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又来了,这次不仅带了包了食物的油纸包,还带了一个扁扁的布包。
“今天我起的晚了些,没赶上最后一屉桂花包子,只买了两只夹肉烧饼,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侠客一边说一边把油纸包递给乞儿,黑色的衣袖随手腕的动作下滑,露出一小截包扎得紧紧的白色绷带。
因为侠客惯穿黑色衣服,那点白色在黑布的映衬下便格外扎眼,乞儿所在的地方虽然偏僻,来往的行人也不多,但毕竟是乞儿呆了好几年的地方,他也亲眼见了几次纠纷。他记得有一次一个担夫和一个歇脚的屠夫闹了矛盾,那屠夫本就是个粗鄙之人,被担夫噎了几句,恼羞成怒下竟抽出腰间的刀作势要砍下去。那屠夫本意只是想吓唬一下那担夫,孰料那担夫一下便慌了神,竟用手来挡,屠夫收刀不及,在那担夫手臂上划了道大口子,好在有个看热闹的行人稍懂医理,立马撕了条白布给担夫把伤口包扎紧了,而那担夫当时手上布条的绑法和现在侠客手臂上的别无二致。
侠客见乞儿不接油纸包,只盯着自己的手臂看,便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看见了自己手臂上那截白布。
“啊,这个。”侠客笑起来。“前天被狗咬了一口,过几天还得去找那狗再打一架。”
乞儿没作声,他知道侠客说的并不是狗。这些天来侠客几乎每天都会按时带着食物或别的什么东西来找他,有时只匆匆把东西塞给他说上几句简单的话就离开,但不管怎样,侠客回来时总会在他碗里放上一枚铜钱,但两天前侠客照例在离开时给乞儿在碗里放了枚铜钱,那天乞儿等到半夜,都没看到侠客的身影,直到终于控制不住睡意迷迷糊糊睡过去,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碗里多了三枚铜钱,其中一枚铜钱上镌刻的花纹的缝隙里,有已干涸的淡淡的血迹。而那一整天,他都没再看到侠客的身影。
“不过一点小伤而已,死不了的。你做什么摆出一副我就要去了的样子?”侠客仍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如果不是他过于苍白的脸色,乞儿也许会相信侠客真的只是受了点无关紧要的小伤。
但侠客显然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结下去,乞儿也知道这时候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安安分分的当个哑巴,他不过是街头的一个乞丐,无端受到侠客的照料,已是难得的福分,莫不是这些天的好生活让他冲昏了头脑,让他忘记了该如何本分,却不曾想,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干涉侠客的生活?所以他接过了那只油纸包,拿了个烧饼出来,另一个用油纸包好了塞给侠客,低下头小口小口慢慢咬着手里的饼。
买烧饼的人厚道,巴掌大小的饼里馅料放得很足。乞儿一个饼还没吃完,侠客有把另一个烧饼抛了过来,见乞儿手忙脚乱的接住了,侠客才笑眯眯的道:“大夫说了,受伤的人忌荤腥。”
乞儿一手拿着一只饼,样子有些滑稽,但侠客并没在意这些,看起儿的目光坦荡干净,不带一丝蔑色。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侠客又道:“诶,这么久了,我还不晓得你姓甚名甚呢,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乞儿愣住了。
已经有太久没人问过他的名字了,就连他自己,都已快那三个字忘却了,可侠客的话就像一颗投入了平静湖水的小石子,在湖水上激起一圈圈涟漪,慢慢的,让那潭静寂了太久的湖水再次深深的战栗起来。
侠客见他呆愣愣的盯着自己看了许久,以为他不记得了,善解人意的摆手道:“算了,我就随便问问,要真记不得就算……”话未说完,便噎在了喉咙里,因为他看见乞儿伏下了身子,几乎是跪在地上,颤着手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在写些什么。乞儿手里的烧饼不知何时已滚落在地,那只啃了一半的烧饼更是沾了不少尘土,可乞儿像是没看见似的,依旧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着字,他用的力气很大,每一笔划在沙地上都像是恨不得将这地划穿似的。
侠客微微皱了皱眉,上前抓住乞儿的手,不出意料地看见乞儿被粗糙砺石磨破的右手食指上被沙土血液混杂着糊住了的伤口。
乞儿下意识的想从侠客的钳制中把手抽出来,谁料他刚有动作,便听见侠客吃痛的“嘶”了一声,他这才想起侠客的手臂上还受着伤,立马乖乖不动了。侠客本想牵他到离这儿不远的小溪边上清洗清洗伤口,但乞儿虽不再挣扎,身子却是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侠客不明所以的看他,见他不住的用手指着地面,示意自己低头看,无奈地叹口气,顺了他的意思低下头去看,看见地面歪歪扭扭的三个大字,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一字一字念了出来:“沈……亦……白?”
乞儿不住的用力点头,似得了香甜糕饼或心仪礼物的孩子,脸上尽是欣喜之色。
侠客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好啦,沈亦白,现在咱可以去把伤口弄干净了吗?”
沈亦白有些嚇然,只轻轻的点了点头,侠客有些好笑,道:“现在倒像个姑娘似的不好意思起来了,高兴就笑,难过就哭嘛,在我面前,不用那么拘谨的。”
沈亦白仍只是点头,侠客也不再说话,只将手边那扁平布包递给他,沈亦白接过布包,在侠客的示意下打开,便看见里面一套簇新的黑色长衫。
沈亦白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也看出这长衫显然是用的极好的布料精心做成的,缎面细腻光滑,领口还绣了精细的暗纹。他刚想将这贵重物什还给侠客,侠客已开了口:“我家以前是做布商生意的,我娘爱给家里人置备衣服的,许多衣服我还没穿就小了,这件衣服你先凑合穿着吧,要不喜欢改天你来我家再挑件新的便是了。”他说的云淡风轻,沈亦白却已把这话在心里过了几遭,脑海里有什么线索一闪而过,沈亦白还来不及细想,那边侠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礼尚往来,你告知了我你的名字,虽然不晓得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我叫李闲桑,木子李,闲人一个的闲。桑树叶的桑。”
沈亦白愣了许久,终于想起了“李闲桑”这个名字在哪儿听过。
十年前,全镇最大的布商李老板携妻儿外游,不慎遇上山匪,夫妻两人双双殒命,只有独子被家奴死命护了下来。夫妻两人本就没什么亲属,一个六岁的孩童自然也撑不起偌大的李家。好在宅中仆人平时多受李家夫妇照料,倒也忠心,但李家那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在十三岁时不知发什么神经,好好的书不读了,非要去学武,幸好李家家底厚,那小少爷败一辈子还绰绰有余。这事儿在当时常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谈,但时间久了,那个不懂事的李少爷也渐渐被人遗忘了。
李家夫妇出事当天,沈亦白刚被男人遗弃在这里,人们口中的李家夫妇,他也略有耳闻,传闻里那个不知天高,不知地厚的李家少爷的名字他也常常听到,是以留下了一定的印象。
而那个李家小少爷的名字,正是李闲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