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粟躺在自己硬邦邦的地铺上,想着白天的遭遇,想着那玄裳的公子,心里也觉得有些荒唐,可好像是着了魔一般,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搅得旁边的另一个伙计烦躁的踹了他一脚,他吃痛的闷哼一声,却不敢发出更大的声音,因为是下人,在京城又没有别的亲人,所以他只能和别人住在一间狭小阴暗的房间里。房间本就不大,地上又密密的铺满了破旧的铺盖,一到晚上便是人挤人。王粟闭上眼,尽管睁眼与否都是一片黑暗。他把自己蜷成一个小团,在此起起伏的鼾声和咳嗽声里,沉入了梦乡。
“到吉时了,新郎官该去接新娘子喽!”
“听说,这新娘子是孙府二小姐,真真是个如玉的美人啊!”
“新郎官怎么傻愣的站在这里?可是欢喜的不晓得讲话了?”
人声嘈杂,夹杂在鞭炮声里,王粟被刺鼻的硝烟味呛得咳嗽起来,再抬头时,才发现自己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好似笼上了一层白雾,他看见一群人冲自己涌来,嘴里说着的话他听不太清,听语调应该是件喜事,隔着雾,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可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的大红喜袍,他反应过来,他们口里说的新郎官,大概就是自己了。
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他来这里又是为了娶谁家的姑娘?
他被人推搡着向前走,街边站着的人们为他欢呼,他有些恍惚,自己不过一介草民,这一切,都太不真实。
但意识里却有个声音告诉他,你本该受到如此礼遇,又何须感到不安?
“新娘子到了!”有人远远的叫喊起来,王粟回过神,发现白雾中大红的喜轿如鬼魅般向这边而来,而喜轿中,坐着的便应当是他的娘子了。
他有些紧张起来,手指按在腰下绣着的花纹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新娘子下轿――”喜婆扯着尖细的嗓子喊起来,轿帘被掀开,新娘身姿婀娜,被家中的长兄背下轿子,一步一步向王粟走来。王粟几步迎上去,却被喜婆拉开:“嘿,小相公,新娘子可不能在这里下地啊,莫坏了规矩!”
新娘入门时脚不能沾门外的尘土,以免带来不祥,这王粟是知道的,刚才自己的确有些心急,王粟有些糗然,老老实实的等新娘入了家门,才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新娘的手被长兄送到了他的手里,他握住,感觉到这手柔软光滑,乖巧的被他握在手里,凉凉的,似上好的玉石。
王粟在喜婆的指引下拜了天地,高堂,在喝了一杯祝酒后被送进入了洞房,新娘温驯的坐在洞房中央的喜床上,半垂的红纱床帘被王粟撩起,王粟慢慢伸手去揭新娘的红盖头,只觉心跳得越来越厉害,手搭在红盖头的边沿,一时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
新娘仍是坐着,王粟狠狠心,一下揭开新娘的红盖头,不见如玉佳人,竟是一具森森白骨,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余两个窟窿,直朝着王粟的方向。王粟大叫一声,朝后退了一步,不慎踢到桌沿,朝后摔了下去――
“啊!!!”
王粟睁开眼,一下子坐了起来,眼前的事物渐渐清晰,入目的是精致的家具,雅致的摆设,而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青锻绣花大床上,身边躺着的人被他的动作惊扰,嘤咛一声侧过身来,露出一张秀丽的脸。
王粟有些无措,这根本不是他睡的地方,而身旁这女子,更是他不认识的人。他想起身下床,却被那女子抓住了衣角,女子穿着宽大的白色单衣,款式是男式的,一截白嫩的手臂从袖口滑出来,手正牢牢抓着王粟的衣服,王粟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正穿着丝质的单衣,不等他细想,那女子糯糯的开口:“言之,这么慌乱做甚?”
言之?王粟把这名字在心里琢磨一遍,讶异――这不是知府公子图朗的字吗?
他甩开女子的手,几步走到桌上放铜镜的地方,颤抖着手拿起铜镜,对着自己的脸,镜子虽模糊,但镜中映出的脸却不是他熟识的那张平淡无奇的脸,那镜中之人脸上虽有些慌张,但五官俊朗,正是昨天见到的知府大公子的模样。
王粟心中一片狂喜,没想到昨日见到的公子真是高人,短短一个晚上,便让自己的身份上升了好几百倍!
心里的不安渐渐褪去,王粟转身,那女子被他刚刚的举动惊到,此时见他神色平静下来,忙问:“言之,你怎么了?可是做了噩梦?”
噩梦?王粟心里嗤笑一声,若真是梦,这也定是个极好的梦。这混账公子,明明要娶孙二小姐,却还敢在这里会佳人。王粟心里不快,皱眉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子愣了愣,随即吃吃的笑着道:“言之,真是睡糊涂了,这不是你赠我的宅子吗?怎么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王粟心里咂嘴,乖乖,一送就送一宅子,这知府公子真是好大手笔,自己攒一辈子钱,只怕也比不上他随手的赏钱。见那女子倚在床边,王粟想了想,道:“你,过来给我更衣。”
女子不疑有他,乖乖的给他穿上翠色外袍,系好佩带,又为他梳了头,正了冠,王粟感到女子手上的温度,一时身体绷得极紧,女子笑话了他几句,送他出了门。
王粟站在街上,街上如以往一般热闹,和以前不同的是,路过的少女都不住的偷瞄他,他回以一笑,少女们便红着脸快步走开,端的是羞涩的样子。
王粟从衣里翻了些碎银,招了马车,朝着知府大人的府邸的方向去了。
知府大人是真的有钱,知府大公子的生活是真的奢侈。
这是王粟在成为“图朗”后真切体会到的。
就拿侍从的月钱来说,在孙府,像王粟这样普通的仆从的月钱大概是半两,包吃包住,衣服是要自己去买的。但在知府大人的府上,最低等的仆人月钱都是一两银子,不仅包吃包住,到一定时间还能领几件衣服,仆从的等级越高,月钱也更多,待遇也更好。
而知府大人和几位公子的生活则更是极尽奢侈,吃的是少见的山珍海味,用的也是最好的,就连知府小公子玩的那只竹马,是一位大商贾送的,竹马的身子是上好的竹子,马头是用檀香木刻的,两只金铃铛被用红线串起来绑在马头上。开始王粟每次看见小公子带着竹马满府晃悠时都怕小公子把竹马给弄丢,后来他见到小公子柜里乱扔着的一堆玩物后,面对那只竹马心理承受能力就大大加强了,果真印证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句话。
图朗本身就是京城的一个传奇,然而这个传奇又认识京城内大部分传奇的纨绔子弟,所以几乎每天都有几个公子约“图朗”骑马斗蛐蛐赏花喝酒,天天处在一群“传奇”中,王粟表示压力很大,知府大人在家时还好,骂“图朗”一顿后就要人盯着他不让他出去,若有时赶上知府大人不在家,王粟就得硬着头皮和那些公子勾肩搭背哥俩好的出入各种场合,有时公子中有人提议去某个不良场合,另几个公子便一边义正言辞的说这样不好一边脚下生风的往不良场合走。开始时王粟本想推辞,但其中一个公子狐疑地说:“言之兄怎么转性了,之前你可是比谁都积极的啊。”
王粟心中一惊,脸上还得挂着笑说身体不适来搪塞过去。
这天又有人来约他出去,王粟这身体不适已不适了几次了,这次也不好推脱,知府大人又不在家,王粟只好随他们出去。
结果王粟前脚才迈入某不良场合,知府的管家后脚就追来说:“大少爷,大人叫你回去,你那件事被大人知道了。”
王粟疑惑道:“哪件事?”
管家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就是您在外头养的那个姑娘的事,大人现在火很大,您好自为之。”
“孽子!”
王粟跪在地上,即便低着头,他也能想象出那位一贯稳重的知府大人脸上暴怒的神情。
这已经是他在知府住下,成为“图朗”的第六天,这六天来,他小心翼翼打探关于图朗的消息,了解他平日里的喜好,也知道了这位传言中才貌双全的大公子与知府大人的关系素来不合。知府大人有七个儿子,除幺儿图泽与六儿图良外,都已及冠,在朝廷中任官的便有府个儿子,而图朗不喜为官,不愿在官场浊气中受扰,朝廷选官的考试一次都未中。倒不是中不了,这大公子写完卷子本该等收卷了后回家候着吧,他倒好,走之前“不小心”手抖,把砚台打翻了,墨汁染了一卷子,然后“惋惜”的叹口气,潇洒道:“本无缘,罢了,罢了。”
然后,知府大人想了想,决定为他找个媳妇,他明着答应,暗地里又立马找了个风尘女子当地下情人,上次道了歉,结果今个儿早上,又有人报他出门找那女子。后果很严重,知府大人怒了,然后他莫名其妙的被提到大厅,跪了五个多时辰,知府大人的怒火还没消下去。
“不做官罢了,老子养你,但给你讨个媳妇,哪里都好,她好,你又不好了!竟到外面找个女人,上次道了歉还不反省,又来这一茬,你这是要气死为父吗?”
知府大人越说越气愤,从桌子上拿起印水墨画的茶壶掷过去,王粟躲闪不及,被砸中额角,鲜血直流,茶壶掉在地上,成了一地的碎片,王粟的背挺得笔直,始终不曾发出声音。
这不是他的错啊,他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什么大学问,但他晓得一件事,自己没错,就没必要认错!
知府大人又絮叨了半晌,讲得口干舌燥,喝口茶,道:“看来没个妻子管你是不行的了,我马上叫人给你备马车,你去和那孙府的人说婚事提前到后天,你要是敢不从,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再找人废了你外头的那女人!”
王粟吃了一惊,倒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又要回孙府,还要娶孙二小姐,可孙府里还有没有那个叫王粟的小随从呢?
知府大人见王粟直勾勾的望着自己,以为他心下不满,冷笑一声:“你别想着你那祸水了,今儿个这趟,不去也得去,张信!”
门口侍候的壮实汉子立马上前行礼:“老爷。”
“带大少爷去孙府,看着点他,如果他跑了,我唯你是问!”
张信恭恭敬敬的应了声“喏”,见到他头上的伤口,为难道:“可大少爷头上这伤……”
未等知府大人开口,王粟连声道:“无妨无妨,走吧。”言罢急切的拉了张信就往门外跑,也顾不得头上传来的钝痛,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孙府里,告诉孙二小姐,三天后,我将会娶你为妻,不会负你,我会用一辈子对你好,对你很好很好!
张信随他扯到门外,那里正停着辆马车,王粟掀帘上车,催张信快些出发,张信心里感到奇怪,但少主子的命令他也不敢不从,待王粟坐稳,一扬马鞭,马儿嘶叫一声,拉着马车向前跑去。
王粟坐在铺绸缎的马车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马上去见孙二小姐,马车外的风景飞速变换,熟悉的,陌生的,他都不在意了,他在意的人和事,都在前方。
可这时,马车突然停下来,马儿受了惊,嘶鸣不止,张信在马车外低低骂了一声,王粟没坐稳,马车突然刹住,他差点被摔出去,他有些不满,撩开帘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张信道:“大少爷,刚刚有个小儿从这里跑过去,我怕那马蹄踏伤他,把马勒住了。让您受了惊,真是该打。”
王粟见到地上那啼哭不止的孩童,刚想说没事,却看见一布衣青年把那孩子抱起来,从挎的篮子里拿了块白糖糕哄孩子,王粟看着那青年的脸,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快冻住,那张脸他看了十六年,可今天再次见到,他却觉得寒意逼人。那少年把孩子抱着,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那他觉得平凡的脸,却有种贵气逼人的感觉,他跳下马车,拉住那青年,急急的问:“你是谁?”那青年中规中矩的朝他行了礼,道:“在下是孙府的下人,姓王名粟。”王粟张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青年脸上却突然绽开笑容,冲他身后喊道:“二小姐,您回来啦!”
王粟扭过头,果真看到了抱着新衣的孙二小姐往这边走,二小姐看见王粟有些吃惊,但马上又换上有礼的笑容,“大少爷。”
青年亲热的上去,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去,她笑着道了谢。青年拿着东西,抱着孩子,一时有些滑稽,孙二小姐便打发下人去寻这孩子的娘亲,王粟立在旁边,见那二人有说有笑,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恐慌。
这很不对劲,为什么换了身体换了身份“他”仍然比不上别人,而这个别人,还顶着自己的面皮。
见王粟的脸色越来越不对劲,张信忙开口:”“二小姐,您这是要回府吗?”
见孙二小姐点头,张信又道:“巧了,我们家大少爷刚好要去您府上,您要是不嫌弃,和我们一起走吧。”他的话说得很圆滑,孙二小姐也不好推辞,便点了头,但转头看见青年,又露了点为难的神色。
青年仍是笑嘻嘻的,:“二小姐先走吧,我还要顾这孩子呢。”
王粟和张信双双松了口气,孙二小姐被张信扶上车,王粟刚想上车,在经过青年身旁时,却清晰的听见青年轻声说:“小奴才,我这副身体,你用得可还习惯?”
王粟睁大眼睛,惊愕的看着青年,青年却仍是笑着:“大少爷怎么还不上车。”
他几乎逃一般冲上车,不顾车内外二人吃惊的神色,道:“快,快些去孙府!”
马车开动了,他看着车外的少年慢慢的远了,方才松口气,瘫坐在马车里。旁边是他朝思暮想的佳人,可此时的他满脑子都是那青年讥笑的话语,是啊,他本就是个奴才,借了的身体他又能住上几天?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到了孙府,王粟在张信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木然的和孙大人说了婚期提前的事,昔日那个他都不敢对视的不苟言笑的孙大人自然求之不得,一口应下,还约知府大人来日小酌。
他勉强挂了笑,待夕阳西下,孙大人才肯让他离去。
他想,再等等吧,等自己娶了二小姐,一切的一切都会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