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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破局

天子郊祭乃是一年中最盛大的皇室活动。从西周起,便有“天神在上,非燔柴不足以达之;地示在下,非痤埋不足以达之”的记载,到了唐代,凡天子车马所经之处,百姓皆起舞送迎,也成了民间参与到皇家祭祀中的一次难得机会。到了本朝,郊祭日便成了普天同乐的节日,尤其在开封城里,巫祭乐舞、游仙乐舞、俗乐杂耍、胡部新声从一早便开始,一直到天子车马出了城,日暮时分才歇息。

匡义一早随着诸位留守的官员跪在大庆门前平整的石道上,送走了御辇。便回到工部歇息,煮了一壶新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负责通传的小厮便慌慌张张地跌了进来“赵……赵大人,快去北区,开封府让我来请您,出事了。”

匡义帽子也来不及戴,一溜烟地赶到北区,立刻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昨天刚刚动工拆的商铺,门窗都被卸了下来,半耸的墙壁上坐满了孩子,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则被母亲抱在怀里吃奶,他们一圈围着一圈,竟有上百之数,密密麻麻地占住了北区外围的地界。各个面无表情,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呆滞眼神背后的坚决。开封府的一众衙役站在两旁,彼此对峙,谁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如两排雕像,矗立在艳阳之下。

匡义一阵头皮发麻,还没等他出声询问,开封府尹便忙不迭地道:“赵大人,你弄迁居可不能给我捅这么个篓子呀。这些民众一早便聚集在这里了,怎么撵也撵不走,又都是孩子,谁也不敢上手。陛下郊祭从南边出门的,可得从北边回来,要是见着这番景象,你我这身官袍连着上面的脑袋恐怕就保不住了。”

匡义唯唯应着,扭头便跑去找洪玉阙。依旧是上次那个院子,洪玉阙仍穿着上次见面的衣物,躺在廊下的躺椅上,仰面朝天,正在午休。

匡义恼怒不堪,也顾不得礼仪,开门见山问道:“爵爷,您这番怂恿民众,与朝廷对着干,究竟是为了什么?”

洪玉阙慢悠悠地睁了眼,道:“我们怎么了?我们什么也没做呀?如今是朝廷要扩建,要把我们撵走,那就请赵大人你派兵好了,将我们一个一个逮走,不就完事了?”

匡义恨极道:“即便此事没有商谈的余地,你也不该让群孩子挡在前头,稚子无辜,他们懂得什么?”

“不懂就让他们今日开始懂。让他们知道这片地,从他们先祖开始,已经住了上百年了,同系在此、根也在此,要将我们撵走,就是要断了我们的风水,让所有人背上祖业都受不住的骂名。”洪玉阙侃侃而谈。

匡义被他说得几乎哭笑不得,知道他不可理喻,只好独自出来,另寻办法。沿着杂乱不堪的街道,黑黑的墙壁,斑驳不堪,路边胡乱堆杂着许多垃圾与溺桶,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恶臭。几只肮脏不堪的流浪狗见到匡义,不仅不躲避,反而冲着他龇了龇牙。匡义无奈地摇摇头,转眼看到被低矮房屋分割出的蓝天,天际线上露出皇宫巍峨的一角,与此处的昏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心中暗想,这里居住的大多是前朝功臣的子嗣,他们对于朝代的更替、天下究竟姓刘、姓郭或是姓柴,并不关心,反正是一样的缴税纳银子。但只要关系到生活的一丝一缕,便会奋力去拼。但这样的抗衡有意义吗?离开了北区,他们在经济上得到补偿,大可以用那笔银子或买地或拉拨起一片小生意,只需几年的功夫,生活便可胜过在此处。可他们宁愿守着祖制,也不愿迁居,这究竟是为什么?匡义想了半天,症结或许就出在洪玉阙身上,他无儿无女,一生落魄,靠着祖上的一点阴德混到今日。若不与朝廷对抗,那寒酸的宅子,他赵匡义必定不会登门两次。“哼,若是离开了北区,他便什么都不是了,人们还会听他号令,尊称一句爵爷么?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小人,竟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祖宗之制。”想通了这节,匡义心情便轻松了许多。他狠狠唾了一口,道,“这差事我赵匡义一定要办好了。”

然后决心对于眼前紧急万分的事态并没有什么帮助。他想了想,决定找人帮忙。大哥一早随驾出城了,解忧娘子,这个聪慧的女人或许有法子。于是,他也不理会开封府尹还在前头等他的消息,另寻了一小道便到了浚仪街赵府。

郊祭的日子必是天朗风霁、碧蓝高远的好时辰,解忧午觉起来,绞了些皂角汁,将满头的乌发洗涤干净,又趁着天气好,取了些桂花头油抹在发梢,舒舒服服地在后院晒太阳。这年的暑气格外悠长,空气里总是带着些炎热的气息,如今混在桂花浓郁的香氛中,让解忧感到格外舒服。

匡义连奔带跑地闯了进来,将解忧唬了一跳。事情紧迫,也顾不上那些繁文缛节,匡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

解忧的眉头越蹙越紧,听到最末,便轻叹了一声:“糊涂呀,这迁居既是要所有人迁,哪有先拆了商肆的道理。商家既是如此好谈拢,为何之前办差的不从他们下手。这分明就是要留着想迁的商家与分化不愿迁的住户。你如今将商肆拆了,剩下的人不就铁板一块了?怪不得会激起民愤,与你示威了。”

匡义大呼上当,想起范质那日的神情,又气得咬牙切齿:“范质这个老匹夫,也不提醒我。”

“文书都签好了,提醒又有什么用。范相爷从来都不愿修这宫苑,巴不得事情闹大,有人顶罪,最好修建之事在顺水推舟,不了了之。”

匡义一身冷汗便下来了,几乎要跪下,道:“娘子你可得救我这一遭,无端端为范质扛了这一遭,日后可就再没出头之日了。”

解忧摇摇头,眉间又聚起了万朵愁云:“这些朝堂算计,我哪里懂得,还是得等你大哥回来细细谋划商议才好。”又见匡义一脸焦急,终还是有些许不忍,“当下之急,先是瞒过了北区聚集之事才好。”

匡义一见有救,连忙道:“先解决了此事也是好的,求娘子快与我支招。”一急之下,匡义的一只手竟抓住了解忧软若无骨的小手。

解忧一怔,面无表情地将手抽出,顺势绾起了散在身后的头发,托腮沉吟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我倒是有一计,如今秋暑炎燥,你去买上三十斤绿豆与一些百合,只在北区附近支起炉灶,煮些消暑的百合绿豆汤,与开封府一并赠与附近居民饮用。这样即便是御驾回銮时,看到有百姓聚集,也可遮掩过去。只是这事要上下一心,日后问起来只说是在领绿豆汤,而非聚众闹事。今日是郊祭的好日子,想必也无人会拿此事去触霉头,兴许能平安过关。”

匡义被解忧方才的容姿迷得几乎魂魄出窍,而今听她这般说,似乎眼前又亮起一线生机。不由大喜,连连作揖道谢,如拜活命菩萨般。

解忧嫣然一笑,道:“还磨蹭什么,不赶紧去办?”

这一笑,匡义几乎又要醉倒,然而事情迫在眉睫,他只好敛住了思绪,整了整衣冠,匆匆而去。见他的背影消失在石榴树那密密扎扎的枝叶之后,解忧脸上的笑意便凝成了石块。

匡义方才的无礼,或是有心,或是无意,却清晰无误地挑拨起了她体内的欲火。解忧摘下帕子狠狠地擦了擦方才被握的手背,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个年轻男人炙热的欲望。离开永乐楼三年半了,这漫长的时间,她好像一口枯井,任凭娇美的容颜与饱满的身体日渐干涸。赵匡胤与她白天在所有人面前表现恩爱,每次亲昵与拥抱,都不带半丝欲望与情感的冰冷。有时候,晚间他宿在她的房里,即使是同床共眠,他也合衣而卧,坐怀不乱。她清楚赵匡胤心里只有贺氏一人,然而她想不到他竟然连一次虚情假意都不愿给她。每个并塌而眠的夜晚,她望着不谙世事的明灿月华,从窗口斜斜倾入,那如霜似雪的清辉随着枕边人均匀的鼻息有节律的起伏,愈发将自己的孤寂显露得哀凉。凡事莫若命,即使这条茫茫天涯路是自己选的,容不得半分的挣扎反抗,却也经不住的悔怨,为何当初偏偏选择了在他身伴?这点人心自生的轻寒却消不得炙热焚身的欲火,她痛恨自己,如果不是出身青楼,如果不是早经了人事,或许现在也不会如此渴求一个男人的疼爱,渴求得连肌肤都要笼不住浑身的血液,连一次无意识的触碰都让她浑身颤抖。

她又想到了匡义,这个人这么可恨,竟敢觊觎长嫂;又是那么可爱,似乎是她杜解忧生活中唯一可以触碰到的男人。想到此处,她不禁苦笑,他与他的哥哥一样,离她那么近,其实又是那么远。

日暮之时,圣驾回銮。经过拱宸门时,见北边喧哗,柴荣询问,左右回奏,秋暑燥热,又逢郊祭大典,工部与开封府为百姓供应消暑汤水。柴荣大悦,口喻表彰。这么一来,即便事后有人得悉了真相,也碍着皇上的面子,不予揭穿,算是勉强躲过一险。

这次的挫败让匡义万分沮丧。虽然赵匡胤事后也未因此训斥他,但哥哥那如冰雪初融的眼光扫在身上,也让他当场憋了个面红耳赤。幸而他是个坚毅之人,志气倒也未因此颓败,反而更加积极地寻求办法。一头埋进了工部文档室里,在旧档纪要中翻阅以往的案例,而日间在工部理事,言行也愈发的谨慎小心了。众人皆知他的心思,也没人当面提迁居一事。

消停了数日,迁居一事似乎胶着在那。几间拆到一半的商铺兀自耸立,断壁残垣都化作了洪玉阙讥讽的笑脸。

这一日刚过晌午,解忧靠在凉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因着暑气未散,她只穿了件家常的月白色菊花单衣,同色的裙子依旧是长长的裙摆。赵匡胤差了贴身小厮赵志过来,笑吟吟道:“老爷让小的来看看,要是娘子还没午休,便请过去书房。”

解忧蔼然微笑道:“知道是什么事吗?”

“大约还是北区迁居的事,三爷已经在前屋候着呢,老爷让我先请了娘子过去。”

见这般说,解忧也不敢拖沓,随意披了件见客的外衣便匆匆赶往书房。

赵匡胤正在等她,见她进门,一脸温朗的笑意。吩咐让赵志沏了壶新茶,屏蔽了左右,见她喘息渐平才缓缓开口:“匡义最近为北区迁居的事可头疼的很。”

“嗯。”解忧应了一声,她不知赵匡胤下面要说什么,心里有几分踌躇,“听着像是很棘手。”

“确实很棘手,一帮子前朝故旧,不劳不作,只拿着祖上的功勋扬威。软的不吃,硬来又不行,搞得工部和开封府都束手无策。”赵匡胤简略地说道,一面用一个竹制的茶筅细细在茶碗里搅打,击出细密的茶沫,“昨日,有人给匡义推举了一个人,是陇西长孙家的远房表亲,现在开封经营点生意,说是头脑清晰、手段独到的人物。匡义拿不定主意,今天带了过来,让我也参谋参谋,究竟此人能不能用。”

“推贤纳德是好事情呀,若是真的能办好此事,倒不计较他的出身来历。”解忧笑道。

“嗯,”赵匡胤沉吟了一声,清透的目光笼在解忧的面上,似乎不愿放过她脸上任意一个细微的变化,“此人姓余,单名一个啸字,旁人都叫他余爷。”

本以为早已远去的梦魇竟在这白日光天之下顷刻袭来,恐惧、愤怒、仇恨随之占据了解忧所有的思绪,她的脸由于失血而变得惨白惊悚,双唇微微发颤,胸腔里有一股力量想让她拼命嘶喊,却被喉咙处哑然失声。赵匡胤抱住了她倾倾欲倒的身体,竭力握住她的手,清晰的脉动在手掌之间传递,耳边的言语也愈加温和:“不要怕!用不着怕他,有我在这。你不用说话,先藏在屏风后面,看看他怎么说。”也许是这番言语的鼓励,解忧体内似乎恢复了一些力量,她扭头见墙角有一个七宝玳瑁象牙屏风,后面刚好容一人藏身,便咬着牙点点头。赵匡胤帮她除去了身上佩戴的环佩珠宝,待她仔细藏好,才命赵志将人请进来。

匡义早在外间等得有些焦急,引了余爷给赵匡胤行礼。透过屏风相连的空隙,解忧看见余爷收拾得极妥帖,一身杭绸浮织的衣袍,瓜儿帽子上嵌着一粒象牙玉版。数年未见,他竟显得愈发年轻富贵了。

赵匡胤也不急着谈事,吩咐给上了一个八瓣合金的果盘,慢条斯理地问道:“余爷与长孙都督是堂亲?还是表亲?”

余爷连忙拜了一揖,堆笑道:“将军可别这般折煞小的,余爷不过是江湖戏称,在将军面前,也就只有个贱名使唤使唤便是了。”

赵匡胤笑道:“不妨事,既是都督举荐的,关起门便是一家人。余爷年长,后辈尊称一声反而不生分。”

话说到此,若再是推辞,倒显得矫情做作,或是有意生分了。余爷赞道:“早闻将军天姿英伟,礼贤下士,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停了停,又道,“与长孙都督算起来该是表亲,贱内的兄长曾在都督府当差,与大公子是从小到大的玩伴,换了帖子,乃是结义兄弟,拉扯上小人,便也与都督府有了些往来。”

听他这关系绕了半天,匡义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七拐八绕的,算是哪门子亲戚了?”

赵匡胤悠悠地望了他一眼,脸色沉静如水,温言道:“关系虽是有些远,但余爷竟得都督大人亲笔保荐,想来必是办事得力之人。”

余爷谦逊地拱了拱手,脸上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也是都督抬举,之前办了几次差,幸好没砸在手里。此番听闻将军与副使大人为北区迁居之事烦忧,小人也有心效力,便去都督那儿自荐了过来,望能与大人分忧。”

赵匡胤带着玩味的神情,眉目间皆是泰然自若的澹澹,笑道:“差事也不是我的,烦忧的人是我三弟,我便是在旁听着。”

匡义早就不耐烦大哥的慢悠悠,见话头落到了自己身上,赶忙接道:“余爷,你这是有现成的法子了?”

余爷笑盈盈地说道:“现成的法子倒是不敢说。只不过像洪玉阙这等斯文泼皮,小人以往见得也不少。大人您持重身份,自然不便与他理论计较,但大人若是放心,将这差事交给小人去办,不出一个月,必定能给您办得妥妥贴贴。”

赵氏兄弟相视一眼,沉静了片刻。匡义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杀了他?”

余爷鬼魅地笑了笑,耐心道:“若杀一个人便能将这事给办妥了,那今天也轮不到小人到此了。那洪玉阙是前朝功勋,又颇懂得收买人心,最是杀不得的。”

匡义略略宽了心,点点头,道:“正是如此,那洪玉阙自己也料定了这点,才敢这般有恃无恐。”

余爷上前了一步,低着头,声音像是从天边飘来,沙哑而略带着魅惑人心的磁力:“有些事,大人不好去办,也无谓去做。就如大人坦荡无限的仕途前程,难免期间不会遇到段泥泞龌龊的烂泥潭,不过去吧,到不了前头;趟过去吧,又恐弄脏了自己的脚。小人便是大人脚上的一双鞋,踏着鞋过去,脏也是脏了小人,到了对岸,大人的脚底还是如白纸般干净。这时候,将鞋随意一丢,阳关道上保证连个泥印都不会留下。”

匡义听得心头一跳,扭头去看大哥的眼色,却见赵匡胤的目光变得深邃而难以琢磨,仿佛屋外不知何时低压着的厚厚云层,正在酝酿一场迟到的绵绵秋雨。匡义思索了片刻,接着问道:“那若是办成了,你要什么?”

“明年花鸟使的差事,还望大人成全。”余爷直言不讳道。

自唐代起,每年朝廷派使者到各地采择天下美女,以充后宫,便称为花鸟使。当朝并没有专项花鸟使的官职,只是每年由内藏府点一名都监领差。去民间采办美女,入选与否全凭都监一人好恶,所以期间油水极大,是人人争抢的肥差。匡义笑道:“内藏府都监最低也是正六品的官职,怎么,余爷也有兴趣仕途发展?”

余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笑道:“小人朽木一块,哪是这等材料。副使大人如今赞襄宫院扩建一切事宜,新殿修建,马上便是采选宫人。到时候,小人将那人的名字告知大人,还望竭力保举。”

匡义抿了一口茶,笑问道:“这人也是长孙都督的人?手够长的呀。”

余爷笑得隐秘,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若是大人有意,咱们便定个君子之约。”

匡义踌躇了一下,觉得此事可成,又见赵匡胤微微点了点头。便嘱咐道:“千万谨记妥帖二字。”

余爷躬身一拜,肃了肃神色,道:“小人必当竭尽全力。自今日起,大人便照常理事,该谈便谈,该议便议,权当洪玉阙此人不存在。过不了几天,这个麻烦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话说到此,也算是交代清楚了。余爷也不再耽搁,行了礼便缓缓退了出去。匡义站在下首等着大哥嘱咐,过了半晌,赵匡胤似乎才想起这事,端起茶,悠悠吹开茶沫,抿了一口,道:“此人可用,不可信。”

匡义点头称是,再要听下句,赵匡胤却已说完了。打发了他出来,外间的雨已经下得激烈,豆大的雨珠砸在地上,很快便积起了一滩水洼。横亘了月余的难耐秋暑,似乎在这场秋雨到临之前便在天地间消失殆尽。匡义抱怨了一声,从赵志手中接过雨具,踮着脚,往自家赶,身影片刻就被细密的雨丝吞没。

赵匡胤从屏风后将解忧扶出来时,她脸上泪水纵横,湿腻得像屋外含水的花泥。身上也不着半分力气,一下便瘫跪在赵匡胤面前,常年凝在嘴角的笑意被冷肃的仇恨取代,她咬着瑟瑟发抖的牙根,将一字一句尽量吐得清晰:“官人,杀了余爷。”

帘外的秋雨激荡出一阵一阵似迷蒙的水雾,穿过半掩着的窗户落在空阔静谧的书房里,在两人之间添上了一股湿润的气味,这熟悉的味道仿佛回到了彼此相见的那刻。隔着墓道的泥土,是人间与地狱的相隔,是他伸手将她从死亡中拉了回来,而她永远不能忘记是谁将自己推入到那无尽的死亡黑暗中去的。解忧的目光带着一种哀怜的坚毅,只牵在赵匡胤沉吟冷峻的面孔之上。

赵匡胤也望着她,他惊讶于这个女人伴随着仇恨迸发出的力量,这是一个与平日相见截然不同的女人,淡定、从容、聪慧、隐忍,都在她身上消失了,仇恨只让她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仇人。一时间他竟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只是痴痴地相视,然而沉吟与犹豫并没有耽误很长的时间,赵匡胤淡淡道:“余爷是长孙都督的人,傍上了长孙家。”

解忧有些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煌煌欲坠,“我知道,长孙家根深叶茂,与符家把持朝政多年,打狗也要看主人……”

赵匡胤旋即一笑,拦住了她的话,温和道:“比起‘打狗也要看主人’这句,我其实想说的是‘树倒猢狲散’。只要长孙这棵大树到了,余爷还有立足之处吗?”

空庭相和秋雨,乍响瑶阶,旋穿绣闼,喁喁似诉,秋风泠泠,裹着桂子浓郁的香气,铺面而来。解忧靠在赵匡胤的肩上,卸下了一身的力气,任凭眼泪滴落在他南府抽丝的青色常服上,一粒一粒洇进去,湿了他的肌肤,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这样的相持,便值了这一季的秋雨微寒。

伴随这场秋雨而来的,还有北区频频丢失孩童的奏报。这里的孩子父母原本也不大在意,平日就让随意外出玩耍,反正到了吃饭的时辰自己也会回家。可近日来,一连丢了十来家的孩子,男童女童都有。父母哭天抢地,报到开封府,府尹大人皱着眉头,道:“牙侩(人口贩卖的意思)在本朝乃是死罪,如何在皇城脚下这般猖獗。本官必要奏请圣上,彻查到底。”

然而,官话与安慰之词说得巧妙,到底连在北区增加巡防兵力也未能做到。北区百姓自知这些年为了迁居一事与开封府闹得多不愉快,如今出了事,多少也有些心知肚明,眼见指望不了他人,只好各家商议,看好自己孩子,再也不敢放出去胡乱玩耍,日夜间都锁在屋里,免得被人牙子偷了去。

没了孩子在前方聚集闹事,匡义的差事明显轻松了不少。这几日,在北区走街串户,竟说通了几家愿意迁居的。自然愿意,有孩子的人家终归得为孩子考虑,再在此地居住,说不准何时,自己的孩子就被偷走了,那时候再悔恨也来不及。

赵匡胤得知了这事,自然明白当中的缘由。气得几乎发怔,将匡义唤了回来,狠狠斥责道:“做事不是不可专营取巧,但凡事都有底线。将人家孩子拐走,岂不是断了这一家人的命根,如此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做得?你立刻命余爷罢手。”

匡义挨了训,一脸的委屈,忙解释道:“这……这也是洪玉阙起的头呀,当初他不就是指使这些孩子们聚集闹事,差点害得我命都丢了。”

赵匡胤双目睁得浑圆,怒道:“他这般无耻,你也与他一般,连人伦常理都不顾了?你若不让余爷住手,我明日便逮了你,依律就是个绞死。”

匡义连连摆手,陪笑道:“大哥,你别着急。我哪能真的跟着犯浑干这丧尽天良的事情呢。这几日丢的孩子,都妥妥地在城外园子里住着呢。过几日,开封府便会带人搜过去,救出的孩子们,一一送还回家,一应妥帖周全。”

“妥帖周全?”赵匡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这些丢失的孩子里,有一半是十来岁的女娃,走丢了这么些日子,回去后,清白怎么证明?你这不是毁了她们一生的清誉,父母能轻易善罢甘休吗?”

“这……”匡义之前倒没想到这节,一时语塞,道,“也是我疏忽了。”匡义是个大而化之的人,一旦发现有漏子,认错地快,修补的也快。

赵匡胤叹了一口气,得知这些孩子性命无忧,又想起自己带着黑衣军,四处掘人祖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有些泄气,语气也松了些:“这事得速速结束的好。”

匡义点点头,道:“那余爷说,就在这一两日里了。”

第二日,开封府破了一件震惊全城的奇案。

在追查丢失孩童的过程中,开封府逮着了几个老道的人牙子,他们供出,平日从各地拐来的女孩都城北的一间尼姑庵,送去做姑子。衙役们好生奇怪,尼姑庵里收女孩做什么,便顺势查到了这间“慧来庵”。一搜之下愕然发现,这间尼姑庵,前院烧香拜佛,供着佛祖菩萨,后院则藏污纳垢,实则是个淫窝。全庵的尼姑,上至住持,下到比丘尼,都暗自在厢房里接待嫖客,与一般妓院无异。不少尼姑连表面工作也懒得做,土黄色的佛帽下藏着长长的头发。在此处偷情着实方便,主持便时不时从外面收些女孩进来,填补空房。若有不从者,便用禅杖直接打死,埋在后院之中。开封府挖开了埋骨之地,累累白骨,竟有数十具之多,可见这慧来庵凶恶异常。开封府尹接到奏报,大为震惊,便会同了三衙,带了兵马,要将慧来庵掘地三尺,细细搜查。

在搜查的过程中,一个亲兵见主持神色有异,便格外留心。在那锦绣堆砌的庵房床下竟然找到了暗格。打开暗格,其中尽是淫秽器具以及各色春宫图,再细查看,暗格之下是一个暗道,两尺见方,深不见底。府尹派人下去查看,在黑漆漆的地道竟走了四五里之远,顶部有一个出口,被木板遮盖着。翻开木板出去,竟是那洪玉阙的卧房。

当开封府与三衙,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洪玉阙面前时,这个精明的老头愕然失色。府尹拍了拍官服上沾着的尘土,满脸戏虐的神情,笑道:“洪爵爷,这地道挖得还真够长的。你这老身子骨,爬个来回,还有力气通奸吗?”围观众人一阵哄笑。

洪玉阙颌下不多的胡须根根竖立,盛怒之下连声音都有些发颤:“污蔑!你们这是污蔑!要毁我清白!卑鄙至极!”

府尹淡淡地笑道:“清白?慧来庵夜夜顾客盈门,人人都说自己是清白。你们清白,那便是我开封府吃饱了没事,一个个去污蔑你们?”他摆了摆手,又道,“爵爷你也别生气,你有丹书铁卷保着你三罪不死呢?这与尼姑通奸,不过是有伤风化的小过而已,请你屈尊在开封府的监牢里住上一两个月,也就出来了。咱们那伙食还不错,人多又热闹,好过你一人在这独守空房,深夜寂寞啊。”说罢,府尹将那一包从暗格中搜出的淫秽器具哗啦一下,散落当场,引得众人一片惊呼。有带了孩子过来围观的人,连忙遮住了孩子的眼睛;有未晓人事的大姑娘,一见也扭头就出去。剩下成群的妇人,年轻的汉子,指指点点,嬉笑不已。

洪玉阙怒极攻心,欲辩不能辩。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他祖上留下宅子被看热闹的人挤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在夕阳的金辉下,竟有三分仿似从前的荣光。他喉咙一甜,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滴落在水磨石砖的地面上,顷刻便被旁边的青苔吸了进去,毫无影踪。

洪玉阙败了。他的丹书铁卷,他的祖上功勋,他的智慧谋略最终也没能护住他。他像站在历史前进车轮面前的一粒石子,固执地想用自己躯体的坚硬挡住车轮行驶的轨迹,却被轻轻一碾,化作齑粉,再来一阵风,便吹散四落了。

没了洪爵爷的振臂高呼,北区的居民很快便忘记了祖宗基业不可变这事,欣然接受了匡义提出的迁居条款。再加上开封府办事得力,几天之间,便将之前丢失的孩童一一找了回来,送与父母团聚。百姓们感激涕零,加快了各家打包收拾的速度。

等到洪玉阙发须杂乱地从开封府回来时,昔日的街坊们都在欢天喜地地将行李往匡义统一安排的车马上搬。他们之前已经去看过新居了,虽然里皇城远了些,但空间宽阔,屋舍俨然,再加上增领的补偿银子,足够他们过个欢喜的新年了。不少人在心里懊悔,为什么不早点搬来,死守着北区那片破旧,就沾染在身上的腐朽之气都愈重了。所以,车马一辆接一辆地从洪玉阙身边驶过,车上的人好像没有看到他似的,眼光都瞥向别处。偶尔几个相熟的老相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便深深地低下了头。

所有车马都驶过后,洪玉阙听到身后响起了一声叹息。他扭过头去,空无一人,只有满目草木摇落露为霜的萧瑟。“人心不古,大道不存。连祖宗的基业都守不住,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喃喃道,将一头苍发摇散在萧萧秋风中。

第二日,匡义带着工匠们来动工时,在洪府门前的井里发现了洪玉阙的尸体,怀里抱着祖传的丹书铁卷,明黄色的裹布分外显眼。

匡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曾经他是劲敌,而如今身败名裂的他,生死只如草芥,无人在意。“葬了吧。跟他的丹书铁券一起。”匡义吩咐道,眼光却停在了南面庄严华丽的宫墙飞檐上,没了这些杂乱房屋的遮挡,这巍巍高墙便更加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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