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离坐忘庐,夜走芒竹锁影阵,王襄一路径直西南。来时两手空空,去时也不过多了几件粗布衣衫。食宿虽是仍无着落,王襄却也浑不在意,一则,本就在荒山绝境中生活过多时,也还会些猎兔抓鱼的本领,初涉神农顶若不是误走生迹罕见的刑天峰神杉林也不至于狼狈不堪;二则,闲谈间,义父齐天筹也刻意将神农顶周遭的地势风物悉心告知。虽然每日采摘野果、断泽捉鱼、设套捕兔、燧石取火颇费工夫,只是耽误了不少行程,倒也没让肚腹太受委屈。
西南重庆府方向一路虽也山峻岭峭险障重重,相较却是进出神农顶的便捷之径。登山跨涧翻梁越沟,食则就地取材,寝则幕天席地,十几日后便已能寻到零星的樵猎人家。
坐忘庐得闲的时日,王襄便已将来时对错得失详细思忖再三。此番遁出神农顶虽也是心内如焚,却将行程起居打理的有条不紊妥妥当当,还不忘沿路随手采摘些罕见稀有的山珍药材,以兹逢讨食借宿时用以交换偿付,或遇村镇市集换些盘缠用度。
入神农顶时,险死还生用了将近四十日,去时有惊无险却也用了二十日有余。出神农顶过施州卫便是云南重庆府地界,蜀道自古难走,沿途虽有利川、剑南、忠江等县镇,却不比中原腹地的繁华与规制,大多便是一个不甚零落的小村镇,甚至有些府县并无当朝派驻的行政官员,只封任了宗族首领自行治理。闭塞之地不拘礼法却也民风淳朴不难相处,虽然一路仍是山高水险颇不好走,寻夜借宿以物易物倒是通行无阻。
因王襄不熟路径不通方言,磕磕绊绊绕了些弯路,将将在七月十五盂兰节当日午后,赶到了酆都城。
酆都城自东汉末年起便被视作阴司地府所在,怪力乱神阴曹冥府的传说自然颇多,实则却是依山面水的一座清静小镇,春秋时便有“巴子别都”之誉,过秦汉经唐宋,历代均受封赐治理,有史料可考,千年的繁衍传承,寺观格致屋舍俨然,反倒比周遭镇县规整繁盛许多。酆都城本就建在山坳,有平都、双桂等群山环伺,流龙河、渠溪河于县境内与长江交汇,古树葱茏加之水雾氤氲,故而终日雾霭难散,一派阴郁森森之气象……
王襄本是心心念念着蓉蓉姑娘、酆都城、幽冥教、森明殿,踏足酆都县城城门洞时,反倒多了几分犹豫,既不知能否如愿得见记挂之人也不知佳人憾嫁自己又该作些什么。一路辗转,一身粗布衣衫又已经褴褛不堪,比个乞丐叫花子也干净利落不了多少。索性奈下性子,在小县城中寻了个成衣铺子,用所剩不多的银钱买了束发网巾、青布直身与蒲草便鞋,草草收拾一番后,虽然难复翩翩公子的样貌,倒也还像个清爽干净的寻常小厮。
出了成衣铺不几步便遇到一个卖抄手的小摊子,王襄叫了一碗红油鸡汤抄手,刚吃了一口便辣的眼泪夺眶,大张着嘴巴不住的用手使劲扇风。卖抄手的老丈知他不是本地人,吃不服重辣,边笑边麻利的盛过一碗清汤,将十几只抄手沥去浓厚红汤放入清淡新汤。王襄再去尝过,方觉得鸡汤微辣浓香,肉馅柔嫩鲜美,面皮劲道润滑,腹中说不出的温暖服帖,大呼“舒坦”之余又要了两碗。
三碗鸡汤抄手下肚,王襄掂了掂手中仅剩的四五十枚铜钱,想必付这抄手钱还有富余,也不问价,唤过老丈,将手中铜钱一把塞了过去,“敢问老人家,您可知道去森明殿怎么走吗?”……
酆都城本就不太大,城内最大的宅院便是西南隅的幽冥教总堂——森明殿了。王襄依着卖抄手老丈的指点,一路寻去,不多时便发现沿街两旁显眼处张贴了“卿府有喜恕报不周”的路引报条。王襄寻到幽冥教森明殿时,夕阳已坠天将黄昏,目力所及群山密林间雾霭低徊,归巢鸹鸦“呀呀哇哇”的叫声粗重嘶哑,入耳莫名的诡异丧气。
森明殿是一座占地甚广形制狭长的幽深院落,距离院门尚有一箭之远,便可遥遥看见门屏之上悬于檐下的一块黑漆巨匾,上书四个斗大金字“阎罗森明”,匾额已比寻常宅院的大了不知多少,“阎罗森明”更不常见于富贵人家,分明便是断是非判生死的堂口衙门。王襄快步上前,五间三启式六扇黑漆大门洞开着,门外不见人迹,门内传来烛光。挂空槛上碗口大的门簪悬垂着黑白绸缎扎成的花球彩饰,怀抱粗的门柱分贴了“金童玉女双璧影生死同济”“才子佳人百年欢阴阳相携”的黑纸金字婚联,词句对仗倒是工整却哪有半分喜庆之意?!虽天光将尽未尽,看着寂寥高敞犹如食人兽口的门洞,王襄不觉遍体生寒,并非惧怕,就是莫名的寒。
大门四开却不见有人前来招呼,王襄举步登上门阶,跨过及膝高的门槛径入殿内。庭院修造本应有许多规矩,这森明殿却既无门廊也无照壁更无外院,进大门后便是一进笔直开阔的院落,院内直直一条青石铺就的甬路通向下一进院落。甬路两旁古木参天,却尽是苍松翠柏鬼柳古槐,民谚有云“桑松柏梨槐,不进王府宅”,这幽冥教不但宅院营造不依法度,植树栽花更是逆风水而为。树木间高悬着绳索,绳索上挂满了灯笼,灯笼内烛火已燃,普通人家非出丧发殡很少悬挂纯白灯笼,遍悬树间的灯笼非止白色,灯笼上俱都贴了黑色的“囍”字,非但全无喜气反比贴了“奠”字更加诡异。黑“囍”字白灯笼已是丧气至极,如若是红烛好歹也有些喜庆气象,灯笼内的婚烛竟然也是白的,莫说灯笼婚烛,便是烛火也不是寻常的昏红明黄,蜡烛怕是幽冥教秘制的,烛火不旺欲熄不熄,豆大的烛焰苍白色却也不见黑灰油烟,间或迸射出几点淡青火星,像极了坟茔间的磷火,周身四外几十上百盏灯笼就这样弥散着森然鬼气随风轻缓摇曳着,王襄汗毛倒竖,寒意更胜,不自禁裹紧了青布衣衫。
院落南北贯通,东西侧似是搭建了两排房子,古树遮蔽灯影恍惚,隐约间依稀分辨出白墙黑瓦,屋内全无火烛光亮透出,不知是否有人,王襄也不便挨间找寻,便沿了甬路直奔下一进院落……
依营造常法,院落间本应由砖墙、连廊、庭院阻隔,以穿堂门联互接连,森明殿却用一间有如寺庙道观内大殿般的建筑衔接院落,大殿正门以上悬巨匾上书“秦广殿”,左右廊柱各有楹对,殿门口的一副楹联便是“拥篲迓高贤,藉解风尘劳苦”、“焚香虚左席,专延道德仙真”,横批“敕建善人”。从路引报条开始,不多时间内王襄已见识了幽冥教诸般鬼魅怪异,眼见“秦广殿”于前,即无心一一细读诸多楹对,也不在意诸多有违常理之处,大咧咧越台阶步入殿内。殿内空旷,并无居中神像,两排齐肩高元宝桌贴墙放置,高桌之上香烛蜡扦贡品牌位后立着姿态各异神头鬼脸的一众魔怪造像,不知是泥塑还是木雕的造像后,五彩斑斓的壁画绘满两墙,王襄自然没有心思凑前端详,三步并作两步穿“秦广殿”而出,直奔第二进院落。
第二进院落与第一进毫无二致,高树成林掩映着空屋、黑“囍”字白灯笼遍悬、庭院寂寂不见一人、碎石甬路通向“楚江殿”……“楚江殿”与“秦广殿”如出一辙,殿外楹联:“善士来斯何畏惧”、“孽徒到此定惊惶”,殿内两厢壁画齐墙高桌、香烛蜡扦贡品牌位神鬼造像……王襄穿过“楚江殿”,面对着空院落白灯笼已是见怪不怪,却不知道这样一般无二的院落、殿堂还有几多……
分隔三、四进院落的是“宋帝殿”,王襄刚要迈步上台阶,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哪里来的游魂野鬼?”,其声恍惚,冷漠阴鸷、气若游丝、似有似无,这一路行来并未见一人,突闻言语声王襄竟不知真假,怀疑自己听错了,急忙转身探看。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有如鬼魅,于甬路左右古树间逶迤蛇行而来,似飘飞般足不沾地的移形换影令人眼花缭乱,其身姿之飘忽轻盈,竟让王襄一时不知是人是鬼,哪敢贸然应答,惊骇之下只得摆下了须弥万象掌的架势以备不测。
转瞬间,那两道人影已飘至王襄近前,黑白双影并未停驻,围着王襄急急旋转起来。王襄眼前黑白不停交互,随着光影越旋越快,本是只有两人却幻变成四人、八人、十六人……初时不过眼花缭乱,旋即头晕目眩,就在王襄翻心欲呕时,光影却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静伫的人形纹丝不动。王襄咬着舌尖强压下胸中的翻江倒海,放眼望去,身前三步内站定了一黑衣黑帽之人。
来人年纪约莫二十四五岁,面色惨白泛灰,眉目口鼻说不上英俊,却也不丑,只是嘴唇乌青没有血色,无神的双眼一眨不眨的平视着王襄的眼睛,若不是刚才还旋转如风,倒真如刚刚咽气之人相仿。那活死人身量本与王襄相差无几,因戴着一顶尖头高帽却比王襄足足高出了两个头,黑色高帽上绣了四个白字——天下太平,一袭修身黑布长袍上起脖颈下齐脚踝,足蹬白色矮腰尖头便靴,左手贴身擎着六尺余长的幡杆,杆尾戳在地上,杆头并未悬挂引魂布幡。王襄心中一凛,循着他垂在身侧的手臂看去,右手中果然拎了一条幽黑的铁链,链头有一乌黑发亮弯月尖钩。“黑无常!”王襄失口出声,除了身形不似城隍庙供奉的泥胎那般矮胖,来人的装束兵刃与黑无常造像一模一样。
左手引魂幡右手勾魂索的黑无常像被定住了,直勾勾的看着王襄,双眼倦怠无神,眼皮一眨不眨眼珠一动不动,其阴森肃杀之气仿佛冻结了周遭的所有。
如果眼前之人是“黑无常”,时才那白影当是“白无常”,现在定然立于身后……王襄不知道该不该回身一探究竟,却觉得后颈突然传来一阵湿热酥麻,耳听一声“暖的,是个活着的小相公”,随后几声嗤笑,声音阴柔无力便如方才那一句“哪里来的游魂野鬼”。想必是白无常在自己的后颈舔了一舌头,寺庙里的白无常造像无一不是长舌垂胸,王襄哪里还能顾及身前的黑无常,急忙扭颈回头,却是鼻尖蹭着鼻尖,险险贴上一张白脸。
白脸倏然退开,“要死呀!小相公你吓着人家啦!”那人的语速虽然快了许多,却仍是有气无力的。
王襄虽然心下有着准备,不成想一回身便是毫厘之间的面对面,吓得倒纵出去……不待双足踏稳,一硬物已然抵住后心,料想是黑无常的引魂幡。白无常在前,王襄不便前移,只得左右闪展,连连腾挪了四五次,引魂幡的杆头却如影随形般黏在他背部的心俞穴上。王襄刚刚见识过黑白无常的鬼魅身法,知道逃脱绝非易事,便欲鱼死网破突袭面前尚无暇细看的白无常,刚刚动念尚不及动手,眼前白影一晃,身后“叮”的一声脆响,“哥哥,为何问也不问,便要伤我小相公?!”那无力的嗔责声极尽娇柔,刚刚那一声“暖的……”,王襄便已生疑,现下更是肯定,这白无常是个女子!
王襄再次扭身,眼角余光瞟见一道黑影随之转到了自己身后,面前果然只有白无常一人。一式的尖头高帽修身长袍,却是一色素白,高帽上绣着“一见生财”四个黑字,右衽白袍削肩收腰,胸前双峰玲珑,脚下一双大红的绣花凤头靴。白无常虽是高挑身材,终还是比王襄矮着半个头,这女子年纪与黑无常相若,非但不是狞眉立目阔口长舌,反而生得标标致致,眉若半月,目盈秋水,口似朱樱,鼻如琼瑶,与鸭蛋脸庞相得益彰。一样的面无血色,却不是死灰,而是晶莹剔透的瓷白,加之唇红如火似血,虽然容颜妩媚,多少有些妖娆邪魅。
白无常左手五尺长哭丧棒,右手二尺长拘命牌,也不知架开黑无常引魂幡的是哪一件?王襄细细打量着白无常,白无常也自是仔细的端详他,“小相公倒真是干净俊俏,你不谢谢我吗?”白无常病恹恹的笑了笑,九分阴柔一丝邪魅。
“谢过……无常姐姐。”王襄斟酌少许,念在白无常确实出手相帮,又比自己大着五六岁,便唤了声姐姐。
“哈哈哈,小相公真逗,姐姐便姐姐,还要加什么‘无常’两个字,不怕不吉利吗?!”白无常眼波流转笑靥灿然,比那面目呆滞的黑无常不知亲昵多少,她趋前一步,再次把一张瓷白细腻的面颊贴到王襄面前,“小相公可是迷了路,这里可不是你想来来想去去的地方,你叫我声‘月姐姐’,我便送你出去。”
“森明殿岂容随意进出?今日又是特殊当口,若不是大家都在喜堂热闹,怕他连第一殿都过不了吧!”黑无常冷幽幽鬼森森的声音自王襄身后传来,“月妹别再调笑他了,早动手送他上路,也好叫他早去投胎寻个好人家!”
白无常目光从王襄肩头越过,微蹙峨眉,娇俏的吐了吐粉红色并不甚长的舌头,“风哥,你无端吓唬他做什么?少爷大喜的日子,锁魄拘魂夺命杀生的不煞风景吗?!”白无常回眸瞄了瞄王襄,“看在你招人疼的小模样,这次我便做主饶过你,还不快快回头,阎罗殿上来而复返,你也算是第一个啦!”说罢,白无常垫脚尖螓首蛾眉前凑,在王襄面颊上不轻不重吻了一下,收身时还不忘吐露舌尖轻佻的一沾一扫。她的动作轻轻巧巧,王襄也看得清清楚楚,但这戏谑调笑的一吻一舔却硬是没能侧头躲开。白无常占尽了王襄的便宜,贝齿扣着朱唇嗤嗤的诡笑,王襄却是吓得粉面没了人色,如果不是柔舌轻触面颊而是拘命牌直戳咽喉,自己恐怕已是再入轮回赶着投胎去了……
“谢月姐姐手下留情……”情势所迫,王襄倒是乖巧,眼见白无常虽然行事淫邪了些,却终究没有加害之意,心知以自己的微末本事擅闯幽冥教森明殿着实莽撞,只是千辛万苦赶来搭救司徒蓉蓉,当真这样转身便走了却是心有不甘,不知能不能向这“月姐姐”寻些帮助。
“小相公嘴还挺甜,当真是越来越可人疼了!”白无常举起拘命牌掩了半张脸,嘤嘤笑了起来,病态也好了许多。
王襄见白无常笑得恣意,虽然阴邪了些,却不似有何怨怒,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正想着如何开口探问司徒蓉蓉的情况为好。却不料,肩头一沉,白无常左手哭丧棒的棒首已压上了王襄颈侧锁骨窝,那哭丧棒的棒身只是根寻常的结实木棍,棒首却镶着个拳头大小的铁铸骷髅头,王襄侧目之下被那逼真酷肖栩栩如生的铸铁骷髅头吓得惊叫出声。
背心一凛,黑无常同时出了手,王襄的心俞穴又被引魂幡杆头紧紧罩住。
白无常收了笑意,冷了脸色,一反时才淫邪之态,目露阴毒,“月姐姐虽然好说话,却还不傻,说过了放你走,竟还磨磨唧唧的。小相公,你怕不是走错路了吧?!”
“不错!我是来找人的。”王襄知道自己死活全在黑白无常二人掌握,也不扯谎,痛痛快快承认了。
白无常挺胸前欺,探过那张瓷白的俏脸,手中的哭丧棒压得更狠了些,咬着贝齿慢悠悠的问道:“找人?!森明殿里有的是鬼,活人怕真是不多!找谁?!”
“异卉庄少主司徒蓉蓉!”王襄本就是爽利性子,已经道出来意,便是没有前棒后幡相胁迫,也不会吞吞吐吐的。
“混账小子!”王襄身后的黑无常叫骂一声,手中引魂幡前送,说着话便下了杀手。
电光火石间,白无常压在王襄肩颈处的哭丧棒向回一领,娇躯前迎,香软的左肩顺势在王襄胸口轻轻一撞,王襄借一撞之力向外侧旋了个圈,擦着引魂幡杆头脱出了黑无常追魂摄魄的一击。白无常轻巧救下王襄,身形却未停顿,随前一步,右手拘命牌挥出磕开了黑无常的引魂幡。“哥……人家和小相公聊得好好的,你怎地突然间又动手啦?!”白无常似是对刚才的凶险浑不在意,语带责怪的撒着娇。
“月妹,你还要有些尺寸才好,不可太过分……”黑无常对这个任性的孪生妹妹也是一贯的无可奈何。
“过分?哪里有?!”白无常冲惊魂甫定的王襄抛了个媚眼,“多情的小相公只说来找人家的情人妹子,你便要杀人家,到底是哪个过分?”
王襄听到“多情的小相公”、“情人妹子”,煞白的脸色顿时绯红,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呦呦呦,说中了不是,脸红了,小相公不但多情还挺腼腆。”其时天色烛光俱暗,奈何凑得太近,王襄的羞赧还是被白无常尽收眼底。白无常绕着王襄迅疾的转了两圈,白影飘飘如飞,“你可知你那情人妹子,已然做了我家少主夫人?!”
“便是为此前来!”自己才报出蓉蓉之名,黑无常便起了杀心,今日怕是断断不得善终,王襄技穷势微之下索性如实应承下来。
“身手一般,胆量倒是不小,月姐姐喜欢。”白无常倏忽转到王襄身后,这次倒是没吻也没舔,对着王襄后颈吹了口冷气,“小相公长得这般俊俏,月姐姐也舍不得杀你不是!”
王襄满身冷汗未消又生了一层鸡皮疙瘩,因对白无常有相求之意,只得却耐着性子,柔声细语着虚与委蛇道:“承蒙月姐姐错爱,还望念及在下一片诚挚,斗胆恳请月姐姐成全!”
“成全?成全什么?”白无常突然又闪现在王襄面前,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视王襄双眸,“你欲何为?抢亲不成?!以你的微末能耐,便是我肯帮你,只怕你也活着走不出森明殿吧!痴情可嘉,还是别连累了心上人为好!”
“这个……”王襄一时语塞,自己与司徒蓉蓉虽然交浅情深,冒失前来还是过于唐突,刚刚踏进森明殿,只与黑白无常兄妹两个照面,便已任人生死毫无还手之力,幽冥教怕不知还有多少高深叵测的奇人异士,蓉蓉的婚事又哪里能由自己置言插手半分,被白无常问了个张口结舌,只得硬着头皮回道,“抢亲倒是万万不会,只是在下与蓉蓉姑娘交情非浅,还须亲眼看她有个好归宿方才心安……”
“混账小子一派胡言,想必是……”黑无常刚想动手,白无常甩过一个阴寒怨怼的眼神,黑无常冷哼一声,收了声罢了势。
白无常将拘命牌插在腰间,右手二指在王襄英朗的下颌轻轻一钩,极尽妖冶轻佻,“心安?骗鬼呢!看着心尖尖上的情人妹子嫁与他人,如能心安只怕是爱的还不够深吧?!”白无常拆穿了王襄的谎言却并无得色,幽幽叹了气,“我家承欢少爷性子是极好的,你那蓉蓉妹子嫁过来万万不会受委屈,你若只是前来看看,现在总能放心回去了。幽冥教可不都是月姐姐这样好脾气的,万一哪个看不得小相公的清秀英俊,动动手指头,你可就命归黄泉啦。只因情难自堪便枉送了性命可不太值得……”
“哪有这么多值不值得……”王襄见白无常走了心,言词殷切贴心掏肺,一时忘了她鬼差的身份,只拿她当了姐姐,也自诚恳起来,“若是阎王肯收,早就死过十回八回啦,不差这一次!蓉蓉姑娘待我恩深义重,却也未必只是男女之私,她今日出嫁,我若不来森明殿亲自送她一程,怕是日后再难相见,余生抱憾生又何欢?”
“月妹,你若怜惜他的性命,那就早早赶他走吧,耽搁久了必然节外生枝!”黑无常嘴里说着,却没动手。
“余生抱憾生又何欢?”白无常没搭理黑无常,嘴里重复着王襄的话,沉吟片刻,螓首微抬眼波流转,“好吧,月姐姐便帮你一次,谁让人家稀罕你这俊秀多情的小相公呢!”
黑无常大惊,语气全无平日的低婉,高声喝止道:“月妹,万万不可!”
白无常心意已决,嘴角轻扬,“风哥哥急什么?小相公不过是来观礼道贺的,幽冥教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还怕他生什么事吗?!再说,孟婆阿奶与可人嬢嬢总还不至于那般不通情理不近人情吧!”
“谢谢月姐姐成全!”王襄见白无常答应帮忙,怕她变卦,急忙忙一揖到地。
“瞧你猴急的……”白无常掩了口嘤嘤笑了几声,随即正色道,“小相公切莫高兴太早,你需依了姐姐三件事我才带你去见你那心尖上的蓉蓉姑娘,不然不需别人动手,我便亲手宰了你,我可舍不得你这身俊美皮囊毁在别人手里。”
民间传说里的白无常又叫“活无常”,本就是喜怒不定的性子,这“月姐姐”倒也不负“无常”之名,刚刚还和颜悦色的轻声慢语,转眼便凶巴巴的扬言取人性命,王襄哪里有心思计较她言语的轻重冷暖,急忙道,“但凭月姐姐吩咐。”
白无常伸柔夷戳着王襄结实的胸膛:“不是月姐姐有意难为小相公,你要是不想白白丢了小命就仔细记好了。第一,你是来道贺观礼的不是寻衅滋事的,见了司徒蓉蓉能说上话,就简简单单交待一两句,要是不方便千万别用强。第二,幽冥教的人脾性都不太正常,谁都别去招惹,跟在我身旁,半步都不许远离。这第三件事吗,……我凭什么要帮你去见你的心上人呢?”
王襄没料到这第三件事不但与前两件风马牛不相及,而且根本不能算作交待或嘱咐,竟然是个荒谬的问题,一时大张着嘴巴不知如何作答,“啊?……”
“笨!因为月姐姐喜欢你呗。来,亲姐姐一下,姐姐这就带你去见心肝宝贝的情人妹子……”白无常笑着侧过瓷白的面颊凑了上来。
白无常比王襄大着几岁,叫声姐姐倒是不亏,她却毕竟是个妖冶鬼魅的年轻女子,她对王襄半真半假的又亲又舔,王襄身法不及她快捷,躲闪不过,也就莫名其妙的由了她。现在白无常却要王襄亲她,王襄自然是不愿不能不敢,但又有求于她不好拒绝,一时窘迫羞恼的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实在放心不下蓉蓉姑娘,真有心落荒而逃一走了之……
白无常见王襄痴痴怔怔手足无措的呆傻样子,“啵唧”一声,又迅捷的在王襄腮边亲了一口,这一吻结结实实,王襄腮边平添了两片浅浅的淡红唇印,“傻相公,倒真是老实,有便宜都不占!”说罢,扭过笑靥,拎着哭丧棒,竟自快步登上了“宋帝殿”前的汉白玉台阶。
黑无常无奈的叹气摇头,迈动脚步飘忽着跟了上去,对这个难加管束的妹妹因为宠溺只能包容。
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已穿过悬着“法律如斯,怪世人还不畏惧”、“冥司现在,着地狱可是虚诬”左右楹联的门柱跨入大殿,王襄却还怔在原地,他不知道到底谁占了谁的便宜,也不知道白无常这一吻过后,是不是那第三个条件便算满足了。
白无常见王襄并没跟上来,回身用哭丧棒点指着,“瞧把你美的,是不是月姐姐的嘴巴太香太甜啦?把那交情非浅的情人妹子都忘了吗?还不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