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到大唐的前两年,苏恒是格格不入的。
这是必然,熟悉了千禧年后那安详、和平、便利的环境,初遇这乱世刚平的古代,不适应的地方多了去了。旁的不说,但是吃食上,就让年幼的苏恒吃了许多苦。
带着酸味的醋布,干巴巴的糜子饼,清汤寡水的野菜汤,满是膻味、腥味的猪肉,苏恒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抗议。
而最大的苦难,还是思念。
思念穿越前的父母双亲,亲戚朋友。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苏恒孤独无助,却只能强迫自己面对现实,强迫自己接受已经没办法回去这个残酷的事实。
从某种角度来说,苏恒是自私的。他曾无数次想效仿穿越前辈挑战各种死法,试试看能不能穿越回去;也想像那些在异世混的风生水起的高人一般,彻底放飞。
但是,他不敢,也做不到。
在这一世,他也有双亲,还有姐妹兄弟。
他只是个普通人。
苏哲还在时,苏恒还能无忧无虑,等苏哲走了,苏恒便只剩下责任了。
他是苏家的顶梁柱,他要撑起这个家!
乃至改变这个家的命运!
那一刻,苏恒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叫成长。
只是代价,实在太大。
可惜,苏恒没有系统,也没有发现村里乃至过路的人里有谁像世外高人,不然就可以把一切挑开了。
哪像现在这般,什么都要三思后行,潜移默化。
着实是累!
好在经过几年的努力,还是有些成效的。
在务农的闲暇时候,苏家人都会做些活计填补家用,或是拾柴,或是织布,一年虽说攒不了多少,但长久下来还是有些余钱的。
秉着再穷不能穷教育的理念,苏恒用几年来攒下的三百文和苏哲走后留下的半贯钱从县里的一名老书生里买来了一部《论语》,和老书生两个月的时间。
包吃、包住,每三天一顿荤腥,十五日一点薄酒,只为了让老书生在两个月内教会苏家姐弟四人识字。
刘村是没有读书人的,乍来一个识字的,当即引起了轰动。不过刘村人虽然穷困又没文化,却很淳朴,知道这是苏家请来的,就只能苏家人听。
刚开始时还有小孩围在苏家小院外面听,但不过半个时辰就被村中族老轮着拐棍全打了回去。
“人可以穷,但不能不懂事儿,那是人苏家请来的先生,不是村里请的,哪儿来的脸偷学?娃子们不懂事,你们这些大的也是傻子?”
族老把村里的人基本骂了一遍,又给苏家和老书生赔礼,这才领着人走了。
哪怕走的时候苏恒能明显看到族老眼里的不舍和不甘……
老先生年纪很大了,已近花甲,是县里出了名的高德名望之士。也就是因为他如今独身一人,生活全靠县里,无牵无挂,苏恒又三番五次的前去叨扰相请才答应了。若是老先生的子女没有因为隋末战乱没了,又或者不是实在闲的无聊,苏恒都不会成功。可即便如此,苏家姐弟也没资格称呼人家一声老师。
只是教认字,又不讲经义学问,自是没有师徒一说。
两月后,老先生坦然离去,苏梅等人也总算脱离了“目不识丁”这一阶层,苏恒也终于有了开展自己计划的先决条件。
字都认了,《论语》也学了,勉强算是开蒙了。既然开蒙了,那偶尔有一些“奇怪”的举动也就情有可原了吧?
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我苏恒学了一整部,肯定不是曾经的我了!
“识字了,读了《论语》,所以我变聪明了,没毛病!”
苏恒很可耻的以家里几乎全部的积蓄为代价以实现自己的目的,成果斐然!
苏梅的举止渐渐向小家碧玉靠齐,苏芸、苏昱也不整日疯跑像个野孩子了,一家人讲话也不带脏字了,俨然成了刘村的一股清流!
可惜学问有时候换不了粮食,到最后苏恒还是走上了父亲的老路。
不过,这也在苏恒的计划之中,虽说提前了些,但无伤大雅。
他可是很清楚,唐初这一段时间,想加官进爵只能用军功来换,至少对像苏家这样的普通人家而言是这样。
八月,当苏恒接到右武卫将令的时候,他知道他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初,稽胡酋长刘屳成帅众降梁师都,师都信谗杀之,由是所部猜惧,多来降者。师都浸衰弱,乃朝于突厥,为之画策,劝令入寇。于是颉利、突利二可汗合兵十余万骑寇泾州,进至武功,京师戒严。”
……
苏恒是第一次遇到紧急集合开拔这种事,亏得有刘老大带着,不然非出纰漏不可。万幸的是,苏恒只是跟着大军驻守长安以北、渭河以南,每日里除了巡营操练,最多被将军拉到河边听军中悍卒和突厥大军隔河对骂,连着好几日都是如此。
骂仗是个技术活,大体上是越粗俗越好,细致些还有很多说法。这次出马的悍卒明显是精锐中的精锐,事先竟然还预习了一下,基本掌握了突厥一方将领的族谱。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唐的悍卒是针对对方痛点下嘴,真的是想输都难。苏恒站在队列里有好几次看到突厥的将领被骂的夹马出阵,只是被旁人拉回去罢了。
刘老大很紧张,每天都板着个脸,真真的是刀不离手甲不离身,时刻做好了为大唐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相比之下苏恒就轻松多了,他很清楚这仗根本就打不起来。
大唐初见,百废待兴,打仗是最差的选择;突厥的目的就更清楚了,一如既往的捞一票就走,之所以陈兵长安城下,也只是想要更多的好处罢了。
丝绸瓷器茶叶的滋味,颉利突利都想了解。
又几日,苏恒正在阵中站岗,忽见令旗摆动,连忙跟着刘老大向旁边散去。不一会儿,就见一人双骑缓缓向渭水边走去。
那人一身金甲,坐下一匹黑马神骏无比,端得是高大威猛,只有四足雪白如雪,乃是有名的踏雪乌骓。身后跟着那马通体白色,无论是样貌、身形都和乌骓相差甚远。
又听得突厥阵中一阵呼嚎,便见一人一骑缓缓走来。来人半披皮裘,鞍悬金刀,骑得却是一匹遍体通红的神骏。这马中原历来少见,最出名的一匹曾被温候所骑,后虽寿亭侯转战南北,是为赤兔。
苏恒站在阵中听不到二人对话,只见两人说了些什么,而后李世民抽出宝剑一剑砍在身后白马身上。白马吃痛猛往前窜,当头又挨了颉利一刀,登时吃不住倒了下去。
李世民、颉利翻身下马,将兵刃双双插到白马身上。又说了几句,便各回各阵。
不片刻,金鸣声起,唐军缓缓后退。河对岸突厥大军也前军变后军,慢慢退走。
一场本可让游牧民族再次入住中原的大仗,就这般虎头蛇尾的结束了。
在军中又呆了七日,苏恒和刘老大就离开了。
府兵就是这点好,没到执勤的时候就不用留在军中,再加上这次是临时征调,突厥退了自然可以回家。
苏母等人很担忧,见着苏恒回来了不由得喜极而泣。苏梅梨花带雨,却笑着将一截破旧的红布缠到了门楣上。
将士归家,无论生死,家人都缠红布相迎。这不是关中的常态,却是苏家的规矩。
用死去老爹的话说:苏家儿郎出征若回,必是得胜而归,是喜事;若被装进坛里,也必定死战最后,不没苏家门楣!
当然,依苏哲开口骂街闭口上腿的性子,这话肯定不是他的原创。以至于苏恒初听到时还以为自家老爹被人夺舍了。
后来才知道,这是祖上传下来的。
由此可见,往上数几代,人人都是贫农这句话是不那么恰当的。苏恒觉得自家往上数个几辈,保不齐也出过响当当的人物。
别的不敢说,气节一定是足足的。
只是这些都是猜测,苏哲还活着的时候并没有透露一点儿关于自家祖上的事儿,苏母也并不清楚,苏恒要真想只能,只能自己去查。
所以,苏恒直接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这个时代去查一件事儿,和火星一日游的难度差不多。
九月,糜子成熟,苏恒和一家人连续五天吃住在地里,就守着这总共不过十石出头的收成。又数日,县里派了人过来,挨家挨户的收税。苏家因为苏哲为国捐躯,又逢李世民登基,比刘村的别人要少交许多,但也不多,再刨去明年的种粮和一年的吃食,便只剩下两石出头。
长安眼下的粮价是一斗百钱,粮商收粮却不是这个价,打了七折的已是良心的了。刘村的粮食总是卖给一家粮商,族老说下的价格是斗米钱六十,已是栎阳县数一数二的高价了。
苏恒的两石粮食,满打满算也只换回了一贯左右,再买些绢、布和别的生活用品,最后剩下的不过三百出头。
苏母把苏恒等人都撵出屋,自己在屋里把钱藏好,好一会儿才让进屋。在苏母看来,这钱在哪只有她自己知道,殊不知苏恒等人也是门清。
毕竟是认了字学了《论语》的,房梁上那个那个罐子那么突兀,真的是想不注意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