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竹道:“当初在故国,我已推算出夜郎国油灯将尽,就算没有壬朝军队,便是年年内斗,自身消耗,也趋于覆灭。复国之路太凶险,家仇国恨太沉重,不若做一个普通人,你正年轻,该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竹屋内只有茶香脉脉,偶尔传来空谷里鸟鸣和竹涛声。
个山在江故林身后越来越远,江故林脑中还盘旋着金竹那句:“你该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人生苦短,莫要委屈了自己这一生。”
他明白这几年许是金竹年岁越长,越是心怀仁慈。何况他是看着江故林长大的,视他不同于一般的晚辈,多了几丝慈爱。他也不记得从何时起,每月会面竟绝口不提“复仇”二字,只是告诉他做个普通人亦是好的选择。这江山这天下一切自有命数。
他当时是怎么回他的?江故林记得他问金竹,若是放下灭国之仇,做个普通人,那先生为何要做《兴国论》?
若没有这治国安邦的机会,先生终其一生所做《兴国论》如何实施?百姓又如何安居乐业,如何实现大同?
说到底,无论是夜郎国,或是这壬朝,都不是理想之国。夜郎国国土狭小,皇室又忙于夺权上位,内中不和,外敌难御,故而亡国;壬朝这几年忙于扩展疆土,兵荒马乱,赋税严苛,民不聊生。
所有的当权者都是只顾自己的利益,那庙堂之高只是刀俎,人民为鱼肉,为民揭竿而起,如同陈胜吴广,不过是幌子。纵使朝代兴替,一国亡一国兴,是不断重复,继续鱼肉罢了。他要做的是建一国之邦,将《兴国论》实施起来,不再是空中楼阁。
他记得金竹和他说过,不论世事如何,他要将终身才选传授于他,做一个醒世明目之人。纵使他不能做那乱世之君主,也要做治世之能臣。
可如此,金竹如今反倒一改初衷,他不知为何,感到金竹看他的眼神不再是过去的为师的严苛,似乎还有如父的慈爱。
爱恨最会教人忘却初心,迷人双眸,噬人心智。无论亲情、友情,或是爱情。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茕茕孑立,形影单只,如同冬月的霜,清冷伶仃。阳光烛火的温暖不是他所需要的。
他想起来,前几天有个女学生问他,何为明君?
女学生有着明亮的双眸,是极为生动的人儿,即便他视而不见,也是记住了她叫顾晚晴。
江故林当时道:“明君者,奠基创业,统一天下的开国之君;或是继业守成、开创治世或盛世的贤君英主;或承天命于宇厦将倾、社稷飘零的衰世,励精图治,中兴家国的中兴之主;或是没有开创国家和缔造盛世也没有中兴国家,但是却巩固了身后国家的待兴之主。”
那顾晚晴道:“明君的存在,是相对于昏君而言。或是自身励精图治,以身作则,或是风调雨顺,天佑人和。每一个君主都想做明君,却不能每人得偿所愿,靠一个人的觉悟,或一套权力班子的运转,以求江山万年和顺,并不长久。”
事实上,换作任何一个人,这一席话都会让听者心惊肉跳。
但当时江故林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看着顾晚晴,是什么让这女孩有此想法?
他要继续挖掘她的想法,于是问:“那应如何?”
顾晚晴道:“一个君王的觉悟最多只能维持数十年,这期间还要外部环境的契合,否则一个明君放在末世,也无能为力。要想真正长久,只有顺应时代,顺势而为。”
江故林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她许久,移开目光,不语,似乎她的言语正中他的内心,那无人可知的,每晚在脑中辗转的《兴国论》。
但她怎么会想到?或者说,她如何能小小年纪,跳脱出来,以冷静甚至冷漠的眼光看着这一切。
有时候,江故林能从她的眼神里感受到她仿佛置身事外,只是一个旁观者。
那眼神时不时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比如在讲《四书》、儒学、帝王之道时,在众人不经意谈论实事时,甚至在宫中太监宫女被责罚这种司空见惯的小事时。那女孩的眼神仿佛有审视、观察、不认可甚至还有……悲悯?
但随即那女孩便嘻嘻笑起来,说:“先生,我乱讲的,你可不要治我的罪。”
她笑的时候,不似其他人只是嘴角微微上扬,眼睛是冷的。她的笑仿佛六月的阳光,流光溢彩,张扬的紧,却又扣人心弦。
所以他不禁常常想起她来,比如现在。甚至在任了大理寺少卿,每日忙的焦头烂额的情形下,依然隔日入宫为公主皇子教授学业,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见她么。
江故林那冰封的寒水厌恶这六月的骄阳,更厌恶贪恋温暖的自己。
正想着,马车外响起了马蹄声,马车停了下来。
只听得马车外一道黑影,熟悉的声音道:“殿下问江大人好。”
江故林在马车内未动,道:“多谢殿下记挂,所托江某之事,江某记得。”
外面那人道:“那人已经依照大人吩咐转至大理寺,何时动作听大人吩咐。”
江故林道:“烦请转告殿下,稍安勿躁,现在尚未是最佳时机。”
那人道诺,黑影转眼消失。
顾府后院。
桂花树下,两位翩翩公子相对而坐。一个眉眼如画,相貌风流。一个剑眉星眸,身量挺拔,眉宇间越隐隐显现出担忧之色。
顾然风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八皇子,为他又斟了一杯桂花酒道:“殿下不知在忧心些什么,连我这埋了一年的桂花酿竟然也食不知味。”
程琅白了他一眼道:“你腿伤未愈,不能喝酒。”
顾然风道:“如今八殿下越来越会关心人呢,我自伤了以来,每天进出我家来看望我,我实在过意不去。特意备了好酒巴巴的等殿下和我共饮,没想到殿下看似不喜此酿。我这儿还有杏花酿,不如尝一尝?”
程琅道:“不必。”看着顾然风,犹豫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她?”顾然风故作不解,“哪个她。”
程琅不耐烦道:“晴儿。”
顾然风笑起来,道:“这段时间我妹天天到你那儿报到,竟然称呼也变了,晴儿,以往可只有我和父亲这样称呼的。”
程琅道:“她走了有几个时辰了?”
顾然风道:“哎呦,我忘了,好像是两个时辰,也可能三个时辰,左右不超过四五个时辰吧。她说是北营那儿有事,你在上朝,就先过去了。”
程琅一听,转身便走。
顾然风喊道:“你去哪,不定她马上就回来。”
程琅头也不回道:“我去北营接她。”
顾然风自言自语道:“派人去接不就行了么。”又看着桌上未饮完的酒,道:“可惜了这么好的酒。”说着坐在桂花树下自酌自饮起来。
顾晚晴因夜里想起了一件译文中顶顶要紧的关键,今儿一早也没等程琅下朝就赶去了北营,到了营帐内,一直做到午时方好。将译文又细细看过一遍,个别字推敲后定下意思,觉得万无一失,才走出营帐。
听得远处有一群兵士在喧哗,晚晴走过前去,众人见新来的都尉来,都纷纷让开一条路。
乌木里也赶来,看到顾晚晴在,连忙行礼,扭头对四周的兵士喝道:“干什么呢,吵吵,没见顾都尉大人在此么!”
众兵士低头不敢说话。
有胆大的说道:“回乌木将军,这小崽子在伙房偷东西,被抓住了。”
晚晴这才看到伙房营外的反捆着一个小兵士。
说是兵士,看起来和乞丐差不多,一头鸟窝似得头发,身上的兵服满是灰尘,黑如木炭的手脚被紧紧的捆住。接口处皮肤已经磨出血来。
乌木里道:“这小崽子到伙房偷了什么?”
抓住他的火头军是个胖子,中气十足地答道:“我在伙房外眼看这他潜进去,进去一看,他手上抓了两个馍,正要上嘴啃,幸得我及时赶到,不然让这小崽子偷了!”
四周的兵士开始窃窃私语,乌木里大约想着在都尉大人面前应该展示自己的业务能力,便喝道:“军法有令,在军营中偷窃者应当以军法处置,现在人赃俱获,”他对随行的兵士示意,“押下去罢。”
晚晴在旁边看得分明,那分明是个营养发育不良的少年,在21世纪这样的小孩还在读小学。于是出口说道:“乌木将军,且慢。”
乌木里转过头来,四周的兵士也朝晚晴看来。
晚晴道:“是我要这孩子去伙房的,今儿早起未来得及用早膳,便命他去伙房帮我取点吃的。”顿了顿说道:“没想到搞了一场误会。”
乌木里满眼狐疑地看着顾晚晴,道:“都尉要吃早膳尽管说来就是,何故找此小崽子脏了都尉的手。”
那胖伙夫也道:“都尉要吃什么,尽管吩咐。”
晚晴点点头,道:“事情搞清楚了,本是场误会,将这孩子松绑吧。”
乌木里也对四周兵士道:“散了散了,是个误会,回你们的营房去!”
晚晴走上前去,看那似小兽似的人儿,刚离近点,便闻到一阵恶臭。晚晴强忍住道:“几岁?”
男孩终于把眼睛抬起来,晚晴看到他一双很漂亮的乌黑的眼睛,睫毛也是长长卷卷的,要不是浑身乌黑恶臭,应该长得还不错。男孩看了一眼晚晴,又把脸别过去,道:“十二。”
十二岁了,晚晴还以为他只有八九岁,看着身形估计是长时间吃不饱吧。便喊住乌木里,指着男孩道:“给他吃点东西,让他洗个澡,到我营帐来找我。”
顾晚晴知道,这种半大小孩在军营里是最受欺负的底层,小小年纪来兵营要么是孤儿,要么就是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
乌木里犹豫道:“这个小崽子不简单,他可是个小狼崽子。”他见这顾都尉细皮嫩肉的,怕吃了亏。原来这个小男孩是他们在漠北打仗是捡到的,见无父无母着实可怜就留在了军营中,据说捡到时野性难驯,咬伤了兵士,且外貌也不像汉人的模样,大家都管他叫“小狼崽子”。
不多时,营帐门掀开,小狼崽进了来。
乌木里就守在门口,以防万一。要知道这都尉,骠骑将军可宝贝着,不能出一点意外。
这“小狼崽儿”沐浴后,微卷的刘海还滴着水珠,长长的睫毛像刷子一样。晚晴一看就很喜欢,笑眯眯地问道:“吃过饭了么?”
男孩害羞的点点头。
晚晴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不说话。
晚晴轻声道:“你不说话难不成愿意大家都称你‘小狼崽子’?是个人都要有名字。”
男孩犹犹豫豫小声道:“我没有名字。”
“那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男孩红着脸,头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晚晴拿了梳子帮男孩梳了头发,将头发束好,竟是个十分漂亮的少年。
晚晴定睛看了看他,笑起来道:“你就和我姓,姓顾,我看你长的很像21世纪的一个演员,就叫你顾千玺吧,如何?”
男孩红着脸点点头。
晚晴用手摸摸他的额头,道:“你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脸烫的这么厉害?”
顾千玺触电似的把头摆在一边。
晚晴还有意逗他,伸出去的手却被一只大手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