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道别后裴芊芊便回了车上。那马夫不知是不是休息够了,竟不再向方才一般缓慢前行。
裴蔚牵马慢走,脚下枯黄的叶子吱呀作响。
自古逢秋寂寥,更何况是送别。
估摸着明念馆早就散下,裴蔚却不想回去,只想寻个桃源避他一避。又心知肚明,便是一刻也不能松懈。
随手拍了拍骏马:“待会蒙了我的眼睛,你带我去哪我便去哪,好不好。”
却不想那马似是听懂了一般,爽快点头。
裴蔚乐不可支:“果然纪先生养出的皆有灵,可你若是带我走,你家先生该如何?你知道他一向懒得走路。”
那马见裴蔚出言诋毁纪甫之,似是生气一般轻哼两声。
裴蔚赶紧给它顺毛。这一番闹下来心情大好,正要上马回程,隐约听见有马蹄声踏叶而来。裴蔚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在这野外自是不好,闻声音靠近,便因着那马儿寻了几棵老树,藏了起来。
忽听有脚步声深浅不一,裴蔚歪头看去,只隐约间一人踉跄向前奔去。裴蔚见她狼狈,心道莫不是碰上了马贼?又想到天子脚下,又有什么贼会如此大胆?
如今最好藏好了不被人发现,赶紧离开才是。
不一会儿便有轻骑追上,那一行越有六七人,皆身穿玄色衣衫。看起来十分整齐,倒不像是马贼。
到了岔路,几人更是训练有素地自发分成两队分头去寻。见人已走远,裴蔚也上马,却不是走来时的那条路。
京郊这趟路裴蔚从前走过许多遍。进京面圣,暗中调查,不知在这条路上躲过多少次追杀。
最初尚有蒋家的随行侍卫保护,可几趟下来,皆为护她而牺牲,只剩她与访冬二人东躲西藏来保命。
生死下的锻炼,迫使她把每一条小路都记在脑中。裴蔚扬鞭快马,抄了小路去追那人。
但愿还赶得上。
一路追寻,那人了无踪迹,裴蔚见此地有土堆石块,易于藏匿,当即下马,略拍了拍令它向另一方奔去。回身找去,终是在石块后发现了那人。
那人少年身形,衣衫褴褛,头发披散在前,看不清面容。见裴蔚上前,挣扎着要起身,却无济于事。
裴蔚看他,心知救人要紧,刚要说话便听有人喊道:
“小公子,出来吧!”
裴蔚把手指放在嘴前,示意他噤声:“嘘!跟我来。”
那小公子见已是穷途末路,也只好随她挣扎着前行,只见裴蔚在一土堆前站罢,略略清理了杂草,竟是露出一个幽暗小洞。
裴蔚见那人实在没力气,便把那人拖了进去,又把杂草盖好,自己也钻了进去。
那人躺在地上,很是痛苦的。裴蔚这才得空看他,只见那人背后暗了大片,估摸着应该是伤口混着汗水。
撕开布料,饶是裴蔚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一惊。
那人瘦的可怜,仿佛隔皮见骨。肩头一处箭伤,背部有几处刀伤。亏他能忍,从开始竟是一声不吭。
令裴蔚触目惊心的尚不只如此。
那人背部新伤旧痕,鞭痕,刀疤,烧伤,甚至在腰部还被用小刀划了个“败”字。身上更有多出青紫淤痕,应是长期被绑所致,不知这人以前是受过什么虐待。
裴蔚吸着凉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却听那人哑着嗓子,气若游丝:“裤中有,药。”
裴蔚本是没听清,凑近那人听了几次,才猜个大概。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向那人裤袋掏去。翻找几次,果然见一小瓶。裴蔚倒在手掌,却只见两粒红色小丸。
送至那人嘴边,那人似是使尽了全身力气,才得以仰头,从裴蔚手上叼下一丸吞下,却怎么也不再吃第二丸了。
裴蔚只得把那丸药装回瓶中,一时也不知该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裴蔚几乎以为那人已然咽气,却突然听那人小声说:“多谢。”
裴蔚见那人还算好,当下略微放心。四顾看来,却见那人手上紧紧握着一枚红线穿的坠子。
“可知是何人追你至此?”
那红线裴蔚眼熟的很,那日送雁回,太子身旁的侍卫便是统一佩的这种玉坠。
当真是太子要追杀他?那他又是何人?
那小公子沉默不语,裴蔚却隐约觉得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继续追问:“你又是何人,说!”
语气骤然凌厉,裴蔚随手拾了块石头威胁道。
那人似乎没想到会被一个小姑娘威胁,不由苦笑,那声音痛楚悲哀,却带着十分的不甘:“卑贱之人,裴姑娘未必识得我。”
裴蔚见那人认识自己,举着石头前去,一边警惕着防备,一边拨开那人头发,
孟管!
裴蔚浑身汗毛竖起,一股子恨意涌动。
这人竟是后来东越的国君孟管!
东越本是天启邻国,却因为弱小而对天启俯首称臣,每一代皇帝皆送来皇子为质。
孟管此人卧薪尝胆,回到东越后竟是率着精锐之师卷土重来,一路从阜兴打到绾南,直夺天启十五城。
也是此人,困了蒋宣三月有余,如此国仇家恨,裴蔚怎能不很?
孟管似是天生有着最敏锐的嗅觉,感受到了裴蔚身上浓重的恨意:“你想杀我。”
裴蔚看他,不执一言。
“你在犹豫。”孟管虚弱一笑,语气笃定。
被戳穿了心思,裴蔚喘着粗气,用手拽着那人头发直磕向地面。
她不得不斟酌,为何太子要杀这人?上一世他能安然无恙回到东越,为何这一世却是如此情景?
孟管头部受创,似是习惯了一般也不甚恼火,咳出点血渍继续笑着挑衅,双眼敏锐锋利,直透人心:“你不敢杀我。”
裴蔚颤抖着,举起那石头,狠狠向孟管砸去。
怎会不敢?凭什么不敢?蒋家三万将士丧命绾南皆与他有关,裴蔚怎能不敢下手?
死了个孟管,便不再会有绾南一役,蒋宣便不会死守城中。她便可以了却心愿......
裴蔚强迫自己睁着眼,看石头狠厉砸下,孟管闷哼一声,像是笃定一般,带着笑容晕死过去。
那石头砸向孟管右肩伤处。裴蔚使出全部力气,这条胳膊必是废了。
她还是没有要了孟管的命。
孟管身上的伤痕皆在提醒他,城中贵族是如何对待这位质子的,是如何百般凌辱,将那人的尊严踩在脚下的。
上一辈子的仇,她用这一石头还了,她尽了全力。失去右臂的孟管便再也打不了仗,东越过也不会让一个残缺之人登上帝位。
裴蔚出了洞中,不再回望。
孟管身负重伤,此番能否活下来都未可知。
如今要紧的,是弄清太子此举之意。
裴蔚绕过危险之处,寻回了马匹,双腿一夹,那马儿扬长而去。
甚至连此事的主使,裴蔚都怀疑另有其人,是故意嫁祸给太子的。
一路思量,终是回了裴府。
入府时已是下午,门口站着管家,见裴蔚归来忙上前道:“四姑娘可回来了,老爷老夫人在绛梅院等了许久。”
裴蔚心知不好,定是裴茉将她离开明念馆的事说与裴令晦听了。
客气道:“劳您通传,害您久等了。”便随着管家入了绛梅院。
还未进房,便听李氏道:“跪下!”
裴蔚踏进房内,直直下跪。
“你可知错。”
“其微,知错”心道今日必是免不了一通罚,可说来却也不后悔。
戴眉沉默许多日,见此方才开口:“老夫人别生气,四姑娘年纪尚小,一时贪玩也是有的。你瞧瞧,这衣服上都是土,当真是小孩子呢。”
裴令晦自她进来便一言不发,看向裴蔚却略有失望,见戴眉如此说,却忽然觉得不对劲,便问道:“你可知今日明念馆考试?”
“我知。”
“众目睽睽下逃课,裴蔚你好大的胆子!”
“其微知错,却是不悔。”
“你瞧瞧,知错不改,还不知是谁教的。”戴眉见势插话,又看向赵卿卿:“弟妹,咱们不知道,是不是将军府的规矩也是这般?”
赵卿卿瞪了她一眼:“我们将军府家教森严,断不会行此事。不过是有人没规矩罢了。”
见这二人喋喋不休,李氏冷声道:“够了,要吵回房去吵。”
二人当即噤声。
“你说,一天不见人影去哪里了。”
“去送三姐姐了。”
“胡说!芊儿一早由我送走,何时见你来相送?”
裴蔚看向李氏:“其微自知犯了错,不敢再撒谎。本是顾忌考试未敢前去相送,又思及三姐姐一向带我好,此去一别,若是不去,其微真是要后悔了。若是祖母不信,便把信寄去询问便知。”
李氏听闻如此,却信了几分:“那你便说说,你是如何追上马车,又如何落得浑身是土的。”
裴蔚闻言便道不好,只能挑拣来说“孙女心急,见门外有马匹,便踉跄上马,一路折了不少跟头。亏三姐姐一心想着我,似是只道我要来,便叫马夫把车停在一边,其微这才赶上。”
顿了顿,又信口胡说:“送别三姐姐,我确实迷了路,只敢牵着这马四处寻路,这才回来。”
她这一番倒也说的通,只是李氏听她说竟大庭广众下骑马,便说小惩大诫,罚她跪一晚上祠堂。又气身边人不拦着她,唤人把绑在一旁的访冬问寒各抽了十下才肯作罢。
裴蔚认罚,又觉得实在对不住她二人,便求着李氏只罚她一人便好。
裴令晦不等李氏开口,便先答应下来:“到底是你拖累了她们,下次再有此事这藤条便是抽在你身上。”吓唬完了,才道:“去祠堂跪着吧,晚饭免了。”
裴蔚称是,与访冬二人一同去了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