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有一位地仙人。其为真龙，然喜睡，常卧一处而止，历纪无动……”
废墟之中，灰袍青年坐在一面断壁之上，右手托着下巴，眼睛微眯，看着下方的断瓦残砖，讲述着古老的神话。
这里，在片刻之前，还是一片兴荣的城镇。
……
晶莹的汗水在昏暗的灯光中划过痕迹，金铁碰撞的声音在深长的地道中显得格外悠长。四面八方，皆是如此，交杂而成，竟有异样的美感。
廾匸拿下后颈披着的毛巾，随意地擦去脸上或大或小的汗珠，只是，没过一会儿，又有新的冒了出来。不过他却功夫再管了，将毛巾披在后颈，飞一般地跑向某处。
饭点到了。
事实证明，不管是官学里稚嫩的学童，亦或是矿洞里成熟的工人，在对待吃饭这件事上，人的态度永远是一致的。
那就是，越早吃到越好！
饭堂中人山人海，大体上却还是遵守规矩排队，工人们经过半天的劳累，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和朋友叨叨自己的经历，只想赶快吃完饭菜，回去睡上一会午觉。虽然下午起来会很累，但总比不睡好。
今天恰巧是九月廿六，虽不是什么良辰佳日，却也是工头的寿辰。工头不是什么大慈大善之辈，但是在寿辰这天还是大方地买了头肥猪，红烧的红烧，熬汤的熬汤，他们这些工人，捞不到肉吃，肉汤总归还是有的。
廾匸好不容易取了饭菜和汤，顾不得细看，穿过繁忙的人群，找了个空地一坐，放置好盆碗，方才松了口气。
矿场的食堂是没有桌椅的，菜也只有一道罢了。
“红烧蒜苔啊……”廾匸叹了口气，“嘛，总比青椒炒茄子好。”
红烧蒜苔，取柔嫩大蒜的花茎，洗净，入锅煸炒后加入豆瓣酱，辣椒酱，少许盐，一些水，即成。有些人家烧这菜是会配上腊肉的，略带烟熏味的腊肉切片，最好是切成薄如蝉翼的状态，再下锅和青白的蒜苔一起翻滚，肉香味完全浸入红黑的汤汁，汤汁又重新覆盖腊肉和蒜苔，如若翻炒得力，火候适当，那么，腊肉反倒不是最抢手的存在了。柔软又有韧性的蒜苔，又浸润着肉香，嘴唇吸吮汤汁，牙齿咬断蒜苔，汤汁的美味，齿尖的快感，令人欲罢不能。
不过嘛，他们这些个矿工，既然矿场包吃包住，铁定是没有腊肉的。好在工钱还算可以，一年捞的到四五次吃肉的机会，还能余下一点零钱。
虽说没有腊肉点缀，这碗红烧蒜苔多少有点廉价的样子，但廾匸还是连连夹菜，或青或黄的嫩苔裹挟着红汤，搁在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汤汁浸入米粒之间的间隙，为平淡无味的米饭增添浓厚的咸香，扒拉一口，再吮一口雪白的猪肉汤，简直赛过活神仙！
吃着吃着，廾匸突然听到旁边工友的讨论，说是银矿石之下挖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廾匸吃的饭，思绪却已飘到了其他地方。
……
那是一个下午，刚换过的矿灯洁净透亮，廾匸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借口去偷懒了，只好乖乖拿起铁镐劳动。而实际上，他偷懒的主要原因是敲到一些坚硬至极的岩石。
几天之后，这些岩石露出它们的相貌，半圆状，成簇分布，与下面的石头连结十分紧密，他能做的，只有敲开这些特殊岩石上面质地较软的部分，在矿道宽度范围内，将这些奇怪的东西，清理出来！
……
蜿蜒的矿道四通八达，遍布着奇怪的岩石。
没多久，矿场暂时停工了，据说是一个风水先生和矿主说他们挖到了龙脉，再挖下去，极为不详！
“那个狗屁的风水先生是哪来的！？就那点年纪，说话顶个屁！”
“就是就是，还带着个小女娃，不像个正经人！”
工人们愤愤然，他们并不想停工，因为停工就意味着失业，失业就意味着他们需要重新找一份工作，而他们这种只会挖矿的家伙，注定争不过其他人。但是矿主明显被那个穿着灰袍的家伙说动了，全矿场暂时停工。
这个暂时，只是上头的话术，工人们都知道这一停可能就是永久。
实在的说，矿主挺道义，不仅平时给的工钱足，就连他们休工这些天，工钱也没少过。
“不过，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元桓洗了口旱烟，吐出如同云雾的烟气，表情严肃。不大的茶棚里，几个矿工代表相围而坐，空气中弥漫着紧张。
“可是，我们也没有什么能力让矿主复工啊……”
廾匸在角落位置畏缩着举手，其他人听到这话，眸光闪烁，表情却没有多少变化，显然，他们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但有没有上佳的对应策略，则还是未知。
元桓敲敲大烟枪，苍老的脸上露出笑容，扭曲了原本深长的皱纹。
“我已备好足量的开山土，只要在座的各位有人敢放，那些个奇怪的石头还不是一攻就破？除非下面一样硬，那算咱们倒霉！不然，哼，想怎么挖就怎么挖！”
开山土，也就是一种爆炸威力极大的火药，听说是由普通火药精炼而成，开山碎石，轻而易举，因成灰土状，故别名开山土。
矿工代表们闻言顿时心动起来，但是都低着头，你瞥瞥我，我瞥瞥你，谁也不想当那出头鸟。
气氛又一次沉默下来。
元桓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庞，哼了一声，说道。
“那么，就抽签吧。”
众人沉默，但没谁提出异议，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样的事到最后肯定都会沦为抽签选人，而被选出来的倒霉蛋，注定要当整件事的负责者，也就是，替罪羊。
“不要抽到我，不要抽到我……”
心中持续祈祷着的廾匸拿起了那根代表着命运的竹签，攥在手心，他渴望着看那是不是“空”，却又害怕出现“中”。
然后，他低着头，慢慢地松开一丝缝隙，一点一点张开更多，直到那根竹签完全暴露在目光之中。
“啪嗒”
竹签摔落在地，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中”字。
“那么，按照规矩。”元桓掏出一个用红绳系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纸包，往廾匸胸上一拍，后者下意识地用双手接住，却还是一副呆滞样。
怎么……怎么这样……
廾匸托着那不大不小的白色纸袋，只觉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扭曲。
毫无疑问，那袋子里就是开山土，也就是本次行动的，唯一关键之物。
如果这土没有掺假，那么以廾匸的经验，这份量足以在一座山上开个山洞！而那包装，明显是说这是一次的份！
这不是为工人们维持生活，是自杀！是自己把自己埋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被无尽的重石碾压至死！
且不说矿洞还能不能维持不塌的问题，这么大的动静，矿主怎么可能会当没事一样让他们继续挖坑？
这太荒谬了！太不合理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件事会落在他头上，这不公平！不公平！
这时，旁边的元桓又拍了拍廾匸的肩膀。
“小伙子，别这么紧张，这事儿，是上头默许的，引信，也给你准备了够长的，威力也在规格内。嘛，总之一句话，做就完事了，别担心那么多！”
“可是……可是！”
元桓苍老粗糙的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上，满脸不快。
“你小子……不想过平稳的生活吗？”
他抓起廾匸的工服，用力往自己这边一拽，让自己的脸庞紧逼对方，瞪大的双眼盯着廾匸，好似在盯着什么恶心的虫豸。
“你不想回到从前的生活吗？”
“你不想每年都有肉吃吗？”
“你不想不用担心地里收成好不好吗？”
元桓步步紧逼，让廾匸的头更低了下去，眼神闪躲，而其他的代表，也都围了上来，说着与元桓类似的话。
“我……我……”
“那……你想去种地吗？”
元桓冷漠地发出致命一击，廾匸心头一震，瘫倒在地。
他想到了矿场食堂的蒜苔炒肉，想到了偶有的鲜美肉汤，想到了不错的工钱，想到了幸福美满的家庭。
也想到了……曾经的种田时光。
高照的烈阳，干裂的田地，挥锄的农户，枯黄的麦苗。
以及，穷困潦倒的家。
他坐在地上，仍低着头，逐渐握紧了拳头，坚定地说道。
“交给我吧！”
他没有看到，其他人露出了阴险恶心的笑容。
……
小心翼翼地拖了足够长的引线，廾匸找到一处怪石缝隙较大的地方，将整整一包开山土塞了进去，敲了些碎石覆盖，再吃力地把推车里乘的重石举起，压在上面，廾匸这才擦拭汗液，长呼一口气。
这矿洞，原本被固定在墙上的矿灯，已经回收大半，只剩零星几个，好在廾匸自带了一盏，不至于看不清路，而且，矿洞里没有一个巡逻的守卫，简直可以说是毫无防备。果然如元桓说的那样，矿主是默许他们的行动的！
廾匸一路小跑到引信末端，也是临近出口的位置，虽然做好了觉悟，但还是有点紧张，摩擦了下拳掌，准备翻出火柴点火。
“火柴，火柴……”
他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因为他发现……他把火柴盒弄丢了！
“妈蛋，晦气！”
他连忙提起矿灯四处搜找，虽然他知道一盒火柴不至于引爆远处的开山土，但此时的他已如惊弓之鸟，容不得半点差错。
找到了！
廾匸心头一喜，正要俯身去拿，却看见一只有些苍白的手掌从火柴盒旁边的阴影探出，先他一步捡起了火柴盒。
廾匸僵在原地，对面，穿着灰袍的青年从黑影中走出，牵着一个小女孩，两人静静地看着他，青年眼神漠然，女孩眼神怜悯。
“为了，安稳？”
青年问道，将火柴盒抛给廾匸，在后者手忙脚乱中，越过他，走向洞口，消失不见。
廾匸愣了愣，摇了摇头。
“真是两个怪人。”
他点燃了引信，跑出矿洞。
……
嘭！
巨大的闷响从矿洞传来，似乎经过多重反射，显得沉闷厚重。
矿洞外，廾匸略带兴奋地等待着结果，这关系到他是否能够回归曾经的美好生活。
然后，地面破碎了。
……
也许是太久地行走在大地上，导致人们忘却了，大地，也是由泥土岩石构成，并非铁板一块。
不过……就算是，也没辙吧。
……
大地与山脉遍布深黑的裂纹，伴随着崩坏的脆响，板块破碎，河流截断，裂纹化深渊，冷气吞吐；树林撕裂，山脉夷土坡，灰尘纷扬。
土地在隆起，源自地底的伟力如渊如狱，无法阻挡，无法改变，它冲破了地面，于瞬间，毁灭了整个城镇。家畜哀鸣，同人类一样，龟缩在一隅之地，瑟瑟发抖。房屋倒塌，残砖碎瓦满地都是，顺着倾斜的地面，汇成一股石流，向下滚去。裹挟着无力反抗的家畜和人类，锋利的碎片割伤他们的皮肤，刺瞎他们的双眼，巨大的石块伴随着巨力，冲撞他们的身体，石浪将他们无情地吞噬，淹没，任凭他们如何痛哭流涕，绝望喊叫，也终是流入深渊。
廾匸坐在一块较大的石块上，仍不敢置信，而这石块，也在慢慢地倾斜，将要和旁边的石块一样，坠入地底的深渊，无法改变。
这时，地面停止了隆起，不，并未停止，而是，开始了起伏！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活动着。
巨大的轰鸣，震破了廾匸的耳膜，血液从耳中流出，顺着脸庞流淌，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眼前褐色的巨龙从地底探出手掌，撕扯大地，龙首伸出，龙身舒展。祂的鳞片宛若岩石，却又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的光辉，祂的双眼如同太阳，闪耀着金色威严的光芒，祂嘶吼一声。紧接着，巨大的音浪席卷大地，压倒吹飞仅存的房屋。祂的龙尾一摆，一座已经摇摇欲坠的大山崩成碎块，飞向大地。
虽然是如此毁天灭地的景象，但廾匸能感受到，祂并未生气，祂仿佛是浅睡的人被挠了挠痒，于是慵懒地翻身舒展身躯。
地龙翻身，即为末日。
也就是说，那所谓的开山土，不过是个笑话而已，祂的鳞片完好如初，没有半点损伤。
“这算什……”
廾匸呢喃，接着一块山石呼啸飞来，将他压下，变成了一摊肉泥。
他死了。
巨龙仍舒展着祂的身躯，为这个城镇，带来毁灭的灾难。
……
“动则地灭，生灵涂炭。此为，地龙翻身。”
夕阳挥洒，照彻这片残破的废墟，为这片大地，带来最后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