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是拟定好的新小主进宫的日子。
沈道余早早叮嘱下人打点好了小主进宫的一应物什,但他毕竟身为男子,且无女眷照应,总免不得有些疏漏。幸而祖母得了贺喜,也遣了人来帮衬着,方才准备齐全。
脂粉首饰,宫装银票,都细细地收好在紫檀木箱里。天光微明,掌灯的光也愈发暗晦,衬得室内朦胧一片。再过不久,宫中派遣的人就会来迎新小主入宫。
沈白笙含泪望着仿佛几日之间衰微苍老了许多的父亲,不由得悲从中来,“爹爹,女儿此去宫中,尚不知多少时日才得相见,爹爹一定要保重身体,切勿过于劳心费神。”
沈道余郑重其事地应下,恐她忧心,努力沉住颤声,“你祖母那边,爹爹也照你的意思送过信去了。老人家说身体康健,只盼望着你在宫里一切平安。”
“祖母……”沈白笙微微怔了怔,用绢帕掩住了脸,簌簌流下的眼泪打湿了帕子一角,搭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她却浑不在意,“阿笙一定会在宫中好好的。”
她低低喃着,原先宁静沉稳的外表下,无助与心焦仿佛一瞬间冲破了重重的禁锢,真情实感地流露出来。
毕竟时至今日,纵使她饱尝了多少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而成长起来,但骨血里也仅仅是十六岁的少女,尚还是依恋眷顾亲人的年纪。
沈白笙只容许自己放纵一瞬,回身来时依旧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爹爹,女儿的妆容……”
“暂时无妨。“沈道余细细端详一阵女儿,长叹了一声,微微别转了身,似乎不再忍心看下去,”阿笙切记要万事小心,毕竟沈家已经远不如当初,在宫中也再无法因着身世护你一二……“
”爹爹说笑了,入宫后女儿与沈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当真有那万不得已的时候,女儿也势必会努力不牵连母家,何况是借母家荫庇呢。“沈白笙拭尽泪水,只笑了笑。
沈道余看到她眼中坚决,只得低低再叹一声,”爹爹并非此意,只是,阿笙也一定要保全自身。“
”女儿都明白。“沈白笙回整过来,郑重地点头应下。
纵使再不舍地千叮万嘱,宫中接人的车轿依旧在约定的时辰来了。
沈白笙面容上的哀愁已经深深地掩去,只余一点清淡的笑,却不达眼底,”大人在此留步吧。‘
沈道余看到女儿的笑容,心底酸涩,却也只能携着府中一众齐拜,“恭送小主。”回声与马车辘辘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在去往皇城的路上显得尤为清明。
坐在轿中的沈白笙明知什么也见不到,却还是遥遥地向沈府的方向望了一眼。她明白,自己若要再回沈府,恐怕仍是遥遥无期。且若真有那日,她也是身为天子的妃嫔,而非沈氏的长女。
一路无话,沈白笙只慢慢平整心情。
到宫门时,已有同入宫的小主在,沈白笙向她们看去时,两人因着有同秀选的情份,都微微笑了笑以表善意。
沈白笙同样回之一笑。与她同批入宫的小主,家中已经打探出了消息,分别是得封良媛的赵姝与同为常在的容姚青,只是她和京中贵女的交际早已淡薄,并不能凭容色辨出两人各自身份。但即使粗略望去,也能明白都是不俗的。
众人打了一个照面,便都分别随着各自的引领公公,向分属的宫殿内走去。
沈白笙抬眼望了一眼宫中,初夏的阳光映在琉璃瓦上,磨灼出清亮的色彩,亦衬着宫中每一角都熠熠煌煌,又渗透着威仪与庄重。一路延伸出去,是数重宫门,同时又显出几分幽深。
她谨记着宫规,细细一看后便安恬下神色,垂首默不作声地向西行去。分配的殿所,懿春阁,似乎正是在那一方。宫中布局,自然比原先的沈府宏大许多,因此到懿春阁时,已耗费了好一阵子。
那引领的公公直行到到宫门处,才恭恭敬敬地做出一请的姿势,笑道,“小主,就是这了。也是个清雅去处。”
沈白笙面上不显,只也含着几分笑意,将早早备好的银子封与他,“多谢公公,留与公公喝茶。”
那公公感知到银子沉甸甸的份量,笑得更是恭顺,“小主折煞奴才了,若无它事,小主就快快进去吧。”
沈白笙颔首微笑,略略望了那懿春阁的牌匾一眼,方踏入宫门。
懿春阁规模并不大,迎面是一个琉璃照壁,取祥和之意。绕过照壁就是天井,早已乌压压地跪了数个宫女内监。
为首的两个大宫女,一个盘条正顺,面容也有几分秀气,细细看时几分机敏灵活,此刻看到她,立刻领着身后的几个小宫女行礼,另一个眉目沉稳,五官端庄,虽也几分喜意,却远远稳重于他人,行礼也是恭恭敬敬的。
另外还有年龄稍长的一位宫女,约莫三十来岁,神色沉静,观之却也祥和可亲,向她下拜,“懿春阁掌事宫女宋芸,拜见小主。”
她手边那位内监亦随之行礼,模样也是敦和可靠的,“懿春阁首领内监钱德福,拜见小主。”
那两个大宫女也忙自报名姓,稍稍机敏的那个宫女,却也快人快语,“奴婢初妆。”更显沉稳的宫女落在后面,“奴婢秋莹。”
沈白笙认真记下名姓,神情温和,“都快快起来吧。”众人应声称是,沈白笙随即向一众未曾知道名姓的宫女内监淡淡一笑,“你们叫些什么,也都一一报上来吧。”
院中霎时依次响起高低不一的报名声。沈白笙一个个记在心里,开口道,“我虽为小主,但人心皆是肉长的,你们也是人家的儿女,也有自己一份处事。我对于你们不会过于苛刻,若有好处也绝不会缺了你们。但我希望我用心待你们,你们也要忠心待我。背主弃德的奴才,无论到了何处,都不可能有好处,只会处处碰壁,我也不会轻易饶过。若是真被蒙了心做出些背主事来,或是嘴碎眼杂传出什么事来,我也定不会心软,早早打发了撵出去,若有严重者,罚至慎刑司也未为不可。”
她稍稍抬高了一点声音,叫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明白了?“
一众宫女内监皆垂首称是。一番敲打下来,软硬兼施,既彰明了她是不可欺辱哄瞒的,又表明她通情明理,不愿太多苛难手底下人,若是真心待她的,也愿意施以信任。
见众人对她一席话,都露出些许思量之色,可见方才话中的重量。沈白笙才微笑着对初妆耳语几句,后者手脚倒是麻利,当即将备好的赏银按人发了下去。
众人领了银子连忙谢恩,沈白笙也不再训话,由宫女引领进了内室。方进内室便遣散了一众宫女内监。让他们各做各的一份事去,独留下两位大宫女和宋芸伺候着。
她坐下轻饮一口茶水,听着宋芸一一汇禀,“小主现居主殿。懿春阁当今并无主位,原先的瑾婕妤娘娘因着有喜,皇上恩典迁到了瑶华宫。懿春阁虽不如瑶华宫雍容华贵,也略显偏远,但它设计也是好的,冬暖夏凉,且幽静清爽。除了冬日,一年四季都有应景花木,颇为清雅。”
沈白笙果然隐隐闻到海棠花清幽的香气,不禁微微笑道,“当真如此,方才一时并未注意到。那除我之外可还住着别的小主?”
“尚有东侧殿里住着的夏采女。同小主一样是这次秀选入宫,只是早两日到了,想必不久就会见到。小主可要去看看?”
沈白笙思索一瞬,笑了笑,”此刻我也乏了,略歇一歇再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