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下,一个温婉多情的江南小镇,一位中年猎户在一家药堂中,手牵着几岁大的小男孩儿。男孩儿另一手怀抱一柄两尺长的木剑,木剑雕得十分精致,却无任何锋芒,不知是费了多少心血才打磨出的杰作。
药铺伙计在柜台上反复数点盘算着,生怕多给一文。不时抬起头看一眼这对衣装褴褛的父子,眼中流露出鄙夷的神色:“蛇胆十只,山甲一只,鹿茸一对,雕骨一斤,九香虫三两……太少了,这玩意儿不值钱。”
“这点儿送你了,拿去用,以后常来往就是。”猎户呵呵大笑。
“会不会说话?你才拿去用!这无病无灾的……”
“对不住对不住,我是说,你可以多记一笔账。”
“嘘!小点儿声,小少爷在呢!”伙计冲着猎户一撅嘴,眼神望向大堂角落正伏案念书的另一男孩儿,锦衣冠帽,胸前挂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金锁项圈。
“没事,小孩子听不懂。”
“行了,跟我到后院仓房结账去。”
伙计离了柜台迈出一步,父子俩正要跟随,却见其突然回头:“孩子就别跟来了,最近人手短缺,这要是不留神拿个元宝,还没人能看得见。”
“这话怎么说的,我儿子才不会干那样的事。”
“你这糙汉会不会带孩子?山下人多,也不怕丢了。”
“哪说丢就丢呀!年纪不小了,带他下山见见世面。”
猎户轻拍下儿子的脑袋:“别乱跑啊,在这好好等着。”
“哦。”
男孩儿端端正正立在大堂里,脚下不挪一步,这时,药堂的小少爷翻完了书册,揉揉眼睛,望见这里忽然双眼一亮。
“喂,你的剑是哪儿来的?”
“老爹给我做的呀。”
小少爷匆忙着跑过来:“能不能借我玩一下?”
“你没有吗?”
“没有,爹娘整天催我读四书五经,能偷看些神神怪怪的书就不错了。你把剑借我玩一下好不好,我拿这个金锁跟你换。”
“不用了,给你。”男孩儿笑着把木剑递过去。
小少爷接过剑,对着堂中地上的虎皮绒毯一顿狂喝,剑指虎头瞬时刺去。
“妖孽受死!看我无上金仙,今日替天行道!”
忽然,脚下一滑,往前一扑,摔了底朝天,坐地嚎啕大哭起来。
伙计和猎户正从后院回来,见此情景吓了大跳。
“小少爷!小祖宗!别哭别哭,老爷夫人看见我就完了。”
伙计拾起摔在地上的木剑,朝着白玉石桌狠狠一砸,顿时分成两半。
“牧青山,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听,非要带孩子来,闯祸了吧,看看把我家少爷欺负成什么样!”
“是他自己摔倒的,不信你问他。”男孩儿低声说着。
“呜哇!”小少爷只顾大哭着,一点顾不上这些。
“你放屁!滚滚滚,你们爷俩以后再别来了,找别人去吧。”
猎户大吼道:“讲不讲道理,能不能先问问清楚,关我带孩子啥事?”
“你有本事先给他买身干净衣裳再说,还下山见世面,你不嫌丢人,还不怕给他落下影子是不是。”
“你!混账!老子以后不来就是了,谁稀罕你这家破店!”
父子俩走出了药堂,男孩儿转身望着堂中摔断的两半残剑,想带走,却被拽着一拐弯儿,再也瞧不见。
大街上张望一阵,猎户瞧见一家肉铺子,带着男孩儿行至门口,这一回稍长点记性,对男孩儿说道:“老爹进去跟人谈买卖,你别乱跑啊,遇到别人家的孩子躲着些,要是有人想掳走你就大喊……”
猎户盯了一眼他裹着的粗麻衣,微笑着拍拍肩膀:“没事,应该不会。”
“老爹,我没做错。”
“老爹知道。”
男孩儿立在街边,虽只面对一条平常无奇的青石小道,却也足够他叹望这片从未见过的繁华之景。
人群来来往往,渐渐地,视野里走进十余名丫鬟仆役,众星捧月般拥簇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她一身淡雅素裙,偶有饰物,不像那药堂里的小少爷张扬一时,却宛如仙女,有种莫名的惊艳,尤其在这年纪相仿的少年心中。
不知何故,街上的人纷纷躲开,男孩儿也谨记父亲叮嘱,让出道来。可走着走着,小仙女头顶的银发簪悄然落地,男孩儿呼喊道:“你的东西掉了!”
众人回头一瞧,眼看他要捡起来,一名丫鬟赶紧跑去一把抢过。一面蹑手蹑脚地给小主子戴上,一面庆幸没有被这灰头土脸的男孩儿触碰。
小仙女上前几步,笑着说道:“谢谢你。”
“没、没事。”男孩儿红着脸挠动自己的头发。
“你不害怕我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你?”
“我……我也不知道,这里的人都怕我,没有人愿意陪我玩,他们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小姐听错了!没有的事,咱家连县太爷都得礼让三分,他们哪里配得上。就算有,那也是心生妒忌才乱讲的。”
说着,丫鬟瞪了男孩儿一眼:“这谁家的孩子,离远些,小小年纪就会搭话,哪个爹娘指使的?以为我家小姐有些小病小痒,就会屈尊是不是?”
一名仆人接着道:“以前没见过他,瞧这打扮,可能是城外跑来的野孩子。”
女孩儿不理会他们的谈话,也不甚明白,只是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以后去找你好不好?”
这一笑,让他有些失神,恍惚道:“我住在山上,很远。”
“很远是多远?”
“是……”
“走开走开!”
丫鬟呵斥着,正想上前推他一把,猎户突然从铺子里赶出来,抱起男孩儿拔腿就跑:“误会误会!别见怪,告辞!”
“你还没有说你的名字!”
小仙女大声呼唤着,然而猎户像风一样消失在镇上,她被林立的人群挡住了视线,早已望不到父子俩的行踪,水汪汪的大眼里些许幽怨。
云海悠悠,清风拂动山峦,山巅上,五大三粗的猎户难得沉下心,露出细致一面,静静雕琢着又一柄木剑。男孩儿就坐在对面,几支竹竿搭成的一张小凳,两手托腮,失落地瞧着。
“臭小子,心里想些什么,为何不高兴?这柄剑哪里雕得不好?没觉得呀……”
猎户举起未完工的剑柄左右观望,男孩儿忽然问道:“老爹,我的生父生母是谁?”
沉寂了片刻,他不耐烦地回答:“怎么又问起这事!”
“我想知道嘛。”
“老爹和你说过,你是被风吹来的。”
“你骗人,那我怎么没长翅膀,不会飞呀?”
“唉,我那天真喝多了,不记得!”猎户放下剑柄,抹着络腮胡须,“难道是趁我喝醉,哪家女子把你送来的?我想想,翠花、虎妞,刘员外的三姨太,方掌柜的七夫人……不不不,我牧青山一辈子光明磊落,怎会有这样的事。”
云雾时聚时散,汇聚了父子二人的目光。
“云遥,你的身世,对你而言很重要?”
“山下的人都瞧不起我,如果我的爹娘也是大官、大掌柜,或者我有更厉害的身世,就不会这样。”
“如果你的身世永远也不明了,难道就要这样愁苦一辈子?”
“我不知道。”
“孩子,你看天边这些云海……”牧青山缓缓起身,指向那碧空的尽头,“老爹就从没在意过你是谁,对我而言,你就像来自遥远的云端,是一阵山风将你吹落凡尘,所以才会有‘云遥’二字。老爹的病……不能陪你再走多远了,也许终有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故土、亲人,那时我无论身在何地,都会从心底为你高兴;但又或许,你便真的像云一样,无所来兮,无所归处……”
“我……”
“可是,你只需记住一点,男子汉、大丈夫,这一辈子,既要定顶天立地,又要与世无争。该拥有的,舍命相护,该放下的,任之付诸东流。”
“可是,哪些是我该有的,哪些又要舍弃?”
“比之身世,这才是你一生要去寻找的答案。此间万事古难全,不负天下不负心。”
“不负天下,不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