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至秋日,暑热难消。
问寒提着盏油纸糊的灯笼在前照路,访冬扶着裴蔚缓步其后。虽只行了百步有余,裴蔚身上的衣衫却被汗湿了大半。
汗水杀得伤口生疼,行得再小心,每走一步衣衫都不免蹭到背上的鞭伤。访冬仔细处理过伤势,又顾忌天热只为她披了件家常水色纺制长衫。裴蔚身量瘦削,脸色苍白,夜里灯中照来,就像是那孤地行走的鬼魅,实在可怖。
上一世情形如何?裴蔚暗暗思量。那时她见老夫人唤她,又听闻裴芊芊没事,忙不迭赶到横波院唯恐失了规矩。免不了劈头盖脸一通怒斥,又有裴芷裴茉一明一暗火上浇油差点险些京兆尹。最后还是在院子里跪了大半夜草草了事。她原以为此事作罢可以息事宁人,却不想这才是她颠簸一生的开始。
走至洗墨池便明亮阔达许多。
裴府自初建时便不小,又几次扩张颇具规模。府内假山清池仿江南园林,精致奇巧,造化风流。一路走来珍稀花草林立,暗香扑鼻。府内所用装饰皆非凡品,除却裴蔚所居的长亭。那处本在裴府最僻静之地,是裴府扩建时圈入。裴家先祖将原先的亭子改为院落,却又觉“长亭”有远行送别之意,实在不好,便一直闲置了。直到裴蔚的生母姨娘白氏被打发来,才归置成如今的模样。裴蔚从一生下来见到的便是那小小的四方,长亭偏僻,离各房都不近,白氏去后也唯有访冬二人与她作伴了。
沿路灯火盏盏,至横波院更是通明。裴家老夫人可怜裴芊芊幼年丧父,把她安置在离正房最近的院子里,吃穿用度比裴芷裴茉高出一截,更遑论裴蔚了。
裴蔚走进院内,便是一股浓烈药香,激得她隐约作呕。房内裴丞相端坐在八仙椅上,裴芷裴茉低头站在一旁。裴蔚目不斜视,向裴令晦行礼唤了声祖父,便走至屋内床榻。
屋内层层帷幔,裴芊芊弱体纤纤,睡不安稳,裴夫人便为她寻来黄花梨心木打了镂雕鸾凤纹路的架子床。裴老夫人李氏虽为续弦,却是真正侯门的嫡出小姐,年轻时举止端庄,如今更是带着主母的威仪。裴蔚站至她身侧行礼,轻唤了声祖母。
李氏似是未曾听到,只坐在床上为裴芊芊整理额前碎发,晾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这么些年规矩都学到了哪里,还不向三姑娘赔罪。”
裴蔚心中冷笑,三姑娘?这是真拿自己当裴府的下人了。她也不恼,走上前看向裴芊芊,一派关切热络:“三姐姐可是醒了,其微也就放心了。”
裴蔚,裴其微。那是她的小字,上一世却从未有人如此唤过她。
裴芊芊歪歪靠在枕上,也不看她。裴家的女儿们,裴芷温和可亲,裴茉更是明艳无双,皆是顺京城内有名的美人。可这位裴芊芊,更是占尽人间的钟灵毓秀。如果说裴芷二人的美世间少有,那裴芊芊便是凡尘难寻。一双风流眼妩媚如妖,右眼下小小泪痣更添娇柔,偏又生得孱弱不染世俗,像是那话本里清冷高洁的仙人,只为下凡沾得些烟火气。
十三岁便是如此颜色,饶是裴蔚重活一回也忍不住为裴芊芊的美貌咋舌。
可她上一世到底如何裴蔚却记不清了。因为再过两月裴芊芊便会南下养病,四年后直到裴蔚出门也未曾相见。只是隐约听闻她做了哪位侯爷或是王孙的夫人,得享一世太平安乐。
看,上一世每个人的结局都很好。裴蔚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双眸却冰冷得似孤星一般。
李氏略略皱眉不满地挖了裴蔚一眼,温声哄了裴芊芊两句便起身出了卧室,留给裴蔚“出来”二字。
来了!裴蔚心里想着,低头随李氏出了屋内。
李氏坐在丞相身侧,有贴身婢女伶俐的端了杯新茶。李氏小口饮下,也不抬头,带着丝热气对裴蔚命令:“孽障,还不跪下!”
裴蔚也不辩白,直直下跪望着正座的丞相夫妇。
“可知错了。”-裴令晦语气淡淡却不怒自威。
“其微知错”
“孽障!”李氏横眉,将手中的茶杯砸向裴蔚:“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歹毒!害我芊儿落水其心可诛!暗香,叫几个小厮来把这孽障交给京兆尹,我裴府断容不得这等恶毒之人!”
裴蔚生生受了盏茶,只一动未动地跪着。暗香也站在李氏身侧不动,她自小伺候贵人,知道李氏这是气话。堂堂丞相府出了此等丑事,传出去只会坏了裴家的名声。而裴蔚只要还在裴府,便自然有的是手段炮制。
她二人不动,自会有人出来说话。
一直沉默在一旁的裴芷上前赔笑,让人给老夫人重新上茶,又亲自端给李氏,说道:“祖母,别的也就罢了,若是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看向裴蔚,又是一片痛心悲悯:“四妹妹她,她只是年幼,是和三妹妹玩笑罢了,是吧,四妹妹?”裴芷向裴蔚眨眼,“四妹妹”几个字又咬得极重。裴蔚也不看她,只是脸上一片茫然。
李氏见此只觉坐实了她残害堂姐的罪证,更是气恼:“玩笑?分明妒忌我芊儿的万千宠爱,她也配。”
裴芷见状忙道:“这,虽说四妹妹是庶出的女儿,祖母祖父却从未苛待于她,又怎么会……”话说一半,却又觉得十分为难,便又走到裴蔚身侧匆匆跪下:“千错万错,还望祖母看在四妹妹尚且年幼,又无人教导的份上,饶了她吧。”
两世看了同一出戏,上一世裴蔚只觉浑身冰冷刺骨。她不是蠢货,除却她当时唯有裴芷在裴芊芊身侧。只是上一世她为息事宁人不为自己辩驳,既然退让无用,那便不再退了。裴蔚转头看向身侧的裴芷,小幅地扯了扯裴芷的衣角,微微摇头,一脸的不可置信:“大姐姐,其微没有,其微没有推过三姐姐。”又看向裴令晦,眼中隐隐蒙上一层水雾,她说:
“祖父,其微没有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