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茶楼老板
云烟国，云烟山，云烟楼下云烟园。
一个云纹紫冠的蓝衣老道人一条腿跨在酒桶堆上，嘴上的气势厉害，身体的动作也相当的灵活，完全没有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模样。只见他一只手在前，一只手靠后，做出一派鹤状，伸手蹬腿，作势欲飞，可惜画鹤不成反类鹅，便引来底下稀稀散散几个总角少年一通大笑。
「然后仙鹤驮着云烟女登仙了对吧。」
「明镜老头，你这破故事讲了千千万万遍了，再讲一遍，恐怕你家的黄豆都要馊了！换个有新意的讲讲！」明纯抬起脚来，便要踢翻酒桶，明镜老道人胡子一翘，猫样瞪了明纯一眼，小明纯才撇撇嘴收回了腿。
「就是，我娘都说你这道士满嘴狐狸毛，这辈子都没走出过这几百里山头，只知道狐说哩！还不快说点入耳的来镇镇我们几个？」
明镜老道人立起一个酒桶，坐下便说：
「别急别急，且都先坐下。」
「老板，丢壶酒来润润嗓子！」
老道人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往茶楼观景台上一丢，对着楼上秀了一口白牙。
一道云气卷着酒葫芦砸在了明镜的脚边，明镜咕嘟就是几口，又是弄眉又是瞪眼的。
「老板，老道我又不是付不起你那几个铜板，你怎又拿茶水来糊弄老道？你下来和老道理论理论，是哪个夫子的道理？」
「别说是酒，这茶钱，你也付不起。」
茶楼上传来一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几个小孩儿嬉笑着，叽叽喳喳调侃明镜老道人。
「哈哈！明镜老头你这两年的茶钱还没付哩！」
「茶仙大人便是赏你口茶水，你怎的还和茶仙大人要个道理？」
「不要脸！不要脸！」
明镜老道人憋红了脸，悻悻的把酒葫芦缠在腰间，嘟啷着，「酒道人的事，怎么就叫不要脸了？」
「不要脸！不要脸！」锦堂儿肩上的鹦鹉五个色儿扑棱着翅膀，便踩在明镜老道人的鼻子上，有样学样，登时引来哄笑，就是素来腼腆的锦堂儿，也抿着嘴憋笑。
明镜老道人脸一黑，赶走了五个色儿，「去去去，你这鸟儿，懂什么？回你家小女娃边上去。」
「安静安静。老道儿的故事口袋要发功了！」
想来明镜老道人的故事确实有趣，这一句话便让底下的几个总角少年少女们收了毛毛的手手脚脚，就是那五个色儿，也被明纯儿捉了去，捏住了鸟喙不让出声。
明镜老道人灌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故作姿态的耸耸肩，锦堂儿和明心儿便晓得明镜老道人又犯了瘾，对视一下，便一个给老道人捶背，一个给老道人捶腿，老道人这才开口：
「既然你们今天不想听云烟的大大小小事儿，那老道儿我便换个口子，给你们讲讲这周遭几百里几个千年前的有趣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呀，我们这个老妖山这一块儿，有两个了不得的胞兄弟，老大叫做麻子，老二叫做麻将，麻子长得又高又壮，能吃苦，能耐劳，就是脸黑麻子多不耐看，麻将是个读书人，脑袋好使但天生体弱，说话文绉绉的皮囊还耐看，讨得姑娘喜欢。」
「这有一天呐，麻子下田干活，傍晚回来，嘿，好家伙！他不知怎滴在田里捡了个睡姑娘回来。」
「我明天随我爹下田也去捡个姑娘回来成亲！」明纯儿话毕，便挨了老道拂尘一棒。
「小孩子家家成个拂尘的亲，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别插嘴，还听不听得故事了？」
明镜老道人被锦堂儿和明心儿伺候的舒服了，哗的一下站起来，松了松筋骨，浑身上下骨骼噼里啪啦作响，哪里有一副老头儿模样？看来是房中术用的多了，看着显老罢了？明纯儿琢磨着，暗中腹诽，却也不敢说出来，怕又挨一拂尘棒子。
「那姑娘长得那个叫标致啊，麻子便动了心思，等得姑娘醒来，每天各种好药好汤好伺候，帮着这姑娘回复元气，这姑娘似乎也是心思单纯，应了麻子的心，愿给他做一房老婆。
可谁知道呐，那姑娘瞧见老二麻将的皮相，又对比一下老大麻子，心中有了郁气，便天天背着老大麻子下田的堂口，大的小的找着事儿调戏老二麻将。
不过老二这个人，饱读圣贤书，一口一个嫂子叫得那姑娘无话可说，也只好作罢。
可这姑娘实在是不安分呐，没过几天又去勾了山上的土匪，叫人家给抓回去做压寨夫人。老二这就怒了，这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你就算是土匪，你怎能抓了别人家的娘子回家做夫人？更何况是自家的嫂夫人，这不是乱了人德的三纲五常了吗？」
明心儿举起白白嫩嫩的小手，看到老道顿下来看她，便张口问，「土匪这个人是坏人吗？是不是不知道姐姐已经有人家了？」
老道一愣，眼中一种名为复杂的情绪闪过，但掩饰的极为巧妙，暗叹一声，给一双双眼睛解释。
「我们老妖山这块是没有土匪的，你们不知道也正常。土匪啊，可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群专做抢劫勾当的营生的人，专门从别人那里抢东西来给自己用，这便是土匪。」
「夫人也从别人那里抢？」明纯儿眼珠子灵动的转着，眼睛看着老道，手却伸向了酒葫芦，以为老道不知，就被老道一把按住了贼手。「不就是一葫芦吗，给我尝尝解解渴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嘿小孩子家家，这茶可不是你们消受的了的，坐回去好好听着。」
被拂尘棒子敲了回去，明纯儿吃痛，捂着脑袋小声低估了句小气，便撇过头不做声，老道做了副鬼脸，言归正传。
「说着这老二气不过，便喊上乡里邻居，带着铁锤榔子同着老大麻子一道上门讲道理，不消说，既然做得土匪，哪个会与你讲道理？讲得道理，便不是土匪了，况且这土匪当中，还有一个晓得妖法的二当家，一干农民老百姓见识了，便如鸟兽散，被吓得四处逃散，只剩的那麻子与麻将被土匪头头打昏了抓了绑在那朝天桩上。
麻子身体壮实，醒的也快，眼睛一睁，便见那土匪崽子提着皮鞭在打麻将，麻将身子骨弱，哪里经得起这番毒打？麻子醒的时间麻将已经被打的只捎一口气，便要呜呼西去。
麻子怒目圆睁，破口开骂，然行动不得，只得看着弟弟遭罪，骂累了，只能骂这贼老天不开眼。
突然间山崩地裂，寒气阵阵，一条好大的白蛇破土而出，嘴里还有土匪头头半截腿！白蛇之大，一时间天地无光，长躯摇摆，连着会妖法的二当家一块，连惨叫声都没听见，吃掉了半个山头，只余下麻子兄弟二人。
正当兄弟二人以为命将归天，一道云气自天而来，轻轻松松便将那白蛇收了去。原来是云游天下的仙师路过，顺手收了妖孽。
兄弟二人当下拜得大恩，仙师见二人颇有资质，便收了这兄弟二人修习仙法。兄弟二人修行仙法有果，便化作文荼武骨二神镇守老妖山。
你们看，我们那武骨山，便是当年的麻子所化，山下的文荼庙，便是麻将。而山底下，便镇着那白蛇。」
锦堂儿虽腼腆，心思却也敏锐，「那个姐姐，是不是也被白蛇吃掉了？」
「那姑娘？哈哈，就被镇在山底下呢。」
「啊！原来那姐姐也是坏人？」锦堂儿眼睛眨巴眨巴的，如晴夜中数不清的星。
「谁知道呢？」
「臭道士又卖关子，不理他了，我们回家。哼，明镜小老头，胡子多又长，故事讲一半，活该没老伴儿。」明纯儿摇头晃脑的，颇有小书生风气，明镜道人脸色一苦，更别说五个色儿还在附和着「没老伴儿，没老伴儿」的，这脸便拉的老长老长，和阁楼下的扫帚有的一拼。
此时天色渐晚，云深入楼，就算是小孩子好奇心旺盛，抓心挠肝，但算算时间，家中大人也差不多做好了炊食，也久留不得。要是因为听明镜老头讲故事而晚回了屋，被顶上爹妈晓得了，就算有茶仙大人担待着，屁股恐怕也少不了开两朵红花。
……
「明镜。」
如海楼抿了一口茶，茶气凝结出一团团精灵古怪，咕嘟咕嘟地，四下里忙碌着泡茶。
「弟子在。」
此时的明镜老道人哪里有先前那一副老顽童模样？云纹紫冠，衣冠绝绝，蓝衣飘逸，一派正统老妖观道人模样。
「你可还记得一千两百年前，我和你说的那番话？」
茶香四溢，有精灵古怪嬉闹，有慢悠悠者，正摆着棋盘。
「记得。」
「那便复述一遍与我听听。」
「是。先生当日收下弟子，以明镜为号，愿天地以明镜鉴我心，破除尘世瘴气，化苦海为修为，镇人族气运，系人妖平衡，谱世间公道，当得明鉴。」
「那如今，明鉴清否。」
老道人沉默不语。
如海楼也不说话，只是拈起一枚棋子。
陡然间天地变色，茶楼不复，明镜眼中只剩下这一枚漆黑的棋子。
无数纹理印在明镜眼中，规则锁链缠绕，化作云气，最终凝聚成一叶翠绿。
「当年不复，如今依旧，强求不得，这千年来，反而是我着相了。文荼，我便许你去一次武骨山，这一次，给你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内，这枚茶叶会代武骨镇蛇妖，你兄弟二人可相会一时。」
明镜老道人接下茶叶，印在眉心，一时之间泪水纵横。「明镜谢过先生。」
「作为代价，这众生愿，你来抗十个甲子。十个甲子之后，再还我。」
明镜深吸一口气。
众生愿，代表着对世界规则的掌握，抗住了众生愿，就是接住了这个世界规则的部分权能。看似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实际上是接手了一份沉重无比的责任。
「弟子明白。」
「那两个时辰之后，你便是茶楼主人。」
明镜低头。
起身，下楼。
「只此一次。」
明镜身后传来如海楼的声音。
他当然明白这说的是什么。
先前他与那些个孩童讲得故事，就是为了向仙人讨要这两个时辰。
脚步不停，出了茶楼，眼前的棋子化作一股清气，如龙钻入天灵，一步迈出，眼前就是武骨山。
……
如海楼懒散的躺在躺椅上，长舒了一口气。
不是他扛不住众生愿，着急着甩锅，主要是众生愿实在是太吵了。
所谓众生愿，其实就是一股奇妙的力量，是每一尊神祗都要承担的。
众生对某尊神祗的祈愿，就会化作信仰，传到神祗的手上，化作对某一规则的掌控。
这其中有弊有利，利在于可以化为神祗的力量，弊在于如果神祗意志力不够，扛不住众生呢喃，就会崩陨，然后在人的「认知」当中抹去，不复存在。
不是说这个神位就这样没了，而是掌握神位的神祗从众生的脑中消失，很快天地就会封正一个新神上位。
文荼武骨并不是什么大神，只是天地封正的镇妖小神，老妖山也不是什么人口大户，知晓的人不多，信仰的人到如今已经寻不到几个，掌握的愿力自然不多，不过好在文荼武骨并不是信仰封神，本身实力不可小觑，但也绝承受不住完整的众生愿。
如海楼自然清楚这一点，给明镜留下的也只是众生愿中的一条「悲愿」。
「时间差不多了。」如海楼懒腰一舒，便化作一道云气消失。
很快，明镜的身影便出现在茶楼之上。
明镜一出现，无数规则锁链便缠绕上来，化作一尊无色发冠，与老道的云纹紫冠重叠。
明镜感觉头顶一沉，无数众生呢喃直入脑海，鼻血一下就流了出来。
「哎呦，贫道的老腰哇。先生啊，众生愿也太沉了啊。」
至此，老妖山再也寻不到那个给孩童讲故事的老不正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