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潋卿缓缓地蹲下身来，然后水中忽然冒出一个人来，一个苍白着脸的少年湿漉漉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少年粗眉星目，看起来约摸十六七岁的样子，滴着水的脸帅气地夺人心魄，但是他紧锁的眉头却给整张阳光的脸加了几分凝重。
“你——”沈潋卿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死死地掐住了脖子。
“闭嘴，你这该死的女人。”少年开了口，声音里透着抑不住的绝望。
“咳咳，你想要什么？”沈潋卿压低了声音，却没办法制止自己的咳嗽，“如果你不想惊动别人，咳咳，最好放开我。”
“我……”少年低了低头，“我不想要你的命，只要你不说见过我，我就放你走。”
沈潋卿只觉得哭笑不得，说道：“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亦不是什么悬赏通缉的犯人，在哪里见过你跟我有什么关联？”
少年苍白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显然是才发现自己的这个乌龙，忙松开了她，说道：“对、对不起，我脑子里的弦绷的太紧了。”
“是否遇上了什么麻烦事？只要你没有干过什么作奸犯科的恶事，我可以让你留下来。这里是御赐的田产，没有人敢在这里胡来。”沈潋卿看着他，全然忘了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只当自己面对着一个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孩子，伸出了手要将他拉上来，“别在鱼塘里待着了，天气渐凉，着了风寒可不好。”
“我……我被家里赶出来了，我爹要杀了我。”少年从水里爬了出来，满身的伤，斑斑的血痕触目惊心。
“怎么会这样？”沈潋卿看着他满身的伤一惊，他却紧闭着嘴不再多说。
“先去里面把衣服晾干吧。”沈潋卿弯腰捡起摔在一旁的木拐，指了指院子，“刚才正好叫我妹妹烧了些热水，你去洗个热水澡去去寒气。”
“我不认识你。”少年望着院子犹豫了一下，脚下却不由自主地挪动了几分。
“我原先也不认识我的妹妹，可是我留下了她，所以现在我多了一个最亲的亲人，而且，我不怕你害我，有我的妹妹在，谁都害不了我。至于你，一个大男人，该不会怕我吃了你吧？”沈潋卿眨着眼睛笑了笑，指了指他的肚子，“多久没吃饭了？都已经在唱空城计了。”
少年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笑了笑：“逃出来也有两三天了，身上也没有带什么银两，就一直饿着，原想从你这塘里抓条鱼烤来吃，却叫你发现了。”
沈潋卿转身，在前面一瘸一拐地走着，说道：“这个地方我也才搬来，原先工人在这里做活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落下什么衣服可以给你替换，若是没有，只怕在衣服晾干之前，你得裹着薄被吃饭了。”
“对不起……”少年跟了上去，忽然认真地低着头作揖。
“怎么了？”沈潋卿微笑着转身，像是看着家中犯了错的年幼的弟弟。
“我不知道你……”少年指了指她的脚，然后说道，“刚才那样对你，你没伤着吧？”
“不碍事。”沈潋卿招了招手，笑道，“进去把湿衣服脱了，你这样会生病。”
“那个，姑娘……”少年跟在她身后，犹豫着又喊了一声。
“怎么？”沈潋卿耐心地转回身来，看着他的眼睛。
“我身上没有银两。”少年挠了挠头，此地虽小，看来却不是一般的人家，更何况刚才沈潋卿说过，这里是御赐的田地，心中不由忐忑起来。
“你怕吃苦么？”沈潋卿忽然问道。
“不怕。”虽然不知道她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少年还是恭恭敬敬地做了回答。
“眼下我正缺人手，我不介意你留下来帮我。”沈潋卿温婉地笑着，看向他的眼神像是一个慈爱的姐姐，但是随即却话锋一转，“但是，你必须给我一个你离开家的理由，说服我。如果你不愿意，我不强求，我只是不想收下来路不明的人。”
少年挣扎了半响，最终抬起头看着沈潋卿，说道：“你说你和妹妹原先也不认识？”
“我受人欺负，她救了我，恰好她又无家可归，于是我们决定相依为命。”沈潋卿言简意赅地把事情交代完，然后重新转身，“先进去把身子擦干，然后吃完饭再告诉我答案，我给你时间慢慢想。我知道，不是谁都愿意把自己的秘密交付给陌生人，所以我不会逼你。”
“多谢。”少年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进了屋子。
“啊——姐姐，这个水鬼是谁！”沈灵昭已经把水烧上了，正忙进忙出地寻着可以打扫的地方，奈何牧染尘安排的太周到，屋内处处清扫地极为干净，后院也早已堆满了柴火，够两人半年之用。
“我不是水鬼！”少年面红耳赤，掩着身子躲在沈潋卿的后头。
“你干嘛黏着我姐姐，走开走开！”沈灵昭提着笤帚就上前来扑打，丝毫不给情面。
“灵昭，别这样。”沈潋卿忙伸手拦下了她的笤帚，故作嗔怒的样子说道，“和你说过许多遍了，女儿家要文静乖巧。”
“就是，你应该学学人家。”少年忙插嘴，不忘落井下石。
“姐姐，你看他！”沈灵昭生气，扁着嘴跺了跺脚。
“好了好了，你快去给他打些热水，让他洗个澡，你看看，这全身都湿透了，眼下是初秋，若是着凉落下了病根可不好。”沈潋卿转过身，看向少年，说道，“你跟我进来，我去找找有没有工匠落下的衣服。”
“姐姐你别找了，他们把这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连死苍蝇都没看见一只。”沈灵昭努了努嘴，翻了个白眼，“弄条床单让他裹上就是了。”
“也只好这样了，小兄弟，你跟我进去，先用干布把身上的水擦干了。”沈潋卿点了点头，带着他退出堂屋。
少年咬着唇，跟在她的身后，忽然问道：“姑娘，你的妹妹是否嫌弃我？”
“她也是苦出身，遇见我的时候，也已经许多天没有吃过饭了，当时喝掉了我整锅的鱼汤，她又怎么会嫌弃你？我妹妹不是这样的人。”想起初见沈灵昭的场景，沈潋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眼中满是姐妹的浓情。
少年不再多问什么，乖乖地换下湿衣，乖乖地洗了澡，乖乖地披着床单出来吃饭。沈潋卿拿着针线，三下两下就将床单改制成了一件临时的衣衫，叫沈灵昭连连惊叹。
“多吃些肉，里面的笋干不要吃，你饿了几天，吃了笋干只怕胃里会不舒服。”沈潋卿一面替他舀着鱼汤，一面叮嘱着，随后又往他的碗里夹了几筷凉拌茄子，“秋风茄子最是好吃，你也要吃些素的，倘若净吃荤的，回头身子也吃不消。多喝些汤，米饭不急着吃。”
少年忽然眼眶红了起来，捧着碗哽咽了良久，终于还是忍了回去，勉强着笑了一笑，“自从我娘过世之后，就再也没人待我这般好了。”
“我姐姐心善，待谁都好。”沈灵昭得意地坐在一旁，搂着沈潋卿靠在她的肩头。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少年忽然放下了碗筷，郑重其事地看着沈潋卿。
“吃饱了么？”沈潋卿却不接话，把鱼汤往他的面前推了推，“把汤先喝了，我在里面放了番茄，颜色看起来是金红色的，喝起来一点都不腥。”
少年嗯了一声，捧起碗咕嘟咕嘟地一气喝完，然后咧着嘴看着沈潋卿憨笑：“我吃饱了。”
“灵昭，你将碗筷收拾一下。”沈潋卿拄着木拐站起身来，向着厢房走去，“跟我来吧。”
少年跟着进了厢房，将门掩上之后，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这是做什么呀，你快起来。”沈潋卿慌忙伸手扶他，就算是在前世，自己也不过比他大了十来岁，哪受得了这样的大礼。
“我娘过世三年后，我爹娶了一房续弦，年轻貌美却歹毒万般，竟然常常趁着我爹不在的时候引诱我。我自觉对不住爹爹，又不想这样的女人再留在家中，故而托人打听，辗转之后竟然得知，此人是拆白党，已经用同样的手法令好几户宅门家破人亡，钱财尽失。我本想揭穿她，却叫她知道了我暗中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是叫她先下手为强，设了一局仙人跳，叫我爹以为……以为我……”少年说到此处时，已经泣不成声，更多的，是对父亲不信任的怨愤，对自己无能的绝望。
“你家里，如今怎样了？你知道么？”沈潋卿轻叹了一声，揉了揉眉心。
“我爹将我痛打一顿赶走之后，我偷偷潜回去看过，我爹在某一夜忽然暴毙，那女人只对外说是摔了一跤，正好磕在了头上。我本想报官，却苦于没有证据，更料不到的是，如今叫那女人的同党发现了我，一路被追杀到此。”少年抹了抹眼角的泪，强忍着波动的情绪。
“外面云很黑，怕是过不了多时，便要下雨了。”沈潋卿看了看窗外，话音刚落，一道雷劈过，随后倾盆大雨倾注而下。
“你叫什么？如今多大了？”顿了顿，沈潋卿将他扶起了，轻声相问。
“十六了。至于我是谁，我也已经忘了。我只想好好地活着，有朝一日，等我有能耐了，再替我爹报仇。好姑娘，我什么能做，你就收留我吧。方才我听灵昭姑娘说起，你们相识也不过短短数日，你竟能叫她这般待你，可见你确是个好人，我愿意留下来任你差遣，只要能吃饱穿暖便行。”少年抬起眼睛，满是渴求地望着。
“云时雨，叫你这个名字，你可愿意？”沈潋卿眼儿弯弯，含笑看着他。
“多谢姑娘赐名。”云时雨跪着，又磕了一个头。
“我姓沈名潋卿，往后叫我卿姑娘便行了。外头的灵昭妹妹，也是无名之人，跟了我的沈姓，往后她也是你的妹妹了。她以前的日子过得比你还苦些，性格虽热闹了些，人却是好的，往后还请你多担待了。”沈潋卿想起他和沈灵昭一副冤家的模样，提点了一句。
“时雨记下了，往后还请卿姑娘和灵昭妹妹多多关照。”云时雨又磕了一个头，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床单上的尘土。
“家里的三亩田地，一亩鱼塘，也要靠你这个哥哥多担待了。”沈潋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我去将你的湿衣烘干，你去和灵昭妹妹说说话吧，她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好。”云时雨点了点头，落落大方地上前来扶着她跨出门槛，像是相识了多年的旧友一般，亦像是自落地起便一起生活的亲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