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罗殿后,数十丈的宽广院落中有一座浑圆法阵,结界光芒里长满了无花的枝芽,亦有些如青藤缠绕。
雨蝶本无意闯入,只在结界外等候,然而林间那些飞舞的幽蓝蝴蝶,翩跹环绕,围聚在身旁。一股无形的力量挽起她的玉手,引领她走进其间,看这番光怪陆离的景致。
“这些枝叶并非凡物,可不能随意触碰。”闻声望去,一人渐渐走入此地。
“它们有些可用来遮蔽身影,越行于三界中,有些可令魂身藕断丝连,挽救突发恶疾倏尔不醒的人。当然,最宝贵的,还是飞在你身旁的这些小家伙。”
雨蝶俯身道:“小女子无意叨扰,只是前来拜望汴城王阁下。”
“正是鄙人,姑娘有何不解?”
“请教有关冥蝶一事。”
眼前之人打量许久,恍然道:“原来你身上也有冥蝶之力,无怪乎如此吸引它们。”
“大人可知缘故?”
“这便难说了,或许你的前世非寻常人,与冥蝶有所纠葛,其中一些驻留在魂魄之中,带到这一世。过去也曾出现过相似一幕,并不会对你此生有何困扰。”
“可是,我自幼多病,却总在无意间领悟些术法,这一切仿佛都在示意我,注定无法像寻常人一样。甚至,我娘生我时难产而逝,不知是否……”
“这一切却是与冥蝶无关,决无可能。”汴城王以珍视、怜悯的目光,望向这些忧郁、凄美的生命。
“它们是世上最古老的物种之一,喜好待在阴暗的地方,因而开拓了地界。它们并无强大的灵力和术法,但却有一种能穿越任何结界的能力,因而吾等将其供奉,唤之为‘冥府幽蝶’。许多倔强者死后不肯往生,藏匿在任何空间法术都无法到达的地方,便只能依靠冥蝶,如之前范、谢二人便是以此越行至鲲祖腹中。”
“可是……”
“至于你所说的,冥蝶会带给你强大的力量,带给你病痛、折磨,甚至夺走令堂的性命,是不可能之事。”
“小女子绝无半点虚言。”
“吾相信,这其中或许另有缘由,姑娘,这对你来说是否很重要?”
“嗯。”雨蝶坚毅地点头,“我只想随我所愿,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虽然我也得到了不世出的神力,爆发之时无可阻挡,但我宁愿放弃一切,做一个平凡女子。”
“一切思绪皆由心生,只要心无芥蒂,自能一生无愧,又何须计较。”
“无论如何,多谢大人开解。”
“惭愧,天高路远,姑娘好自珍重。”
雨蝶走后,汴城王立在幽静的丛林间,只有片刻思虑,而后仅剩叹惋。
“或许冥蝶亦只是承载,就如冥府借其力来穿越结界索魂一样。可连吾洞察其魂魄也未看出异端,地界也早已不插手人界之事,唉,这可悯又可敬的女子,今后路在何方……”
冥河之上忘川的尽头,一片蔚蓝无边的海,海水平如镜,一道道幽光铺成道路,连接着岸上与海正中一株参天梧桐,落叶在风中飘摇,洒满海面,可无论风有多大,海水都无动于衷。
碧海苍梧,女娲石在地界的投影,生死簿的由来。眼前这美妙绝伦似真似幻一幕,总让面对的人,莫名生出渺渺浮沉之慨。
海中孤岛,苍梧之下,耀眼的星光闪烁绵绵,却是树梢上开出莲苞一样的花朵,时明时暗,但每一支都在蓬勃生长,彼此交相辉映。璀璨的光芒照着洛轻雪俊俏的脸、英武的身姿,海边人无意间望去,也有些怔住了,当然这早不是头一回。
“傻瓜,你在发什么愣?”
“没、没有,我在想阎罗王大人何时才来,已不记得等了多久。”云遥微微道。
“真是奇怪,梧桐树上竟也会开出花来。”
“听他们说,这叫浮生莲,每一支都意味着一具生命。”
话语间,一朵浮生莲渐渐坠下,随风飘到远方的海面,散作一抹光晕。二人见此惊慌不已,身后却传来一声慰藉:“不必慌张,更勿惋惜,这具魂魄十世轮回走到终点,每一世寿终正寝,虽有憾,可命中本就难全,与芸芸众生相比已是大幸。”
转身望去,一位身着华服,毓珠冠冕的老者正在苍梧树下,微笑着面对他们。
“您就是阎罗王殿下?”洛轻雪道。
“正是,不必多礼,所托皆已查过,让二位久等了。”
“查得怎样,我真有一位出生后夭折的姐妹?”
“此事……”
“大人您说呀,有何顾虑?”
“洛家女儿的确在出生后不久便夭折了,甚至还来不及取名号,这一世记载为洛氏无名,而他们家也只有一儿一女。”
洛轻雪突然愣住:“那……我又是谁?”
“或许是抱养来的,但究竟哪家哪户仍在翻找,本王怕等到你们离开也未找出,先行相告。”
“怎么会这样?是不是陆咎那个混账害得?”
“陆咎已从冥府打入地狱,但仍未招供此事,他确乎作恶不少,才会怀疑也与自己有关,可到现在都未想起,与他犯过的大罪相比,此事甚小,无故再瞒着。”
洛轻雪无言以对,而此时阎罗王又看向另一人:“至于这位小哥,你缺少命魂也非陆咎所为,我们甚至只知你生平纪事,不知从何而来。”
云遥埋下头去,这一刻,无人知道他心中如何想,好在早有准备,比之先前也未变得更糟。过了很久,他轻声问道:“是否我上辈子犯了太多罪孽,才被夺去命魂的?”
阎罗王摇头:“不会,无论众生犯下怎样的罪孽,哪怕堕入无尽地狱,也决不夺走其命魂。”
“为何?”
“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我们来到这天地间,从始至终,是谁便是谁,魂魄相离,有违天道。小哥,望你振作些,如今你好生活着,命魂一定尚在,只是究竟在哪里,恐怕还需你自己去找。”
洛轻雪高呼:“我不信!一定是你们疏忽了,下人失职,上封袒护,将这一件件事掩盖过去,我一定会去找到真相。”
“雪,你、你冷静些。”
阎罗王道:“无事,这些奇谭怪遇、聚散离合,本王已见过太多太多,近来事务繁忙,先行一步。”
走出不远,阎罗王又忽而停下脚步,背身对二人说着:“可以再找找,按说众生来此,浮生莲应当会与之相映,倘若看见一朵光芒最为耀眼,远胜过其它,便是属于你们的莲花因你们到来而有感。若是找到了再唤吾来,待吾寻根溯源,查明因果。但若……若浮生莲不在苍梧树上,而是飘浮于夜空、海面,就不必如此了。”
“那就意味着,我们果真是不明来由的人?”云遥问道。
“不错。”
两人坐在海边,身后的古树像山一样高耸,不是不愿,只是汇聚了天地间近乎所有生命,如何去找到自己那一朵。碧海苍梧,这磅礴无边、鼎盛无量,然而却仿佛与自己无关的风景,直教人唏嘘。
洛轻雪缓缓道:“我无才无识,这一路上,其实我费尽心思想了好多抚慰你的话,还有如何逗你开心,劝你勇敢、顽强。结果……我自己竟然也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人。”
这时,云遥却早已不再悲怨,纵使有再多不忿,他知道倘若自己都无法支撑,更不谈如何去劝解旁人。如今亦不能再说旁人,因为她也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人中的一个。
“你已经比我好太多了,连我都不计较,你又何必如此气馁?你就算身世不明,也有过完整的家,有疼你的娘亲与哥哥,虽然你爹嗜赌薄命,可想想大叔,他为了让你少受苦难,下辈子的桃花运全都丢了,对亲女儿也不过如此,不也算弥补了缺憾?”
“哼,一说这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征战沙场有什么错,没有我,北疆多少人会流离失所,颠沛潦倒,结果死后还要当差才能赎罪,和那些生前非奸即盗的人作同僚,想想就觉得难受。”
“真有那一天,我会陪着你的。”
“你、你没有命魂,要是真死了,只怕连河都过不了。”
“那我们就隔河相望?总会有你过河来的时候。”
“哼,真的假的……”
“放心,当然是真的。虽然我比你更惨,可不管有多难熬,多痛苦,我最在意的你们安定之前,我决不会先倒下。”
洛轻雪泪眼朦胧,情到深处,扑在他的怀中。
“我会好好的,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迷茫的海雾中,两朵最美的浮生莲漂泊在水面,似是有所呼应,努力地随波向岸,可惜终究晚了一步,等到岸边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至少短暂一刻,有彼此的鼓舞,绽放于何地并不重要。
这两朵命莲虽在海面,却泛着藐视整座苍梧的光辉,无法估量那是多么强大的魂魄。只是它们无论如何漂泊,总在一处,又始终相隔咫尺,景致甚妙,却划出一道前尘注定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