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西子湖畔,和风熏柳,花香醉人。
一文生公子打扮的弱冠少年,独步白堤之上,口中轻吟着“西湖西子比相当,浓抹杭州惠淡妆”、“珍重游人入画图,楼台绣错与茵铺”、“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当吟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时,少年一怔,随即摇头莞尔,自语道:“初春时节,哪里来的荷花?!”
“公子……”一声招呼打断了王襄的雅兴,却见一堂倌打扮的小厮已近身侧,“公子是来踏春的吧?这日近当午的,想必已经劳乏,何不到鄙店小憩,用些水酒餐饭?!”这堂倌年纪不大,穿着得干净利落,虽是招揽生意,倒也不招人厌恶。
王襄经他一提醒,方觉得腹中确实有些饥饿,虽是未到春半,但正午的太阳已是暖意盎然,口中也是有些干渴。
堂倌见王襄停了脚步,趋前一步,继续道:“看样子,公子多半是外地人吧?”
“何以见得?”
“杭州府可是少有公子这般丰神俊朗的!”
王襄明知他在谄媚,却也听得舒服,嘴角挂了一丝浅笑。
“公子可曾听说过我家‘楼外楼’的百年字号。来杭州,游西湖,不尝尝‘楼外楼’的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实在是可惜……”
王襄侧头望去,背倚孤山,面朝西湖,一座二层小楼,虽不见奢华,却古意盎然,廊柱悬挂一副楹联:“一楼风月当酣饮,十里湖山豁醉眸”,匾额上“楼外楼”三个字端正大气不失苍劲,自是出自名家手笔。王襄不意难为于那堂倌,接口道:“那便去尝尝!”
“多谢公子!”那堂倌施了一揖,转身向店内吆喝到,“贵客一位,二楼临窗雅座伺候!”
应声跑出另一个年轻堂倌,同样的精明干练,跑至王襄近前,陪着笑施了一揖。“公子,里请!”言罢,弓着腰亦步亦趋的引着王襄入店。
一楼散座已无虚席,一片觥筹噪杂,看来百年老店的名头倒也非虚。二楼都是雅座,却也并无隔断,只是桌椅的间距拉开了许多,比楼下自是清净了一些。除了面湖临窗的一桌尚空着,其余各桌也都坐了推杯换盏的食客。估计那空桌若不是只容四人,怕也早被人占去。
王襄刚落座,已有一盏一杯放至面前。“公子先喝杯茶,解解渴!”堂倌说着已麻利的注水出汤,斟了多半杯茶水,汤色嫩绿清洌,馥郁茶香随水汽腾起,虽不浓烈,却绵软悠长。
王襄端杯轻啜了一口,只觉满口甘爽,赞了声:“好茶!”
“公子,行家!这是明前的珍品龙井,只取经冬新发的叶芯,产量极少,因其形短且壮、色嫩又柔、味淡却香,当地百姓称为‘莲芯’。前天掌柜的托了关系,才从和盛隆茶庄讨来了半斤,这等珍品好茶可不是有钱就能喝到的。”堂倌讨巧的用雪白的毛巾在本就一尘未染的桌面上擦拭了几下,“公子先休息片刻,喝喝茶,看看风景。有什么吩咐随时召唤小的。”
王襄知他提醒自己点菜,微微笑道:“茶水虽好,却不解饱。”
“不知公子想用些什么?”
“劳烦小哥,看着安排吧。”王襄应道。
“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是本店招牌菜,不可不尝的。但叫花童鸡、东坡焖肉也是远近驰名……只是公子一个人……”堂倌边说边偷看王襄。
王襄笑道:“只管安排便是!”他前几日才在苏州府惩戒了一个为富不仁的奸商,银子自是不缺的。
“好嘞!素菜就选油焖春笋,这时节春笋刚刚上市,鲜香软嫩。再来个四宝茼蒿,清热去火。汤吗……宋嫂鱼羹虽好,公子已经点了四道荤菜,怕是太过油腻了,还是选西湖莼菜汤吧。”堂倌歇了口气,“公子饮酒吗?要是饮,桂花糖藕与香醋花生佐酒,一酸一甜,可算绝配。”小堂倌年纪甚轻,排起菜来,倒是轻车熟路。
王襄本不善饮,听他这么一说倒也心动:“可有好酒?”
“烈酒伤身,公子又是独饮。本店的顶级花雕,窖藏二十年,酒性柔和,酒味醇厚,也是别家无有的!”
“好!先来一壶尝尝!”
“好嘞!公子稍后,酒、菜片刻便来。”年轻堂倌口中照应着躬身退下。
店大客多,上酒传菜倒是不慢,不多时,小桌已是满满当当。百年老店终究不是浪得虚名,酒纯菜香。窗外,艳阳下湖面水汽升腾,氤氲景色下酒,自是别有一番风情。
王襄终是年少,虽不常饮酒,自斟自饮手起杯落,倒也不觉如何,转眼已叫了第三壶酒。
小堂倌上酒时,不忘关照:“公子虽是好酒量,这陈年黄酒后劲足,喝得太急,也是易醉的!”
闻言,王襄一怔,想及幼年,每每出于好奇,缠着爹爹讨酒喝,娘也是这般不急不恼,温言软语的哄劝。一想到爹娘,心情突转,满湖的佳境也再无颜色,只呆呆的望着窗外发愣。剑眉微蹙,星目渐湿……
王襄正自出神,耳听“不买就是不买,啰嗦什么!”侧眼望时,已见一娇小人影踉踉跄跄跌向桌边,眼看便要撞在桌角儿上。王襄不及多想,伸手扶在撞来人影的腰间。事出突然加之王襄正自出神,仓促出手间碰到了莼菜汤碗,汤汤水水溅得衣襟上斑斑点点。
跌撞过来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粗布衣衫却整齐干净,明眸皓齿甚是可爱,怀里抱了个小竹篮,装着扎得整整齐齐的栀子花。不知是惊吓还是委屈,小脸通红,肉嘟嘟得小嘴一鼓一鼓的,水灵灵的双眸蓄着泪水。
王襄顿起爱怜之心,安抚道:“不怕,不怕!”抬头望去,邻桌是几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后生,其中一富态之人正望向这面,满面通红,颇有歉意。想是这卖花的小姑娘扫了这些富家公子的酒兴,有人便没轻没重的随手一推,险些将人推倒。见打搅到王襄,那富态公子也觉得过意不去,不住口的说:“酒后失态,见谅,见谅。”
王襄见那伙儿人不似恶人,却恼他们毕竟轻慢了小姑娘,皱了皱眉,并未作答。
小堂倌也已快步赶过来,一把拽住小姑娘:“小芸儿,怎么又偷偷溜到二楼来了?掌柜看到了,又要骂你啦!”口中虽是责怪,却不乏袒护。
被唤作“小芸儿”的姑娘,头埋得很低,轻声道:“柱子哥哥,让我在二楼再卖一会儿好不好?!花没卖完,今天妈妈和弟弟又要饿肚子了。”
王襄冲小堂倌挥了挥手,示意让他退开。和声问道:“小妹妹,你这栀子花怎么卖的?”
小芸儿见王襄有意买花,连连摇头:“大哥哥要是喜欢,芸儿送给你便是,都是芸儿不好,把哥哥的衣裳都弄脏了。”说着,伸手向篮中抓去,又想了想,索性连盛花的篮子一并推到王襄面前,努努嘴,示意王襄自己拿。
王襄更觉小丫头乖巧可爱,“若是我都拿走了,你心疼不?”
小芸儿想也没想,摇摇头。
“那你妈妈和弟弟岂不是要饿肚子啦?”王襄打趣。
小芸儿想了想:“芸儿再去采就是了。”拿着花篮的小手却向后缩了缩。
王襄无意再逗她,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掂了掂约有五两,递了过去:“拿着回家吧。”
小芸儿眼睛一亮,却又怯怯的摇摇头。
王襄不解:“怎么啦?”
“太多了,芸儿找不开零钱,也没那么多花给大哥哥。”
王襄哈哈大笑:“谁要你找零?!拿去便是!”
小芸儿退后了一步,“妈妈说不许无缘无故要别人的东西。”
“无缘无故?……”王襄微笑道,“这样吧,你陪我喝酒,银子权作赏钱。”
“可是芸儿不会喝酒呀?!”小芸儿口中答着,却已坐到桌前。
“那就陪我吃菜!”
“好!”
五两银子找了个卖花的小丫头陪菜,彩韵楼的头牌姑娘楚莺莺陪酒也不过这个价钱。不知道襄公子知不知道风月场的行情,反正他和小芸儿吃得有说有笑。
“妈的,昨天手气太背,一晚上输了老子三十两银子。本想去添香阁找刘蔓蔓那个小狐狸快活快活,又被南城徐大少占了先。晦气!晦气!”说话之人高门大嗓,全不避讳,想是粗鲁之人。随着脚步声响,一红脸彪形汉子已立在楼口,后面一青面枯须的瘦小男子接口道:“三十两银子对你老常还不是九牛一毛,不用哭穷,今日由我做东便是。”
那个叫“柱子”的小堂倌已迎了上去:“常爷好!高爷好!真是不巧,今日已经客满啦,二位爷要不换去别家。哪日想来赏光,不妨提前捎个话儿,好位子给您二位留着……”
“滚一边儿去!”那个姓常的蒲扇般大手一挥,将柱子扒拉一个趔趄。晃荡着径直朝王襄走来,“这里不错,就坐这儿吧!”说话间已到桌前,竟似没瞧见王襄二人一般。
小芸儿见状敛气收声,闷头不语,眼睛频眨,示意王襄。
王襄浑似不知,仍自顾说笑。
青面男子也已快步跟上,绕到常爷身前,对着王襄抱了抱拳:“烦请这位小兄弟腾个地方,这桌酒菜钱我付了。”虽不失礼数,却也透着霸道。
王襄抬眼看了看二人,不软不硬的回了句:“不必,谢了!等我和这位小朋友吃喝完,自会腾地方!”
青面男子冷笑一声:“在下镇海帮青皮虾高野,还请兄弟赏个面子!”
“镇海帮……”王襄一怔。
邻桌那富态公子也已起身,凑到近前:“泰兴记绸缎庄董昭阳,恳请公子赏脸,与这位小姑娘一同移座,共饮薄酒,略表歉意。”苏杭丝绸驰名天下,泰兴记绸缎庄正是杭城绸缎业持牛耳者,虽不敢说富可敌国,但富甲一方倒是千真万确,与当地官府过从甚密,和帮派、绿林虽无瓜葛,倒也相安无事。
青皮虾高野不愿多事,本就想丢出“镇海帮”的名头,吓退王襄,见董公子出面圆场,更是顺水推舟:“不知这位小爷竟是董大公子的朋友,得罪了,这两桌酒菜都记在我帐上!”
王襄虽初到杭州府,对泰兴记绸缎庄与“杭城四少”之一的董大公子也有听闻,知他为人豪爽,交游甚广,起身还了一礼:“谢董公子抬爱!”
众人皆以为换桌之事就此解决,不想王襄却又坐下,“吃饭付账天经地义,这酒菜钱我还是有的。这位子——不让!”说得斩钉截铁!
众人闻言均是一愣。董昭阳见冷了场,讪笑着:“公子会错了意,这桌酒菜已冷,不如让小二撤去,公子换去我那桌……”
“董公子不必再费心调停。旁人皆可让!镇海帮的,不让!”王襄打断了董昭阳,夹了一口菜自顾吃了起来。
“你找死!”常姓莽汉一声暴喝,挥拳直取王襄面门。
王襄身形未动,右臂微扬,手中的筷子轻巧的钳住了莽汉的手腕。
莽汉常离,绰号赤面蟹,也是镇海帮中有些名号的,武功虽不入流,却有一身惊人蛮力。此时被王襄轻巧夹住手腕,连运三次内力,竟无法进退分毫,赤面更红,额头已见豆大汗珠。
高野见同伴吃了亏,未及多想,运指如钩,点向王襄擎筷的手肘,俨然是小擒拿的手法。
王襄手腕一抖,常离右臂脱出,回荡之势刚好撞上高野来掌。俩人连退数步,撞到身后一桌食客,才勉强稳住身形。
常离虽粗莽,却并不糊涂,一招之下,已知自己粗浅的武功与王襄相比判若云泥,不敢再上前,只口中叫骂,“哪里来的小兔崽子,可敢通名报姓!”
“你不配知道!”王襄悠然道,“你们只管告诉唐天惑,过几日小爷自会去找他!”
“小兄弟,好身手!却不知兄弟与我镇海帮可有过节?!”唐天惑贵为镇海帮帮主,有海龙王之称,武功之高当世屈指可数,加之镇海帮帮众数千,分舵遍布大江南北,论人多势众不输丐帮,故“唐天惑”三个字足以让武林中人闻之色变。高野见王襄年纪轻轻,提起帮主轻蔑不屑,恐有另有内情,虽然恼火却不敢再造次,强压怒气软了言语。
“混账!帮主的大名,也是你这小杂种胡乱叫的?……”赤面蟹常离可没有高野那般缜密的心思,呼喝未停,只觉口中腥咸,“噗”地吐出了两颗门牙与一粒花生米,出手的自然是王襄。
“滚!”
常离见王襄又夹起一粒花生米,急忙捂嘴。王襄却将花生米丢进了自己嘴里。
“既然小兄弟不肯赏下名姓,这笔账便暂时记下!青山不改,后会有期!”高野知道多说无益,况且有常离这惹祸的祖宗在,事情闹大了更加不好收场,放了句狠话,拉着常离匆匆奔下楼去。
“小杂种,你等着……”楼下断续传来常离的叫骂声。
“哎哟!我的小祖宗,您惹谁不好偏要去招惹镇海帮!……”说话的人五十岁上下,面色焦急,一身长袍,掌柜的打扮,身后跟着小堂倌柱子。
“惹便惹了!”王襄又斟了一杯花雕,一扬手,喝干了。
掌柜见王襄毫不在意,更是心惊,“后生仔不知轻重啊!说得轻巧,搞不好便是杀身之祸呀!”
“哦?!”王襄剑眉微扬,笑了笑,“如此说来,我便偏要在这里等着,也好见识见识镇海帮的手段!”
“您是我的亲祖宗!还……还在这里等着?就算您惹得起镇海帮,我可惹不起啊!”掌柜的说话已经带着哭腔,“我招谁惹谁啦,这百年老店怕是要毁在我手上啦!”说完,竟抱头蹲在了地上。
王襄知这些开铺面的买卖人最是不愿招惹地面上的是非,也不愿牵连无辜,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掸了掸衣襟,“既然掌柜的怕被连累,我也吃饱了,走就是啦。”王襄朝柱子招招手:“结账!”
掌柜的见王襄要走,如蒙大赦,连连作揖:“谢小爷您仁义,哪还敢收您的钱呀!”还不忘关照着,“小爷一定要找个隐蔽去处避几日风头,或是赶紧离开杭州府吧。”
“公子不如到我府上歇息几日,其余之事我来斡旋……”董昭阳倒真是急公好义,对王襄也是诚心结交。
“不必!”王襄笑着看了眼这可爱的小胖子,放下一锭银子,左手揽过小芸儿,右手提起小芸儿的花篮,提纵间,已置身窗外,惊得掌柜的与董公子目瞪口呆。
杭州府乃繁盛之都,便是市井平民也颇有些见识,但从天而降一翩翩公子却不常见,搅得白堤的游人一片喧哗。王襄却似不知,放下小芸儿,把花篮递到她的怀中,在她粉嘟嘟的腮上轻轻掐了一下,“害怕了吧?没事没事!快回家照顾妈妈和弟弟去吧。”说罢,不待小芸儿答话,自顾转身扬长而去。
走出不远,一股酒气上涌,王襄突觉燥热,花雕酒力虽绵,二十年陈酿却也后劲儿十足。眼见不远湖畔泊着一艘小船,便紧走了几步,也不细想,纵身跃上船头。
船尾一老翁正自蹲着抽烟,突然船身一晃,船头凭空多出了一个年轻后生,惊道:“小公子,你……你……”竟不知如何发问。
“老人家莫慌,走的焦躁,想借这小船,游游西湖。”
老翁见不是歹人,心下稍安:“小公子,老叟这是渔船,来送湖鲜的。游船码头在苏堤旁雷峰塔下……”
“无妨!”王襄取出几钱碎银子递过去,“烦劳老人家撑船,带我在湖中随意逛逛。”
老翁见王襄出手阔绰,乐得多挣些银钱,接了银子,不再多言,抄起竹篙一点堤岸,小舟悠悠荡荡向湖心驶去。
山色空蒙、湖光涟漪、微风袭来,说不出的畅快。王襄轻吐一口浊气,若不是身堪重负,寄情于这锦山秀水,浪荡一世,倒也是人间一大快事。
王襄正望着湖光山色出神,耳听几声号角,岸边影影绰绰划出几支快船,直奔湖心而来,船速比寻常渔舟游船快了不少。
撑船老翁“咦”了一声,“是镇海帮的船,这青天白日的,到湖中操练什么?”
王襄心知镇海帮多半是为自己而来,这渔舟极是狭窄,若是争斗起来势必牵连无辜,但船已离岸甚远,划回去已是无暇。正思量间,一艘画舫荡至渔舟近前,船虽不甚大,却雕梁画栋,甚是精巧华美。
王襄一指画舫:“老人家,靠上去。”
“公子,想做什么?”老翁口中询问,已催动竹蒿,贴近了画舫。
“公子啊,水波太大,靠近不得呀!”老翁虽勉力撑篙,渔舟却再不见动弹。“无妨!”王襄垫步跃起,身如惊鸿,掠过涟漪的湖面,轻轻巧巧落在丈余远的画舫船头,回身一揖,“老人家速速回去,切不可说见过我,免生事端。”
渔舟上,老翁惊得目瞪口呆忘了撑蒿,却不自主的捏了捏衣兜里的碎银子,“我的天乖乖!这是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