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甲子年腊月十七,那是个顶好又顶坏的日子。
1
“我姓乔,单字一个青。”
初见人时,父亲便让我这样介绍自己。
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所幸无几人会耻笑我,亦可讲是无几人敢的。
我生时并不足月,据父亲讲,我那时的样子如同个晒瘪的半生紫葡萄,恹恹的样子,看起来好不可怜。
而也因着这未足月的缘故,我这嘴里断不了苦。
像这个样子的,都是要好生养着的。
不过也好,我生来也就是个喜静的人,我在这破壳子里耐得住寂寞。
我从不会想着出去闹闹逛逛,从不会厌烦院里的花花草草开开败败,那树上的鸟雀生了一窝又一窝,更不会厌烦邻家那混小孩儿的纸鸢穿过厅堂,掠过屋檐,飞向街市。
是的,从不会。
我不知道我在其他人眼中是个什么样子的,我只知道,我应是个乖巧的。
我少时就懂得女儿家和男儿家的不同,所以我总会乖乖的在绣帕上一针一线小心牵引,会随手绘些花草小楼,弹弹琴吹吹圩,偶尔看些杂七杂八的书,有时陪着小姑娘夫人们闲聊瞎扯。
这是不同于我那兄弟们的,他们学的是文武经商治国,谈的也是家国大事。
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女子许是应志在闺阁。
父亲常说我如兰,是个安静、和气的老实孩子。
我不懂那兰和老实有什么联系,只是听了就乖巧的点头,然后把头颈埋起来,作副羞涩姿态,挡了父亲兄长的打趣。
也不关心我那姐姐妹妹的桃李杏梨之称,都是花草罢了,争什么呢。
我常想着要多在院子里埋几坛子酒,这样等我及笄了,总会有些好酒来享,这都会是我一人不可多得的喜悦。
像我这般寻常的女子,想来婚嫁也不过及笄之年,不会太晚,也不该过早。
应是还有两年的光景的……
只不过,不曾想,如此平庸无艳的我竟需得提早两年准备一番,慌里慌张的,真是个可笑事。
这大平刚登基的那位天子,那个比我大两岁的人,于上月说是要顺从太后意思,下了个要选秀女的圣旨。
后宫尚无后。
这一巨石,不知惊起了多少风浪。
2
“这与我无关,我不想掺和。”
那日,我对父亲说。
门外的帘子晃来晃去,不停拍打着门框。
听着这响声,那时我心里很是烦躁。
而父亲的神情不曾变动,应是对我这副回应早有预料,他看向我,我别过头错开他的视线,不去和他对视,那双眼睛中藏了太多我不愿深究的事物。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这是皇上需要的。”
“可我不愿,三四皆可,为何必五?这时节是桃李盛开,哪有兰的事?”
我终于硬气了一次,我仰头注视着他,眼睛有些发酸,透过他我看到院里风刮的正烈,花草被吹的东倒西歪。
可他仍是负手而立的淡然姿态,对他来说我只是小孩子,我怎么讲,他都是无动于衷。
片刻,他缓缓开口道。
“你的阿娘,是不同的。”
话落,父亲抬眸瞥了我一眼。
仅这一眼过后,我从脚底到心尖都凉透了。
我紧抿着唇,袖中的手死死地握着,手上镯子凉的怕人。
我尚有不甘,可他不愿同我多言,早已拂袖离去。
门外刚停歇的帘子又疯狂地舞动起来,树也被吹得东倒西歪。
是了,这是两个家族的事,我是他们荫蔽下的子女,哪有为何与不愿?
可只是这样想着,心里仍是难受的。
我慢慢地蹲下身子,抱紧自己,双手死死地捂住嘴,不让自己泻出半点声音。
皇家、乔家,这何尝不是又进了处院子?
3.
我常想着以前的事。
那时候,我还没那么多的丫鬟,父亲也没那么多的事务,来去匆匆,挥挥衣袖什么也都不带。
他总归有空陪我和阿娘,只是很少说话,除了极少时。
他是从不谈论朝堂是非的,永远是端着茶碗,教我读那些先贤圣典,就像阿娘从不说话,只是永远温柔地望着人,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但也是有那可怜的温馨。
可后来,也许是我长大了,他也没了那份对待稚子的耐心,或许也是他长大了,没了那副圆正的面容,变得瘦削尖锐,续了扎人的胡子,对我是没了从前的样子。
他变了,变的和以前大不相同,而我也是。
我原本是个实打实乖巧的女娃娃。
可惜的是,就如祖母所言那般吧,我读的书太杂,心里的事太多,藏不住掩不下,生生叫我换了副心肠。
“说到底还是读的书多了,不然……”
那一日,我听着祖母的教诲,挺直身板跪在祠堂的软垫上,皮囊委屈地为我这副心肠所犯下的错赎罪。
第二日,我的丫鬟的面孔我就不怎么识得了。
“你总归是个姑娘,读那么多的书毒害了你的脑子,还是多看看女贞、女戒,这样你就不会犯错,旁人也不会说你什么。”
于是,我院中的书全部被送给弟弟们,我屋子里只有两本又臭又烂只给女子看的书。
从那以后,我在这院子里就再也没能学些别的。
那年,我八岁。
我那唯一出格的事就是我自己跟书上学扎了个纸鸢,随着它笑随着它跑随着它跳,随着它出了这宅子,看了一场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烟火,见了这世上最漂亮的一双眸子。
4.
自父亲走后,我的房里又多了几个人,说是从宫里请来教我的。
天刚明,我就被这几人催着起来,教我梳妆打扮,教我言行举止,教我礼仪动作,更有些花哨无用的宫中雅趣。
到了晚上,仍不停的背着那些规矩条例,一股脑儿的要让我记住。
这无聊透的事,她们也教的上头,想让我从里到外都换个翻,哪那么容易。
熬了一二十天,我换上那送来的秀女服饰,在门外拜别我的父亲。
“好好的,不求你做些什么,好好的就是好好的。”
父亲仍板着脸对我说,我心里本是无甚么波动的,看了他那如常的面色我也本该无甚变化。
只是,谁知怎么了,许是风沙大的迷了我这傻子的眼,我的眼眶顿时发酸发热,忍不住,啪嗒啪嗒的泪珠子掉了,手上的镯子这时温润极了。
“我还是不愿的。”
我傻傻的说了句,抬头看着父亲眼泪又止不住地流。
他无言,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轻轻推了我一把。
“拜、拜别,阿父。”
我带着哭腔,浑浑噩噩的又来了句,不知怎的上了马车,待我止了泪,早已进了这红房子。
5.
我见到了几个人,那算是我的手帕交,几个生的漂亮伶俐的小姑娘。
“阿青。”
她们是这样喊我的,其他人也是。
“你父亲竟让你也来了?”
刘昀是我玩的最好的,她有一双如星子的眸,生的圆润可爱讨喜。
“是。”
我揉揉眼答道,走到她跟前把怀里的香囊给她。
“哎,这是?”
她接过香囊,微微顿了顿,然后瞪圆了眼睛,有些惊讶。
“你要的。”
“你还记着呢?真难得。”
她弯了弯眼,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我不语,这是她央着我要了好多次的,我自会为她做好的。
“哎,你就不怕我没来?”她捣捣我肩,压着嗓子说的神秘。
“不会,于情于理你都该来。”
我摇摇头。
她是小皇帝母家人,刘家适龄的优秀女子就她一个,且她的父亲是当朝太傅,怎么讲,都不会没她。
“啊,万一呢,我万一不来,我觉得你总该留一手,你这人呐,怪着呢。”
她又笑嘻嘻的凑过来说着,她把“怪”字咬的极不清楚,我有些恍惚这倒底是个“怪”还是个“乖”。
“或许吧。”
“那谁信不会?”
刘昀笑得娇气又骄傲,头上的小孔雀翅羽微动。
“哎,阿青,你说,他是怎样的?”
刘昀突然冒了句,我听得有些疑惑。
“什么意思?”
“就是……等下,不和你讲了,真晦气,又见着那个了。”
“什么?”
我蹙起眉,冲着她瞅的那个地方看去,不远处来了个样貌艳丽的小姑娘,是个熟人,一个脾气挺不好的人。
那人扭头瞅见我们这,对上我的视线,勾唇笑笑,走了过来,一时让我有些紧张。
“乔小姐、刘小姐好些日子不见了。”
“嗯,好久不见。”
我点点头,回了句。
一旁的刘昀不吭声,扭过头去不理她,刘昀是极讨厌这个人的。
“刘妹妹倒是个挺敞亮的人,我看这里的花开的不少也都长的不错,都挺漂亮,闻着也香。就是不知道有几个能开的长久的。”
见刘昀不搭理她,这人捏起帕子捂着唇笑笑。
我顿时有些诧异,这话讲的,我忍不住扭头瞅了眼刘昀。
却见刘昀也只是笑笑,歪着头模样乖巧可爱,“谁跟你姐姐妹妹的,我可没那么多亲戚。花开的再好再坏又怎样,到最后还不是成了根的养料,你倒是挺不敞亮,对吧金希瑶?”
说着她冲金希瑶扬了扬下巴。
“你!”金希瑶样子有些恼怒,她愤愤的踏步离去。
但隐约地,我像是看到她嘴角微微勾起。
一旁别的秀女有探探头瞅过来,神色莫名,也有的是背过身和人交谈,看不见面上表情,只怕都是不好的。
“也不知道你们讲的什么,只是这花草和人又有几个关系,花草哪能和人比的?”
我对着刘昀说了句,声音不大,却也让别的姑娘都能听见。
刘昀听我一讲,神色微滞,却抿了唇不再说什么,捏着自己的帕子和其他人闲扯。
到了面圣的时候,所有人都紧张的准备着,她也无闲再理我。
一通下来,到了结束时谁也没再搭理谁。
众人言语,孰是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