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泉原子能联合企业,核部件的铸造技术过关之后,任务只能算是完成了一半,还有最后的一关——对铀部件进行切削加工,使之达到原子弹设计上要求的几何形状和尺寸、重量等方面的要求和光洁度要求。
1961年,二机部派人来到汽车底盘厂,说是选派技术好的车工,到二机部所属企业工作,他们多方考察,选中了两个人。但那两人听说要去大西北的戈壁滩,怎么也不愿意离开上海,据说为此还受了处分。这个时候,有个叫原公浦的年轻车工主动去报名,说:“我愿意去!”
原公浦二十几岁就已经是六级车工了,技术上也很过硬。厂里考察之后,同意他去。当时他刚结婚不久,他回家一说,老婆还没说什么,岳母先不干了,她两个儿子都在外地,说你又要把我女儿弄走啊!原公浦说她不走,就我一个人去,已经定了。
虽然家里人都想不通,但也没再阻拦他。
他那时根本不知道此去到底干什么,只是感觉到国家需要人,就报名了。来到玉门的车工一共有五个人,是从全国各地挑选来的。每天,他们五人站在五台特种车床前,穿着笨重的洁白防护服,戴着特制的大口罩,双手套着特制的长筒乳胶手套,聚精会神地操作车床,对一个半球形状的钢球进行切削,一丝一丝的钢丝,掉落进切屑盘内……
他们每人脚边的大木箱子里,堆着一些切削过的钢球。
有一天,总工程师姜圣阶来了,随着一声哨子响,他们五人都关了车床,摘下口罩,脱下手套。虽然是严冬,但他们一个个都是热汗淋漓,气喘吁吁。五个人围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原公浦鼓起勇气道:“姜总工程师,我们想知道,我们整天练这个,到底要做什么?”
姜圣阶说:“调你们来,有一个十分重要的任务,但现在不能说。等你们技艺纯熟到家,每人切削过的钢球,装满了那个大木箱子,我再告诉你们。”
姜圣阶扭头走了。原公浦等五人只好戴上大口罩,套上手套,又干起来……
就这样,他们整天练习车同一尺寸的钢球,简直枯燥死了。让他们几个感到莫明其妙的是,却要用三年时间,去练习加工相同尺寸的钢球。一闭上眼睛,他们的眼前就是一个球,走路眼前也想这个球。他们只是感觉到,将来的产品一定非同小可。但决没想到,要加工的东西,是20万人经过七八年时间努力,才得到的两块如萝卜大小的、白色的裂变材料。
后来有人问原公浦:“什么时间知道的?”
原公浦回答说:“铀部件快要铸造成功的时候。周厂长对我讲了,他说:小原,这是天下大事,国家大事,世界大事。”
原公浦当时极度愕然,他真是没有想到。
在讨论由谁来主刀的时候,姜圣阶向周秩厂长推荐了原公浦。姜圣阶说:“这个小伙子虽然年轻,但他技艺最精湛。这半年模拟训练,他的体重就减轻了30多斤。每天流到手套里的汗,常常把双手泡成白色。”
周秩赞同地点点头。
当时面临的情况是,国家还没有数控车床,只有普通的车床,全凭车工的手,加工出二级以上精度的产品来。周秩和姜圣阶找原公浦谈话,说:“原公浦同志,经过严格考察,我们选中了你。你有信心吗?”
原公浦愣了好一阵,用力点点头。
按照计划和要求,精加工过程由三个人操作,原公浦来主刀,每切一刀,厚度只有头发丝的十分之一,他在模拟训练中,已经是每一刀都精确无误;第二个人担任监护,一方面监护、提醒他的操作,一方面要把他切削下来的铀屑及时捡起来,这都是宝贝,同时防止铀屑在切屑盘里积聚造成链式反应;还有一个人,专门搞测量计算,原公浦每切三刀,他就要测量一次,看还差多少,还要吃多少刀。
姜圣阶说:“我们的铀-235铸件只有两个,一个都不能有任何的损坏。”
姜圣阶又说:“原公浦同志,这是前人没有干过的事,组织上把它交给你,是党和人民对你的信任。核燃料极其珍贵,是我们的命根子,比我们的生命还要重要,能在你手上拿出第一个核部件来,历史是不会忘记你的。”
原公浦异常郑重地点点头。
1964年4月30日,是原公浦终生难忘的日子。一间很小的密闭的操作间,只有一张车床。原公浦和两个助手全副武装,走向车床。车间外面,姜圣阶、周秩、祝麟芳等很多人,都默默地、焦虑地翘首望着操作间……
一个白色的半球状铀球,夹在夹具上。原公浦来到车床前,久久地、表情有些紧张地望着那个神秘的铀球……特种车床飞快地转动起来……原公浦伸手握住操作手柄,但他许久没有进刀。原公浦此刻要加工的,不是普通的钢球,而是原子弹的“心脏”,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心脏”!他手中握着的,仿佛已不是操作手柄,而是数十万人为之奋斗了10年的成果,它关系到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能否按计划炸响……
此时的原公浦,忽然失去沉着,变得慌乱起来,他握住操作手柄的手,在颤抖。监护手提醒道:“操作手,该进刀了。”
原公浦咬咬牙,开始进刀。但是只进了两刀,由于用力不准,铀部件“当”的一声,从夹具上掉落到切屑盘里!
三个人都愣了!
原公浦脸色煞白,神情慌乱,汗如雨下……
监护手反应过来,伸手关上车床的开关。车床停止了转动。
工作停下来了。有人把原公浦带到一间办公室里,此时已是入夜。原公浦颓丧地坐在周秩面前。
周秩和蔼地问:“小原,怎么样?你还有信心干下去吗?”
原公浦低头不语。
这时,姜圣阶进来说,经检查,铀部件没有任何损坏。周秩放心地点点头。原公浦也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一些。
周秩和姜圣阶商量道,有两种办法,一是小原今晚休息,明天再干。二是换一个操作手,今晚接着干。周秩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两年规划制定时,我给部里立的军令状,五一,也就是明天之前,必须拿出合格的铀部件!”
姜圣阶思索一阵,吩咐工作人员端来一样东西,是一杯热牛奶。他说:“小原,你的失误,不是技术问题,而是精神过于紧张。你把这杯牛奶喝了,好好放松一下。”
姜圣阶把杯子递给原公浦。原公浦接过,喝了下去。
在紧张的等待之中,时间已是深夜。周秩问:“怎么样?”
原公浦渐渐神情变得坚毅,他一咬牙:“干!周厂长、姜总,我请求马上回到操作间,继续加工!”
姜圣阶、周秩都点了点头。周秩拍拍原公浦的肩膀:“大胆干!”
很快,原公浦等三人,再一次全副武装走向车床。原公浦恢复了往日的沉着与冷静,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特种车床再次启动,操作手柄转动起来……原公浦神情专注。监护手低声道:“开始!”
原公浦小心翼翼,一刀一丝,一刀一丝……他聚精会神地切削……三个人配合熟练,切三刀,停一下。一个精致光滑的小球(半球),渐渐切削出来了。
1964年5月1日凌晨,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的心脏——铀球,像一个新生婴儿,呱呱坠地。经过严格检测,完全符合规格要求。
切三刀,停一下。车工原公浦,也因此落下了一个令他一辈子感到骄傲的绰号——原三刀。
后来,原公浦无数次感慨万千地说:“我姓原,这辈子跟原子弹有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