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大堂里站立着两列辽兵,正中端坐一位英俊少年,身着盘龙服,气宇轩昂,剑眉星目,此人便是当今大辽皇帝,年满十六岁的耶律隆绪。刚下令处置一位女真首领,胸中怒火稍有平复,正起身打算回宫,忽见门外有人不顾士兵阻拦,冲进堂中。
两列辽兵挥起长矛指向徒单,耶律隆绪摆了摆右手示意他们退下,毕竟自己的武功在北疆也算一等,面前这位瘦弱的徒单部首领有心造反也没这本事。
屋外押着淳昊的辽兵暂且收手等候旨意,徒单也不再使力气,如履薄冰来到皇帝面前跪下:“陛下,完颜部贺礼已到,求陛下饶完颜首领一命。”
此言一出,辽主却是震怒无比,对着徒单破口大骂。
“陛下息怒,小臣知道在帝都之中该说辽语,宋辽正值战火,此时更不该与中土有所瓜葛,不过实在事出有因,恳请陛下容臣说完。”
“送什么礼也救不了他,逆我大辽者逆天命,其罪当诛!徒单,想来你也是活腻了,要与他一块儿赴死。”隆绪皇帝道。
“请陛下先收下贺礼,若不满意,臣愿与完颜一同赴死。”
“给孤呈上来!”隆绪仰着头,一脸高傲与不屑。
徒单起身退下让出一条路,屋外,洛轻雪踏过门槛,一步步朝这里走来,身后的云遥强忍住胸口伤痛紧跟着她。
走到一半,守卫中有两名出身军营、上过沙场的辽兵已然认出她来,傲然仰头的隆绪皇帝听到动静,缓缓低下,看见面前的人一步步走近,紧接着从威严的皇帝,变成了一个羞涩少年。
“神、神女姐姐……我……”
隆绪突然站起身,脸颊涨得彤红,两手挥舞一阵,竟不知该放在哪儿,往前迈了一步差点摔倒在地,身旁的两名卫士眼疾手快扶住他,却惨遭一顿痛骂。
只见他理了理衣襟,随后喝斥屋中的辽兵全数退下并关上大门,以免自己此时的模样被传出去。
“神女姐姐,你可还记得我?我是隆绪啊,当年我一直想见见舅父所说的宓妃是何模样,所以在雁门关外亲自领兵,你虽然赢了我,但不知我是辽国皇帝,所以放走了我来换你手下的将士平安。”
洛轻雪面无神情,心中默念着:“早知道一锤子送你上路,今天也不会有这么多事。”
“记得,我们……好久不见。”
“神女姐姐,真的是你!我我我、我是不是在做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且容臣慢慢道来。”徒单站到二人中间,面向皇帝学着汉人拱手作揖,却突然被他抓起两肩的衣领,在面前不停摇晃,此时的耶律隆绪已无任何帝王风范,也看不出有十六岁,更像是一个三岁孩童。
“快说!怎么回事,快说!”
“咳咳,陛下,先放了臣……咳咳,陛下,此乃天皇伏羲之女,洛水之畔洛神宓妃娘娘的转世。”
“这些孤都知道,说重点,再拖沓就砍了你。”
“是是是!陛下,事情是这样的。”
徒单埋着头缓缓道:“人间大地上,宋土气数未尽,故而娘娘奉命转世来到中原,任职将领抵抗咱们大辽的军队。然而先前和亲一事,你们二位国君都有亵渎神明之举,触了天威,娘娘因此而离开,不久后中土秦始皇陵降下天劫。”
“如此说来,我舅父他果然……”
“萧大王不幸被卷入天劫中,已然离世。”徒单掩着面,假意擦擦眼角,继续一本正经地信口开河:“两个月前,臣与完颜首领去长白山上打猎,见一人在一座山顶施法,走近一看正是庙里供奉的宓妃娘娘,原来是因上天只惩罚了宋土,娘娘心有不甘,欲降罪咱们辽国。”
“之后呢?”
“完颜首领一心忠于大辽,忠于陛下您。他向娘娘解释陛下您未曾亵渎神明,只是想请她来受北疆万民朝拜,不过手下的人会错了意,这才酿成误解。陛下您对娘娘只有尊敬和仰慕,怎是那赵光义能相提并论的?所以娘娘答应两个月后,也就是今日的大典之时驾临此地与陛下和解,若这里的一切都令她满意,可将真龙之气北移,助大辽,永存千秋万代!陛下,这,便是贺礼。”
“原来如此!”
“本定于正午时分,娘娘先前也已赶到,只是沉醉于这上京城繁华的景色,一时流连忘了约定,完颜首领也只能等候下去。”
“那此人又是谁?看上去有些土里土气的。”
“回陛下,这位乃是长白山的山神,护送娘娘来此。”徒单指着云遥答道。
“怪不得,确实很像山里来的。是孤错怪爱卿了,来人!传朕旨意放了完颜绥可,他的部族今年免征粮草,另赏黄金千两。”
过了一阵迟迟不见应声,隆绪意识到原来士兵们根本听不明白,用契丹话重复了一遍,外边的人才开始照做。
“徒单。”
“陛下还有何吩咐?”
“你可说完了?”
“回陛下,完了。”
“滚一边儿去,别挡路。”
“是是是!”
徒单赶紧撤下身,隆绪上前两步来到洛轻雪的面前,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道:“神女姐姐……你,你可知雁门关一别,我每天做梦都是你的身影、你的面容。那篇《洛神赋》我已倒背如流,每当我站在城楼上朝南望去,总会想起那几句来。我命人在大辽和周边属地增建了上百座神女祠堂,后宫佳丽全是照你的样子来挑选,因为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我……”
“陛下!”徒单拱手劝阻道:“恳请陛下慎言慎行,勿再有触怒天威之举呀。”
“我……神女姐姐你等着,我这就回宫禀明母后为你安排住处,今晚的大典你一定要来,等着我啊!”
隆绪脸已涨得通红,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徒单一路护送着他走出屋外。只听见外边一声大喊:“你们给我好好守在这里伺候,要是神女姐姐有一点不适,孤要你们所有人株连九族!”
“山神……咳咳,什么玩意儿!”云遥捂着胸口,面如死水。
洛轻雪无奈地摇摇头:“唉,最不想见的人还是见到了,但愿一帆风顺,计划不会出什么乱子。”
一走出屋外,女真各部首领和留守此地的辽兵立刻下跪,高呼“娘娘”二字,只可惜这一声既拗口又杂乱,显然有的人一点不懂汉语,是跟着现学的。
洛轻雪毫不在意,一心只想找到淳将军,看看昔日的部下有无受伤,然而此地却不见他和徒单的影子。直到拐个弯来到后院,却见他抓起徒单的衣领按在墙边厉声高呼:“谁同意你这么做的?”
“我是为了救你,咳咳,为了整个女真族不被你牵连。”
“谁稀罕你用这样的方式来救?你有没有想过她的处境?”
“等那位小牧兄弟伤势痊愈,他们自可以御剑离开,千军万马也阻挡不了。”
“你!”
“住手!”
眼看着他挥起拳头,洛轻雪匆忙现身,走到二人面前:“是我想出的主意,是我心甘情愿来救你的,跟他无关。”
“你不必替他说话了,这种馊主意一看就是他想出的。”
“我还没质问你呢,鹿茸丹的来历为何不告诉我?若是我今天不来这儿,岂不是要害死你,岂不是要连累整个女真?你身为一方首领,做事只凭意气,是不是把本帅当年在军中的教诲都当耳旁风了?”
淳昊突然撒开手,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洛轻雪瞪了他一眼,转身朝前院走去。
“完颜!愣着做什么,趁现在!”徒单丝毫不予计较,反而是在一旁悄声催促着他。
“你说什么?”
“我看此事有眉目,说不定因祸得福。”
“可是……”
“快去呀,你堂堂七尺男儿,这个时候怎么如此犹豫不决。有些话不说,你想后悔一辈子吗?”
云遥倚着一棵大树,看着院里的女真人、契丹人,想起刚才的一幕幕,心中颇有些感慨。洛轻雪已走了回来,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想什么呢?”
“我在想,辽国的皇帝也不过如此嘛。就他刚才那个傻样,怎么坐上皇位的?”
“投胎投得好呗,再说你可别小瞧他,单论汉学他就胜你十倍。”
“可他在你面前怎么是那副模样?”
“你在祝姐姐面前还不如他呢。”
“说谁呢你!”
“想动手?伤养好了没?记不记得刚才皇帝交待的话?”
推搡了一下,才发现身后竟有人跟来,洛轻雪转身问道:“淳将军,还有何事?”
“长官,我……”
“什么毛病,怎么他也跟那皇帝一个样了?”云遥心里默念着,瞪大眼睛望向他。
淳昊突然犹豫了,他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追到这里却见多了个人,还一脸诡异地盯着自己,话到嘴边却又无法开口,只能咽回去。
“淳将军,到底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就是想说,你何必冒这么大的险来救我呢?”
洛轻雪道:“我救你是天经地义,当年在沙场上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如今就算你解甲归田、我拜入仙山,这份情谊永远都在,我永远都记得我的部将、我的战友。”
“只是战友吗……”
“不然呢?”
“我……”
“对了,我得去请教徒单大哥该注意些什么,不然今晚露了馅可就糟了。你有什么话先跟我的带刀山神说,回来再由他转述。”
“我呸!谁是你的山神,我这是剑不是刀!”云遥对着她远去的背影大喊,无奈转身问道:“淳大哥,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
“没有了,呵呵!小子,今晚大典多吃些,早点把伤养好带她离开。”
“噢。”
只剩两人留在此地,莫名有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