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至,秦国这片干燥的土地仍然被火辣的太阳暴晒烘烤,田里农夫全都光着膀子在地里务农,累了昂头吼几句秦腔,甩甩步子,猛吸一口气又接着埋头苦干。
金浪起伏的西苑前廊迎来了两位生人,骑着两匹精神抖擞的骏马跶跶地往农田深处去了。所经之处很快就引起非议……
“大白天遇到了两只猫头鹰”
“怕不是来买奴的”
这两个人一个神情戒备,一个缄默冷寂,一看都不是寻常人家。其中一个拦住经过农夫问道:“足下可知十年前的商队买粮之事?”
有的人说不知道,有的人直接转头就走,走远了还能听见几句指桑骂槐的嗷嗷脏话。
嬴政勒马思考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威逼利诱都试过了,这群执拗的关中汉子就是不开口。吕不韦与驷车庶长嬴屹在朝堂上唇枪舌剑,也就是争论撤不撤渭川闹市的问题。
吕不韦坚决不撤,执意鼓励秦民开垦新的土地。
驷车庶长则认为正是营商带来的不正之风才让秦民忘本怠农,闹市得撤,并且得在原土地上种田以作警示。
嬴政去过渭川的闹市,说来有趣,本来吕不韦起的名字是交市,硬生生让嬴屹那伙人说成了闹市,吵闹是吵闹了点,但繁华之景在秦国前所未有,嬴政不提倡在秦国重点发展商业,但是不是经商阻碍了务农还有待考证。
望着已经走到尽头的丰硕良田,秦王不由得感慨,说到底还是适合开垦的土地太少。
“别追了”秦王喝止住前去追人的子孑,“他不愿说,就算说了也未必是真的”
“那个汉子耍属下,属下问他资历老的在哪,他指前面那两个女的”
秦王往前一看,一个黄衣女子骑着大黄牛,正与帮她牵牛的女子嬉笑言谈,她们哪像是知道的人,不过今天逮着几个像是知道的人也是一无所获,还不如问问这两个人。
看秦王已经向前走去,子孑只好翻身上马跟着一同去。走的越近,越听得清楚女子银铃般的嬉笑声,秦王逐渐勒紧缰绳,大声问道:“足下可认识这西苑良田中资历最老的前辈?”
没有回应...
“足下可认识这西苑良田中资历最老的前辈!”
女子转头,一股花草清香迎面而来,两颗水灵灵的眼珠子好奇的盯着他打转,胸前佩戴着兰草串成的项圈,手握一把麦穗,浓密的长发从两边梳成辫,一绺一绺乌黑发亮,蓝紫相衬的野花在上面星星点缀,太阳光下她的肌肤吹弹可破,桃腮带笑,顾盼之际,头上的碎花飞舞。
“找资历最老的前辈有何事?”身后金色麦浪起伏,女子一颦一笑恍然如梦。
嬴政却一时未答,有一瞬间他忘却自己身在何处,世间万物全都化成这个暖洋洋的小身影。
清穆身旁的与瑟却笑出了声。
只是稍一怔神,嬴政却十分懊恼自己的失态,立马回过神来,恢复一贯的冷酷道:“我等行商,有要事询问”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清穆不语,歪头打量这个不速之客,他没有说实话。
嬴政被她看的不自在,稍一思忖,从腰间口袋里抓出一把金珠递给她:“这些金珠你且拿去换些真珠花”他以为眼前这个灿如春华,皎如秋月的妙龄女子定是爱美的。
但,女子爱美和爱财是两码事。
“姑娘现在可否告诉我们这儿资历最老的前辈在哪儿?我们想打听十年前的商队买粮之事”子孑立马接道。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清穆这会儿感慨大师傅让抄的那篇《氓》没白抄,随即翻身下牛,体迅飞凫,凌波微步。
身躯算不上苗条,但为何这般轻盈,罗袜生尘的一瞬女子已经转过身面对着他,秦王政不自觉收紧缰绳。
她肯定是心动了,嬴政这样想着,却听一声嬉笑:“你这人真俗气!”
嬴政万万没想到...脸色刷的一变:“你再说一遍”
“你尽管问吧!”
嬴政和子孑均是疑惑。
只见清穆一手握紧麦穗,一手轻轻提起牛耳朵,对嬴政道:“想问什么?还不快问?”
清穆和与瑟均笑了起来。
“你大胆”子孑一看这女子是在耍秦王,就要发怒。
嬴政制止,也翻身下马,一步步走近清穆,阴沉着脸道:“你别不识好歹”
清穆看着这个高出她一头的男子步步紧逼,也不在怕的,眼睛里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别小看老黄,它来这儿几十个年头了,可比我们几个来的早”然后也向前一步道,“你问了,我也说了,你们还想仗势欺人不成?”
“我问的是人不是畜生!”
“畜生怎么了?谁说畜生不能论资排辈?”
秦王恨得咬牙切齿!这个女人漂亮的脸上,睫毛上,鼻尖上全都是花花草草,他要不是看在她稚气未脱,早就掐断她的脖子,他生生压抑着怒火是因为与一个女人发脾气吧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但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实在是气不过。
“这头牛问不出来”
“哟?”
“论资排辈,你怎能比得上这个畜生?你骑在它头上还不如我杀了它”说着就从腰间取出随身佩剑。
“你!你敢!”清穆没想到他会掏出剑,两手摊开挡在牛前面,没有那个女人敢这么昂首挺胸站在秦王面前,还是与他作对!秦王不再上前,因为再上前一步就太近了,近到男女之间不该近的地步。他的剑离清穆一拳之远,这女人丝毫不怕。
“你们是来买奴的?买地的?还是买粮的?”
“都不是”
“你们自打进来,可遇见一个愿意同你们好生说话的人,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问题秦王一直疑惑不解:“为何?”
“你们像极了恶人”
“放肆!”
秦王已然将刚刚的惊艳之色抛之脑后,这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挑衅,他与生俱来的王者威严已被触及底线,秦王深不可测的长眸一沉,,,他没有教训过女人,只能用目光杀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麦穗姑娘,突然窜出一群小孩。
这群秦土养出的小野狼冲他呲牙咧嘴,一个劲儿的往他和面前这个女人之间挤,意图保护她,完全不顾头顶上悬着的剑。
不是小孩就是女人,嬴政收起剑,头一次他缴械投降了,今天这一肚子气受的窝囊极了。子孑看是一群孩子也只是吆喝他们走开不敢真动手,倒是还有一个女人正是与瑟似乎已经按捺不住要与他动手了。
其中一个个子稍高的孩子说道“不好了,清穆姐姐,王伯伯一家都成了奴,马上就要被拖出去卖了!”
“啊?谁在卖”
“狗罗”狗罗就是甘罗,是甘庄的管事,甘氏是秦国的一大宗亲势力,盘踞西苑,人人惧而远之,甘罗就狗仗人势嚣张跋扈,人称狗罗!
“与瑟,你回庄取钱去”
“不成,夫人知道了怎么办?”
“你快去,狗罗可不好对付,快给我请帮手去!”
与瑟看事态紧急,瞪了两个黑衣人一眼,还用手指狠狠点了子孑一下,这才飞快的往庄子跑去。
“孩儿们,走,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嬴政冷笑:谁想和你一般见识。
一个吃的肥肥小儿翻身上牛,动作比清穆还熟练:“清穆姐姐,你的牛我给你骑回去”
“好”清穆警示的看了对面两个人一眼,说道:“看清楚了,人贩子就长这样!”
“???”
说罢提起裙摆,从他们身旁跑过,在这条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一溜烟不见了。
嬴政脸色差到极致,他翻身上马跟过去,这个女人刚刚从他身旁经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用辫子狠狠甩了一下他!
“放肆”秦王政又是一拳砸到棉花上。
赶到王家时,这里已经来了很多的人围观。王家的女眷全被绑了起来,中间那个是王翦被打得头破血流,地上还有一个年轻的已经昏迷不醒,这场面无异于抄家。
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抡起拳头又要砸来,被清穆喝住。
“哟,这不是吕庄的小掌事,叫什么来着?清…穆”狗罗学着宫里的太监说话,自以为这是身份高贵的象征。
“甘罗,你是奉了哪位官员的命来这里抄家?黄天厚土,西苑是什么地方,你主子难道由着你欺压百姓?”
狗罗轻笑一声,清穆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又捏着嗓子道:“反正不是得了丞相的命,吕庄背靠丞相府谁不知道啊?要你这个小掌事在这里狐假虎威!怎么?正经买卖官府也不让,丞相也不让?你倒是叫丞相来评评理啊?大伙儿说是不是……”除了他随身带的喽啰附和了几句,其余农夫握紧拳头敢怒不敢言,恨不得吃了他。
“你当你做什么买卖?你当这里是交市?你是杀鱼还是宰鸡?这可是人命!即便是买卖奴隶,也不能杀人饮血,你不顾枉法还有脸沾沾自喜!这里是秦国,丞相不来,秦律自在!”
“说得好!”起声的人马上被喽啰压制住了。
“哟,哟,哟,再大声,你喊喊看秦王老子听不听得见,我告诉你,秦王来了我也这样说,这一家是奴,我甘氏是主,我想怎么卖就怎么卖,地上这个说宁死不屈,书读的少在这儿打脸充胖子,你们几个今天看看死字怎么写”
“狗罗你个狗贼,这里哪个生来是奴!还不是被你们耍了!我们祖宗给你们腾地方,你们诓我们签卖身契!”地上的王翦吼出来又恢复了体力,一头撞向一个黑衣人,嗷嗷的叫着像一头被捆住的野狼。
剩下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向前。
围观的秦王听到这几句顿时生疑,不是说西苑前廊的农户都个个富足,要弃田从商吗?他今天来此,人人怯而听到买奴,难道这些平民全都是奴?
来买奴的受了惊吓:“不买了,不买了,这买回去可不好管教。”
“等等等”狗罗一边劝住买主一边又招呼几个喽啰,“多来几个给我打,狠狠地打,谁不敢上前我就让你们去做苦役!”
“他不买,我来赎”清穆即刻制止,“你不就是想要钱财吗?我给你”
“赎?这里的奴隶不赎!”
“哪条秦律规定奴隶不能赎?”
狗罗已急红了眼,不管不顾道:“老子定的!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这么说!”对着身后人吩咐道,“看什么!给我打!”
“甘罗,你把人打死了怎么办?”
“西苑的奴隶,要么卖!要么死!不都一样!”
这几句狠毒的话让当场人都倒吸一口冷气,一个黑衣人阴霾着脸,从人群中走出来,冷冷道:“卖不掉就杀掉,你能得什么好处?”
甘罗最会拜高踩低,看着这位客人穿着不凡,便谄媚道:“可不是啊,这门生意也不好做,这位公子也是来看货的?”
清穆横挡在黑衣人前面:“你果真是来买奴的!先来后到,他们我赎了!”
秦王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伸手,掐肩,如同老鹰抓小鸡一样将清穆拎走,清穆还没站稳就狠狠的甩开,气鼓鼓的看着他。殊不知秦王刚刚挪开她,正好让狗罗准备推开她的爪子扑了空。
“这笔买卖做不做,少废话”秦王扔给一袋金子给狗罗。
“做,做,做!”狗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秦王又道:“我要活的”
狗罗点头哈腰:“是是是,放心,这货骨头硬!”
清穆眼看着黑衣人与狗罗做交易,气的无可奈何。
听见几声熟悉的呼喊,裘夫人的马车正往这边驶来,她知道大师傅不会因此事为她做主反而会因此训斥她,想到此清穆冷笑一声,大步朝对面的人走去,黑衣人丝毫不避讳,只听她道:“骗子”
因生气而涨红的脸呼出温热的气息,秦王的冰块脸沉了沉,欲再次挪开这个嚣张跋扈的女人,清穆已潇洒转身,不知是错觉,秦王又见清穆脸上闪过那副狡黠的笑。
交易很快做完,感觉到有人正盯着他看,秦王望过去: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他,鼻尖带汗,霸气的扬起下巴,手上拎着并不属于她的东西,晃了三下,正是那个被狗罗称作‘清穆’的女子。
秦王下意识摸上腰间:“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偷他的手牌。
清穆满意的钻回马车,进出咸阳城门的手牌有些人一辈子用钱也买不来,此事没完...
但她没想到有些人进出咸阳城门本不需要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