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做阿青的少年抱着脑袋摇摇晃晃,勉强抓起尹夫子递过去的药丸,囫囵吞下,面色从痛苦、恍惚中恢复了些许宁静。
少年人蹲在地上,苍白的嘴唇里吐出了虚弱的声音,“谢……谢尹夫子。”
尹夫子摸了摸少年的头,无声的叹息。
方济的神魂敏锐的发现了这个细节,尹夫子似乎对这少年有些了解。
这些终归只是插曲,日头将要升到当中,尹夫子的讲座也结束了。收拾起自己的包裹,锤了锤坐麻的双腿,拍一拍身上尘土。如同来时一样,麻衣草鞋,准备踏上归途。
只是还未出发,村外却走来一人,手里的拿着酒壶,对着这边笑得贱兮兮。
“老师今日讲座结束了?”张济边说着小小得抿了一口手里的酒。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等候。
尹夫子面色平静得应了声嗯,继续收拾包裹。直到收拾完毕,手伸进衣袖中掏了半天,以方济的视角,大约硬是要从手袖掏到底裤才罢休。
好容易掏出一个麻布小包,而后像剥洋葱似的一片片,一角角的打开,漏出几粒细碎银两。
从中捏了米粒大小一块,面露不忍,终究递了过去,“你这酒还是少喝些。早晚你师父要教你喝破产了。”
张济接过银子眉开眼笑,“当初拜师,老师答应我每日有酒一罐的,哪能食言。”
尹夫子颠了颠手里的洋葱包,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张济适时得转移了注意力,“老三叫我跟老师说一声,县君老爷召他陪同,去三里铺的筑堤场呢。”
尹夫子皱了皱眉头,“那处堤坝筑了数年了,恐怕水不浅啊。”
“谁说不是,此番叫老三去,不就是县君怕再筑堤不成,他那乌纱帽都不保了。”
“这堤若不成,再过几月潮涨之日来时,这附近几村难保又成汪洋。”尹夫子摇摇头,“那便随他去吧,希望是我多心,可千万莫要惹来祸事啊。”
方济却作出不屑的表情,“老师既要做事,又想不惹麻烦,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方济神魂此时浮在头顶,听着两人对话,似乎闻到了好戏的味道。
神目向南望去,穿破数里的空间距离。可以看见远处一座矮小县城门口,正坐在一张石凳之上,一边读书,一边啃着块糠皮大饼的孔笙。
一个闪身,神魂已经出现在孔笙头顶。看着下面的可怜娃子啃得那大概比鞋皮还硬的饼,方济都忍不住心酸。
跟着这么个师父真是苦了这孩子啊。这个样子还没有营养不良,甚至还能不知疲倦的干活儿,不得不说这不愧是个不科学的世界。
孔笙却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少年人此时手里正拿着的乃是县志里关于三里铺水利工程的详细介绍。
只是奇怪的是,本该记述工程技艺的地方,却诡异的花费了大量笔墨去讲三里铺本地的世家大族。
这县志乃是数日前自己进城置办阁里吃食时,偶遇县君,受其所赠。孔笙很容易便领会了县君的意有所指。但他并没有什么办法,他只会工程技术,处理地方豪族的事务,实在非他所长。
少年人无奈的叹了叹气,几口把最后的饼子吞下肚,收起书本,向县内而去。
小小一座县城,城墙不过是两三米的土墙,连城门口的值守也是无精打采的盘问行人。偶尔随手抓来个路人,对着墙上画得奇丑无比的画像比了比,便将人扔开一边。
以方济对于绘画艺术的了解,他是根本没认出这画像上画的居然正是当初赤龙道宫幸存的山涛几人。
身材魁梧的值守头目穿着他那几处甲片都断了线的破旧铠甲,抖着莫大威风,傲然得看着手下盘查过路行人。直到看到前方拿着本书的书生少年向这边走来,笑得老脸皱成一坨,“呦!这不是三先生嘛!快快随卑职来,县君恭候阁下多时矣。”
孔笙立直行了个礼,“将军不必客气,使名军士大哥前方带路便是。”
“好好好!”这值守头目魁梧的身躯仿佛整体都在抖动着表示高兴。
进得城来,区区县城自然不同于睢阳和郢都的繁华热闹。
木屋瓦房,低矮而稍显破旧,排列两边,几乎没什么商铺。
黄泥路面上行人倒是不少,匆匆往来,也不知在追逐着怎样的生活。
跟着前方这位胸背披了片小皮甲的年轻军士,一路往着城内唯一一座稍显气派的建筑而去。
进得大门,也无人阻拦。
在军士引导之下,穿过县府画着玄鸟的门墙,取道靠边的窄廊,一直到达后方县君住处。
后方一处独立的院落,中央有颗巨大的银杏树,已经开出了些花朵。
有些败花残叶从枝头飘落,飞飞扬扬,落在下方的石桌之上。被一名华服的少年用手捻起,朝旁边随手掷出。
少年随意而平和的站在身后,继续侍立。
石桌之上一张木质棋盘,县君杨昌济此时坐在石凳之上,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棋局,与对面之人对弈。
对面之人却并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师兄杜因。
杜因此时好整以暇,看着县君苦思冥想,转头看了看孔笙,“老三你来啦!快来看你师兄我大展神威。”
县君苦思了好一会儿,终究无奈弃子,“输了输了,是我输了。”
孔笙赶紧上前施礼,“学生见过县君大人。”
这位县君倒是个平易近人的,“哈哈哈,三先生不必多礼。”
说着回身对身后的华服少年吩咐道:“武儿,去叫你母亲做几个小菜,我请两位小酌几杯。”
杨武做了个礼便转身回去后院。
孔笙正要客气,杜因却一把按住孔笙的手,“哎。老三你可别说不用,整天在山上我都快被饿成傻子了,莫要辜负县君大人一片心意嘛。”
杨县君也是开怀大笑,“不错,明日既要劳烦二位,今日岂敢无好酒以待?”
杜因也是应和,“哈哈哈哈,县君大人果然是痛快人。可惜我那嗜酒的大师兄不曾来,不然必能开怀畅饮矣。”
这边几人正打算开怀畅饮。方济却以神游之法,将这小小县城走了个遍,百多户人家,十几兵丁,可能还不及现代夏人一座村落大。
不过这种地方一县之首便是土皇帝了,这位杨县君看上去倒也不是个凡夫庸人。
方济此时却管不了那么多,神魂已有疲乏之感,该是回去之时了。
神魂踏风,速度比举霞更快十倍。眨眼穿过县城往回路而去,路过早上尹夫子讲座的村子。
此时日头并不毒辣,温暖的日光之下,小村平静而祥和。只隔着几丈路远的大江,却是波涛汹涌,水击堤岸,气势磅礴。
方济忽然想起,这水底还有只水精呢,本来是想用它精血炼件法宝来着,没想一下忘诸脑后了。
此时倒也懒得管,一个纵身,先回去矣。
湘江水底这只巨大玄龟此时正在吐着泡泡,自那日莫名产生了危机感后,一直也没什么事情发生,但这位天生怕死的湘君水神却是吃不好也睡不好。
一时间忧思伤身,如今在这里疯狂吐泡泡放松。
没奈何,以它如今的修为,已经不敢继续修行了。虽然偶有凡人以三牲祭祀,但它也从不敢收纳煞气。
凭着天生才智,从一只小小乌龟修到如今,已经是江郎才尽了。此界既没有什么体系的传承,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妖族血脉传承,这位前半生耗完才华修成水精的湘君,此时已经完全不知道前路在何方。甚至已经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摸到了失控的边缘。
随着压力增加,耳中已经开始出现越来越频繁的古怪低语,仿佛在无时无刻试图催人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