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晴回头看他,顾然风早已收起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一双桃花眼在夜色里忽明忽暗,晚晴一时间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多谢哥哥提醒,哥哥刚才一番话提醒了我,晴儿自有分寸,哥哥勿要担心。”晚晴深深说道。说罢匆匆离去。
顾然风看看光着脚儿跑回房的背影,忽然感到似乎今晚带她出去是个错误。又想到找个机会得跟她说说在男子面前露脚,实在是不太妥当。
顾晚晴回到房里,梳洗过,屏去采薇惜莲,将门掩好,来到灯下急急打开叶无双塞给她的物件。
当时她回馆时心中十有八九料得真凶就是叶无双,只是苦无证据。在二楼寻了一圈正准备离开时,黑暗中的脚底被人拉住,一低头竟是叶无双,两只血肉模糊的手几乎看到森森白骨,晚晴心里一惊,这做戏子的,一双玉手纤纤毁了前程就没了。
他抬起那张煞白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的脸,悄声道:“姑娘莫怕,无双此次必定在劫难逃了。”
晚晴愣住,半晌才道:“他们怎么对你私自用刑?”这还没审就动刑,在古代也说不过去吧。
叶无双默然道:“叶某今天就没想着要活着出去,若不是姑娘无意之举,叶某刚才就已经没命了。“
叶无双嘴里已经渗出血来,强撑道:“叶某还请姑娘冒死帮忙,若姑娘帮不了,就将此请烧掉,叶某感激无以为报,只有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姑娘。”说着急急忙忙塞给她一个帕子。
“你为什么要刺杀三殿下?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是女子?”晚晴急忙说道,耳听得有脚步声响起。
叶无双惨笑道:“叶某阅人无数,分辨男女是在分寸之间。程玮不是我刺伤的,但他确实该死,我要杀的是另一个姓程的。“又道:“今日叶某登台,听闻姑娘一番言语,倒像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不一样?”晚晴自语。
“对,叶某感到姑娘虽是贵族皇亲,但是第一个把叶某当人看的。”
“当人看”,顾晚晴生于21世纪,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已经深入骨髓。但她知道,在这时候,人和人生而不平等。
哪怕他叶无双再风华绝代,再“京都四美”,他也脱离不了奴籍,改变不了戏子的身份。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得顾然风的说话声,叶无双白骨嶙峋双手撑于地上:“姑娘受叶某一拜,就此别过!”竟趴在地上久久不起。
想到此,晚晴心里依旧不能平静,她低下头仔细对着烛火看那帕子。帕子上的血已经干涸,变成赭色,字迹依然鲜明。
叶无双是夜郎国人,本姓金。三年前一家数口被壬朝军队所杀,全家只得他一人逃出来,后改名叶无双。
“尤记逃走时,父母兄长嫂嫂和年仅七岁的小妹妹悉数被杀,头颅被割去,嫂已有孕月余,妹妹眼未合。”
晚晴似乎看到他来中原三年,无时无刻不忘复仇,然本一胡人,如何立足,只有凭着貌美姿色,令人赞绝之风韵,进入梨园,三皇子好美色,无论男女,只是糟蹋起来手段残忍。叶无双忍气吞声只为报仇那一天。
听闻日下八王程琅班师回京,叶无双和几个也逃出来的族人准备起来,利用枕边风鼓动三王爷约八王来看戏,预备行刺。谁知也不知是出了内鬼,还是三皇子压根就没有信他,反而将他们一锅端,功亏一篑。
“叶某已无挂念,此举失利也是太过轻信他人。然我父生前有一挚友,名金竹先生,若能寻得此人,告知金竹先生金家最后一个后人不曾辱没门楣。”
顾晚晴默默将血帕收起,想了想,又取出帕子将血书内容看了一边,置于烛火上烧成灰烬。
看来三皇子程玮和八皇子程琅早知他们的计划,所以今日是“瓮中捉鳖”,戏楼之事只是布了一个局。
那么叶无双呢,他为何相信自己,仅仅是因为自己砸中了他,给他诚恳地陪了不是?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
在这个世界,出生为奴,为平民,为贵族,就决定了你之后的人生路。平民最好的出路便是给达官贵人为侍者、为妾。
比如采薇惜莲,她们和她一般大,惜莲还要小一岁,但她们生来就是要服侍她的。晚晴一句话,一个脸色关乎着她们的出路甚者生死。更不用说为奴籍的人,他们世世代代只能做低贱的职业,不能接受教育,或为奴,或为娼。
人和人应该是平等的。无论是君王将相,平民百姓,凭什么出生便决定了一切?职业也不应有高低贵贱如同人命。在这冷兵器时代,人命如草芥,晚晴想起叶无双的家人,他们就应该全死么,身首分离。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为何用平民的人命来作为战功?纵然攻打夜郎国,就可以滥杀无辜平民?
过去总看到电视剧,说到穿越后如何有金手指指点,开始了开挂的人生,顾晚晴现在才感觉到真是荒谬。古代的野蛮、不开化、社会制度的落后、阶级的屏障无时不刻不让她坐如针毡。
在来京都的路上,晚晴亲眼所见百姓的衣食住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存是他们唯一的目的,船家的孩子,吃到白米饭已经很开心。这里的百姓,绝大部分是文盲,大多也只能活到四五十岁。
顾晚晴忽然很想回到现代,回到21世纪,哪怕上班辛苦,忙碌,哪怕也存在不公,但至少每一个人有着人的尊严。
叶无双说第一次有高等氏族人把他当成人看,所以他提前离场改变了计划,仅仅是因为在那此情此景她低了头,给了他未有过的尊重。那么如果当时她未这么做呢,如果她和其他的氏族子弟一样对奴籍如同草芥呢?会不会连同她和顾然风一同刺杀?
顾晚晴一夜没睡踏实。
一夜无眠的还有一个人,程琅。
程琅自十七岁领兵以来,入大漠,进丛林,时常风餐露宿,与将士同寝同饮,也未曾无眠过,甚至养成了随时入眠保存体力的习惯。他自幼生长于深宫,因只得他和太子为皇后嫡子,且皇上与皇后感情甚笃,在父皇和太子保护下,性格纯良耿直,很少有什么心事放在心里。今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三皇子早就得知今日行刺之事,还巴巴的告知自己,显然是在示好——背靠大树好乘凉。虽然得知这三哥在皇子中品行乖张,生活奢靡,女妾男宠更是众多,但自己毕竟统管金吾卫,且那夜郎国故太子之子目标也是自己,所以早早安排了谢飞和暗卫安排在戏楼各个角落,自己也在戏楼不远处候着时机——三皇子说受到一点外伤,他是一点都不会信的。
至于后续事宜,这些夜郎国的后人等怎么处置,程琅也是不用操心的,京兆尹会悉数移交大理寺,左右会依法处置。倒是这三皇子落下个宁愿身处险境替八弟受险的美誉,明日在朝中父皇定会龙颜大展。
这些都不是什么烦心事,他根本毫不在意。
因为他是嫡子,他军功赫赫,他和父皇和东宫感情最好,还是他宽厚纯良什么都不在意?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幼他没有什么欲望,因为都会满足,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领兵打仗,消灭胡人。
好男儿志在四方,马革裹尸还故乡!(注1)
什么勾心斗角,什么取悦圣心,他看不上。他就如同晨光中的太阳,朝气蓬勃,所照之处驱走一切黑暗。
今夜程琅的这颗心仿佛被太阳炙烤的土地,一开始遇到了一点甘霖,会“呲”的一声冒出阵阵清烟。
比如这会儿他一忽儿睡下,一忽儿拿本兵书看,翻了几页又烦躁道:“拿水来。”
守夜的小厮连忙备好茶水。
程琅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心中烦闷似乎好些了,心想自己怎么地也不可能是断袖,这龙阳之好想想就是恶心。他也有过通房丫头,但也就是这么回事,没感觉出什么意思,也就寻个好人家打发出去了。以至于那次在朝中,父皇和太子拿纳王妃之事与他说,他头也没抬,脱口而出:“胡人未灭,何以家为?”
他是真的没把这档子事当做事。
但今晚这“表弟魏敏之”身影,他的不卑不亢的态度以及一颦一笑却死死地落入了他心里,他挥一挥头,不去想,却萦绕不去。
问题一定在这魏敏之身上,程琅想到。明日就去查一查这魏敏之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