也不分开，我在她面前，将一辈子怀着愧疚感和负罪感。我俩在一起没有感情，只有仇恨，只是为了互相折磨……
我跑不了，等着她来收拾我吧。我都忘了是怎么挂了电话的。
整个上午，我都呆在山上。天气更加闷热，我却冷得发抖。
周菲发来几条短信。这才让我想起，我已经有一整天没给她发过一条短信了。这个女孩跟换芝恰好相反，她心里越有事，反而会表现得越平静。这几条短信不冷不热的，我能感觉出来，她怪我冷淡了她，心里又胡乱猜测了，又发小脾气了。
可是，我处在这个狼狈的境地，哪有心情哄她开心啊？她又打了电话过来，问我到底怎么了？我想撒个谎。可是，谎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
她静静地听完，过了一会儿才说：“唉，魏秋枫啊，你想想你前几天和我说了些什么？你现在突然和我说这些，让我能说什么？”
我低着头不敢分辨，好像周菲站在我面前似的。
周菲也沉默了，电话里只听见她的气息声。
这时，我的大脑才开始运转起来，我怎么会跟周菲说这种事情呢？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想，一方面，说明我太需要有个人听我倾诉了。另一方面，是不是也说明，我对周菲不是很在乎呢？哪个正常人会和自己的女朋友说这种事呢？除非他就没把那个女生当成女朋友。
“你说吧，你准备怎么办？”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说。
“我……我会处理好的。”
“唉……”她叹了口气，“你说，有没有我这样的女朋友？稀里糊涂做了你女朋友不说，还摊上这种麻烦事。”
周菲真不是一般的女孩，她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是能乐观地面对。这也是她最吸引我的地方，和她在一起，总会被她带动起来，忘掉那些不愉快。周菲的影子在我心里又清晰起来，这么好的女孩，我怎么能忍心再伤害她。过错既已铸成，就不要让第二个无辜的人再卷进来了。换芝不是要来吗？我就干脆横到底。
下午，我有气无力地从山上走了下来。每条街道、每个角落似乎都是可怕的陷阱，隐藏着那个可怜又可怕的换芝。我提心吊胆地回到学校，躲进蚊帐里。
换芝又打过来电话，难道是通知我她买上火车票了吗？
“我想了想，我不去杭州了。我不想和你闹。”她一改上午那怒不可遏的口气，颓然地说：“我还是希望咱俩都冷静冷静，好好考虑一下，不要轻易做出决定。”
可怜的换芝，到了现在，你还抱有幻想。你平时的刁蛮哪里去了？你这种态度，让我更加自责，还不如骂我、打我让我好受点。
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电脑嗡嗡地响着，我像一个垂死的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心被剜了一刀，血一滴滴地流了出来。
不知道是我太大意，还是我从心里压根就不想呢，反正我没有修改QQ的密码。这个密码换芝是知道的，于是，她知道了周菲。
今天上午，换芝在发了一顿无名怒火之后，可能是冷静下来了，所以想到上网查查线索，便去网吧打开了我的QQ。
而我两天没有上网，这让周菲开始胡乱猜测。她一条接一条地在网上给我留言，有等待的，有郁闷的，有想念的……这样一来，她的留言全被换芝收到了。
换芝心里本已冷却下去的心焰，被这勺油浇得更旺了。
她的声音让我不寒而栗，“你告诉我，月影是谁？”
我愣住了，吞吞吐吐地说：“一个……网友。”
“网友？你还有脸说？网友有叫你老公的吗？你们做过什么恶心事？你告诉我！我跟你四年了，我都没那么叫过你。”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攥着手机，沉默着。
“说话！你哑巴了？”
“你让我说什么？”
“她是谁？哪里的？你们干过什么恶心事？”
我支吾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老老实实地都供了出来。
“你就是因为她，才要把我甩掉的吧？你是找了她，才通知我的吧？我跟了你四年，就落了个这种下场？”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依然沉默。
“魏秋枫，我和你在一起都四年了，连一个还没见过面的女人都不如？你说你是不是个畜生？是不是条公狗？你连狗都不如！狗还知道见了主人摇摇尾巴呢……”
我一声不吭。她骂了一会儿，终于没词了，只听见呼呼地喘气。
“她长得很漂亮？比狐狸精还好看？把你迷住了？”
我说连她相片都没见过。
“那是为啥？她家很有钱？还是她让你睡她？她是不是缺男人？她要男人，我找个给她……”
她越说越难听，我也只能听着，还得把这些话从大脑里拼命挤出去。
我和周菲的事，让她的怒火一浪高过一浪。她骂累了，就挂了电话。过不了多久，又会打过来，接着骂，我基本不说话，只是木然地听着。
因为她的责骂，我心里反倒坦然了一些。她说的话，听着异常熟悉。对了，小敏唱的《太委屈》不都替她说尽了吗？“太委屈，连分手也是让我最后得到消息。不哭泣，因为我对情对爱，全都不曾亏欠你。太委屈，还爱着你，你却把别人拥在怀里……”当初，我是听着这首歌，对小敏想入非非的，从那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对换芝的感情并不那么牢固。想不到这首歌却应验在我身上，我就是那个让女生受了委屈的负心人。我戴上耳机，在电脑上一遍遍地听着这首歌，泪水悄悄模糊了双眼。
晚上，周菲突然连续给我发来短信，看得我莫名其妙。后来，我才看懂，这些短信是换芝发给她，她转发给我的。
“她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是你告诉她的吧？”周菲生气地问。
我承认，她的确问周菲的手机号了，我也告诉她了，被逼无奈。但是，我没想到，换芝真敢和周菲联系啊。换芝，你要恨就恨我，要骂就骂我，所有的错都在我一个人，和周菲有什么关系？
“魏秋枫，你看看，你做的什么事？”周菲仍是不温不火的口气，“事情都被你弄成这样了，你准备怎么处理？”
“她纯粹是神经病！她要是敢对你怎么样，我就和她没完！”
周菲满意了，“这还差不多，像个老公的样子。不管现在还是以后，你的女朋友要是受了欺负，你就得替她做主。你能不能做到？”
“能，我不让你受欺负。”
“男人就得有责任感，有了女朋友，就应该保护人家。不过你放心吧，她不敢对我怎么样，我自己也能对付了她。”
周菲似乎对换芝的骚扰不太在意，这让我提起的心又放下了。周菲的语气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得意，我心里又多了些对换芝的歉疚。
接下来的一天出奇的安静，但愿这种安静持续得更久一些。
这是一厢情愿，第二天晚上，寝室电话又响了，简直让人心惊肉跳。李可接起电话，问了两声，犹豫地示意我。
我拿起电话，却不是换芝的声音。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问：“魏秋枫，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愣了一下，马上明白是谁了，结结巴巴地说：“是阿姨吧？”
“你和换芝怎么了？”她强忍着怒气，声音在发抖，“你俩本来好好的，她就像你的一个妹妹，你怎么这么狠心？”
我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任由换芝妈妈数落着。
她说了一会儿，愤愤地挂了电话。我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原来，我和换芝的事，已经不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了。我去过他大伯家，吃过她慈祥的奶奶做的饭，去过换芝家，跟她爸爸喝过酒。他们对我是那么热情，那么纯朴。我做出这种事情，那善良的奶奶会怎样的心疼孙女啊，还有她爸妈和她妹妹，一家人都会为她日夜担忧。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他们会怎样看待我？看，魏秋枫，白眼狼，陈世美。以后，我的这种名声可能会传遍我们县城，传到爸妈的耳朵里……
我下意识地用头撞击着床栏，好让肉体的疼痛分担一些精神上的痛苦。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像死人一般。恍惚中，我看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海，真想一头扎进去，永远不出来。我又看到了高高的山崖，我站在山顶上，真想向前一跃，融进蓝天之中。
第二天，换芝又打来电话。我定定神，从床上爬下来，仿佛在床上接她的电话会消磨我的决心。经过几天的折磨，我像变了个人，准备以冷酷无情的态度同她死扛到底。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秋枫，你猜猜我在哪？”
我冷冷地说不知道。
“我回家了。”她轻轻地说。我有点吃惊，现在还不到七月，学校应该还有些毕业的活动，她都不参加了吗？
“这几天，我基本没睡觉。”她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平静而惆怅地说：“我每天都在想咱俩的事情，我想，咱俩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是我错了，我不该找你。但是，我最后还想再问你一句，咱俩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不可能了。”我沉重地说。
“那你以后再也不给我讲笑话了吗？不给我做鬼脸了吗？”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无奈地摇着头。
“我这几天一直告诉自己，咱俩迟早是要分开的，可是我还是舍不得。”她的声音哽咽了，“如果你和她见了面，不喜欢她……我还等着你。”
“不要等了，不可能了。”我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秋枫……”她哭着喊了出来：“不管怎么样，我对你还是恨不起来，我希望你过得好好的，永远快快乐乐的……”
我抓过毛巾捂住脸，泪水像小河一样淌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