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寻常的家宴，却也处处体现着天家的尊贵：整齐排开的侍卫连身高也都统一标准，举手投足之间透着英气，宫女们则都着了红白两色的宫装，手捧盛放着饱满樱桃的木雕圆盒。而最吸引我的却是脚下的漆木地板，光亮得足够映出模糊的人影。
宾客渐至，连王太后和陛下也早已就座，只剩太皇太后和皇后还未出现。慧琴小声地在我耳畔逐一介绍那些来宾，介绍完后，我问了一句：“哪位是卫夫人？”这位给大汉带来帝国双璧的皇后，此时应该只是夫人，但我实在想一睹芳容。
“小姐，宫中没有卫夫人。”慧琴的回答让我有些诧异。“那或许她不是夫人吧，就是姓卫的后妃？”我想这次应该可以知道了吧。可是巧慧仍是轻轻摇头：“宫中没有小姐说的这个人……”她示意我向对面看去，悄声说：“不过那位杨美人倒是你的死对头……”
是了，虽然卫皇后已经进宫了，可现在应该还在永巷吧……我便不再多问，可谁知那杨美人的目光却直直地扫过来。她不屑地扫视了我一眼，然后冷哼一声。
我也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盯了回去。
可却没有料到，她竟不顾众多宾客和皇上太后在场，出言相讽：“有的人啊，名字就没取好，非要叫什么音希、音希，这不，差点还真把自个儿的命给叫没了……”
一时之间，很多目光纷纷朝我投来，似乎一定要我接过这句话。
接便接了，我也不知当时是什么给了我勇气，便回道：“还真让美人失望了，这不又捡回半条命。”说罢，我低头拾了几个蜜饯吃，并不想再理她。
可她仍是不饶人，继续叫嚣：“就连你侍女的名字都比你自己的大气，真不知你父母当初是怎么想的……”
“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器晚成，大象无形。妾身的名字出自《道德经》，若美人当真疑惑不解，倒可以去拜读一下。”我故意起身对她行了一礼，却在抬头的时候对她摆了个嘚瑟的表情。
她却被我彻底激怒：“不过是些黄老之术罢了，如今，还有几个人会看那些迂腐的旧玩意儿……”
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倒不是因为杨美人的大放厥词，而是另一个声音的出现——
“原以为，只是皇上不想接受我的这些政见，却没想到，竟连一个小小的后妃，也敢这般放肆！”
说话的正是我们端坐许久等待的太皇太后，此刻她正被一位装扮华丽的女子搀扶着进阁，不说也知那是皇后。
不知为何无人通报，我们皆急匆匆地行礼。就连太后和皇上也从座中起身，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姿态。
“杨美人一向口不择言惯了，还请太皇太后勿责罚。”王太后开口替袁美人求情。
可太皇太后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袁美人，“看来是老生活太久了，也迂腐了，竟不知后妃也可以口不择言。不过真想知道这小丫头的话是从哪儿捡来的，总不可能是皇上教的吧？”
“孙儿自是不敢。”原来这个骄傲的帝王也会向人谢罪，我暗自想，不愧是辅佐了三代君王的太皇太后。
她边走向高处的座位，边不急不缓地说道：“不敢？皇上怎么会有不敢做的事呢？皇上可是九五之尊，整个大汉都是皇上的天下……”
皇上却忙转过话题：“后妃有错，实乃孙儿纵容之过，还请祖母责罚。”
此时太皇太后已经坐到了高处的席位，我这才得以看清她的面容。岁月只是在她的脸上增添了些许皱纹，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韵，眼睛虽无神，但她的神情却很坚毅。“责罚？既然杨美人如此不懂规矩，便贬为普通的宫人，送去永巷从最基本的礼仪学起就好了，这可算不得什么责罚。”
却见那杨美人早已脱去了簪饰，不停地磕头谢恩。原以为是个嚣张跋扈的王者，却没想到是个三言两语便下了线的青铜，真是无聊，我边想边轻微地摇了摇头。果然十几岁的小孩子，没意思。
“宫中总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肆意妄为，忘了规矩。不过是被皇上垂怜了几次，就自以为与众不同了？”她像是在训诫杨美人，却又像是在训诫在场的所有后妃。
我们都只得应允。
“尊卑有序，嫡庶有别，该是时候惩戒一些人，以儆效尤了，是吧，吴夫人？”
这个吴夫人是我吗？我顿时惊恐万分，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朝着我这个方向，我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她却从容地喝了一口茶，继续道：“音希？是个好名字，可惜却辜负了这个名字。该忍让时不懂得忍让，该缄默时不懂得缄默。若是连这点也忍受不了，那干嘛待在这宫里啊？”
我不敢反驳，赶紧跪下，“请太皇太后责罚！”
“责罚？你们可都听到了，是她自己要领罚的。”她仍是头也不抬地喝茶。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周公子的一句台词“本宫是皇后，坐在了你最想坐的凤位上，所以对你，赏也是罚，罚也是赏。”更何况，要罚我的，不是皇后，而是太皇太后。我虽自忖今日并无大过错，但见太皇太后定要治我罪的气势，以及她对袁美人的态度，倒也明白了几分。若不是真的吴音希和杨美人冒犯了她，便是冒犯了皇后，她要帮她的孙女惩治我们两个，同时也好震慑其他后妃。
“太皇太后对妾身罚也是赏，自是愿领赏的。”我尽量十分卑微地叩谢。
“罢了，皇后是六宫之主，一切自由她定夺，你明日去请安的时候她自会有安排。我不想掺和你们这些事。”她的脸上透露不出半点喜怒，太后见状，却忙唤了舞姬出场。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今日不想担忧明日受罚的事，只想欣赏歌舞。
只听得几声意韵悠远的古琴独奏作为开场，继而各种乐器和鸣，节奏亦转向欢快。这时十多个身着碧色舞衣的婀娜少女踏着轻快的舞步从两侧上场，用婉转的歌喉唱着《采薇》。虽然也曾感叹过汉唐舞姿的优雅古典，但亲眼见到宫中舞姬起舞后，才知什么叫叹为观止，什么叫一舞倾城。她们是空灵的仙子，脚下若有风，飘逸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可那如柳枝般柔软的躯体却在每个阵型变幻中将水袖都挥洒得同样整齐。她们边跳便唱，却不见舞步有凌乱的地方，亦未听得歌声有颤抖的倾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动人的歌声让人心醉，我寻声而望，领唱是其中一个有着清冷气质的舞姬。虽然她不是领舞，却教人移不开目光。她不仅是那群舞姬中最美的女子，亦是这么多天来我在众多的后宫佳丽甚至诸侯女眷中见到的最美的女子。
目光随着那女子游走的，当然不止我一个人，还包括了那位坐于高处的天子。从那群舞姬一出场，他便只盯那个女子盯得入神，连平日里犀利的目光也变得无限柔和起来，更是在她退场之后，脸上写满了眷恋与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