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空,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了一轮惨白的圆月,照的打霜的地面有些迷眼的炫白。
邺都府尹宅的大书房足足安静了一盏茶的时间,府尹严介溪手中那份慕容乔执笔写的劝降信,也不知看了多少遍,一直犹豫不决,迟迟下不了决定。
其子严辅国,瞥见书桌前不远站着的那黑脸大汉脸色越发不豫,右袖中暗藏的袖箭甚至有些蠢蠢欲动时,忙一把抢过父亲手中的密信看起来。
信不长,严辅国只快速扫了几眼后,就一边取下书桌一侧照明的烛灯罩子,将密信烧掉,一边以极肯定的口吻答复黄义道:“尊使放心,我爹三日后南城一破,便会依计在送往北城守军的饭食饮水中投毒,必不误贵军夺城大计!”
“严府尹,还是贵公子识相,我们殿下可是交代了,你若可用则用,若不可用,当场先击杀你,破城后再屠你满门!”
黄义看着听到答应狼族招降的其子答复后,立刻如被抽了三魂七魄般,一下子身子萎靡不振的瘫靠在椅子上的严介溪,便出言警告。
“贵使多虑了,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东燕这些年君不明,相不贤,六军不息,百役繁兴,国主又独宠妖后,猜忌臣下,无所专任,大搞制衡之术,以至朝堂党争愈烈,政刑弛紊,货贿公行,国势越发风雨飘摇,江河日下,
我爹早就想投靠贵国,奈何没有门路,当下又怎会弃如日中天的强大狼族不去依靠,而为东燕这艘腐朽将沉的破船去陪葬!”
之前在书房外偷听了那么久,黄义可不敢对这看似面相憨厚的小胖子严辅国,张口就来的信誓旦旦言辞,而轻易相信。
所幸大将军海唐让他进城后随机应变,不用急着出城回复,他便决定要牢牢看好了这对父子,尤其是那奸猾机辩的严辅国。
黄义瞅瞅书房四周摆设和外面院子,遂吓唬道:“口头保证没什么约束力,还是落于纸上为好,
严府尹,你父子二人,都要先写一封脱离东燕,投效我狼族的亲笔书信,我自会有法传递到城外,作为你二人的投名状,
然后再安排下,从现在开始,我就扮作你们府中侍卫,贴身护卫你们周全,
跟我一起进城的其他密探也有不少,他们不但去收买其他大臣,也会暗中监视你们一举一动,
所以二位还是不要妄动什么不该有的小心思,否则即便逃得一时,大军进城后也会封城搜捕,便是掘地三尺,也会将你父子二人搜出来,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贵使放心,我父子二人早就对东燕朝堂失望透顶,又岂会做那不智之举?
投效书我们现在就写!”
严辅国吃不准这密使所言是真是假,心中暗骂一声,两日前曲水原打马球的一众权贵子弟中,只有自己一人得以进城,没被狼军俘虏,还暗自得意,谁成想却在今夜始终没逃过与狼族这段孽缘!谁说狼族人都是多勇少谋好骗的傻大个,这暗探行事却滴水不漏!
虽心中暗恨咒骂,但他脸上却无半点显露,满脸堆笑,胖乎乎的身子甚是灵活,赶紧洒水研墨后,取过纸笔,‘刷刷’只小会时间,就写好了一份极为工整的蝇头小楷投效书,之后还从袖中取出一方私章,哈气盖上,吹干墨迹后,才递给黄义。
见父亲迟迟不动笔,那密使已面露不耐,严辅国赶紧轻推了一下面色如丧考妣的父亲,严介溪这才反应过来,明白不写就要血溅当场,躲不过去,接过儿子递来毛笔的手虽然颤抖,但落笔写字时,身形却稳如座钟,那笔字比起其儿子还要好上数倍,丝毫不逊于当世有名的几个书法大家。
严介溪刚写完,严辅国就取过其案头盒中的邺都府尹官印,印上红泥,等墨迹干后,盖在了密信背面,再递给黄义一并查看后收着。
“密使大人,这大冬天的,您穿这么少,可别冻出好歹来,
您随我来,我这就去给您找身侍卫的行头。”
严辅国见黄义对其父子二人配合的态度很满意,待其收好投效书后,马上就大献殷勤,满脸堆笑,引黄义出门去换衣服。
那严介溪瞅着二人出门的背影,无奈的一声蔚然长叹。
他之前一直念着国主这些年多少对他有些知遇之恩,本不甘做燕奸,还想虚与委蛇,先应付过去,但没想到这狼族使者对他父子二人竟提防至此。
在保全身家性命与忠心面前,他只得认命的选择前者,没了退路后,其反而马上摆正心态,立刻琢磨起怎么骗过那新任的镇军大将军慕容襄,给守军的饭食饮水中投毒之事来。
......。
夜已很深,邺都两千里外的博常关对面,连营数十里的狼军大营中,被中军营地诸多间隔宽阔的护卫营帐团团拱卫在最中间,足足七八个普通帐篷大小的庞大狼皇大帐内灯火通明。
帐外那片开阔的空地上,狼族上三部之首的皇族圣狼族黄金狼战旗,猎猎飘扬,一队队身形魁梧凶悍的铁浮屠举着火把在严密巡逻。
另一上三部云狼部狼主,殿前左副都点检兼左护卫领军将军窝谋忽,匆匆奉狼皇诏令爬出温暖的被窝,从远处的云狼部营地骑马赶到中军大营,刚进帅帐,就见到狼皇阿勒坛,坐在黄金打造的九狼金椅上看着一份密报,面色很不好的皱眉沉思。
“陛下!
您这么晚的召臣来,是有紧急军情?”
云狼部狼主窝谋忽有些奇怪,是什么样的事让狼皇陛下心情如此不好。
“这份来自东燕邺都的密探来报,你拿去看看。”
狼皇刚发完话,就有一名不着片甲,面带狼头面具的幽影暗卫,不知从帅帐哪里现出身形,接过密报,身形轻飘飘地快速递给窝谋忽,然后又很快退下,不知隐住身形去哪了。
窝谋忽只感觉一阵阴冷的风吹过,他当然不会犯忌讳的去看这些神神秘秘,煞气透体而出的幽影暗卫‘藏’哪去了,接过密报一看,顿时惊呼:“陛下,您不是派白狼部借道怯烈部密道,去偷袭朔北关了么,怎么邺都的密探会报,邺都城外出现白狼部围城?
您又变更命令了?
不对啊,博常关一线的东燕军防线稳如磐石,前几天都点检阿思温大将军渡河南下,都吃了败仗,他们白狼部是怎么秘密行军到东燕腹地邺都的?”
窝谋忽感觉脑袋有些不够用了,才看到前半段密报就惊呼出声,心中疑惑重重,实在不明白,白狼部为什么会跑到邺都城下,他们是飞过去的?
“这军报是两天前,密探飞鸽传书从邺都发出的,
他们为了核实消息的准确性,还动用了自愿去势,在东燕皇宫中潜伏了十多年的甲子号暗线,
那暗线还查探到,邺都城门关闭后,阿古达那个小崽子,用俘获的一众东燕权贵子弟,从东燕国主慕容明华那里换来了两百万两银子的赎金,还扬言要迎取东燕国相杨文长的小女儿杨宓为妻!”
狼皇阿勒坛脸色越发铁青,阴恻恻的看向还在震惊不已的窝谋忽,继续道:“朕可从来没有让白狼部改道去奔袭东燕!
朕还奇怪,距离跟南院大王厄鲁特会师夹击朔北关的最后期限只剩三天,怎么帕苏干离开黑龙潭后都快一个月还没有军情回报?
原来他们白狼部,压根就没把朕的军令放在眼里,这是要乘朕被云跋军主力纠缠住,迟迟难有进展的机会,一举偷袭邺都,灭亡东燕!
“可是陛下,如此奇功一件,他们没必要瞒着我们,去偷偷摸摸的做啊?”
云狼部狼主窝谋忽很是奇怪,要是白狼部真的独力攻下邺都,那按狼族传统,他们将至少获得邺都城中一半的财富,实力会一举超越云狼部,而且如此功劳,不管什么样大的过失都能抵消,以白狼部狼主帕苏干那张扬的个性,早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哼,还能为了什么,有了如此灭国夺地大功,他白狼部必将在我狼族各部间声威大振,就有了去龙白山祖地,让圣萨满开启圣山,诸部保持中立的理由,
他们白狼部这是想要挑战千年前上位的我圣狼部,拉开我们狼族上三部间,再一次的狼皇之位‘神选之战’啊!”
阿勒坛皇瞥向闻此言而瞠目结舌,不发一言的窝谋忽,心中冷哼一声,已有数,若白狼部真挑战圣狼部,发起‘神选之战’,他云狼部必按狼族祖规,严守中立。
狼族发源于极东山林的龙白山,始祖祖训,狼皇一脉必出自狼神眷顾的上三部。
实际上在圣狼部坐稳狼皇之位的这一千年之前,狼皇之位,一直是白狼部,云狼部,圣狼部,这三部轮流当选。
狼族强者为尊,类似于狼群中的头狼竞逐狼王一般,此风俗一直延续数千年,之前每隔少则十多年,多则数十,上百年,必会发生一次上三部之间争夺狼皇之位的‘神选之战’。
而狼族其他部落,必须在‘神选之战’中严守中立,违者将得不到狼神眷顾,为所有狼族群起而攻之。并且‘神选之战’结束后,胜利的一方,也不得对落败一方再继续打压报复,直至下一次‘神选之战’再次开始。
自从千年前圣狼部出现一代雄主阿哈赤,最近的一次‘神选之战’中,从白狼部手中夺得狼皇之位后,就带领狼族东征西讨,还乘冥族入侵九州,灭亡大赵之际,一举夺得东草原,拓地万里,并屡次兴兵征讨,逼的原先东草原诸部不是灭亡就是南迁。
譬如五百多年前东草原游牧的慕容氏,就为狼族所迫,不得已离开祖地,南下云州,灭数国后,建立了东燕。
而圣狼部历次对外作战中逐渐一家独大,实力大半时期都比另外两个上部,云狼部和白狼部这两部相加还要强大,所以‘神选之战’就一直千年未开启。
逐渐的这千年来,狼族上三部间,狼皇便一直出自圣狼部,皇后,皇妃一直出自云狼部,将相一直出自白狼部。
但‘神选之战’一直并未被狼族各部忘记,尤其近百年来,狼族多与西边的死敌太阳汗,西南的大虞朔北,南边的东燕征战不休,作为皇族的圣狼部实力也损失不小。
而且圣狼部内部之间,为了狼皇之位经常打的头破血流,譬如三年前狼皇阿勒坛弑父继位,清除异己,以及与同样出自圣狼部的北院大王阿颜亮之间也有大战,逐渐使得圣狼部对其他两个上部的优势没有之前那么大了。
因此狼皇阿勒坛,这次才如此急迫的谋夺东燕,除了急于实现自己雄图天下的抱负外,也是为了乘机消耗云狼部与白狼部两个上部的实力,压下他们蠢蠢欲动的重启‘神选之战’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