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号病床的家属还没找到吗?”坚持在白大褂底下穿衬衣打领带的,在脑神经科里,除了谢元医生,找不出第二个。自从唐少芬住进来之后,他的固定刻板习惯又多了一个,那就是每次上班,都要到护士站前询问唐少芬家属的去向。
谢元医生年轻有为,他博士刚毕业时在医院完成了一个疑难手术,救活了当地一个著名音乐家,自那起便名声鹊起,加上他长相俊朗举止不凡,每次他出现,护士站年轻的女孩们都表现得异常活跃,不是手中的笔掉落在地,就是药罐子被打翻。
“还没呢,谢医生。”
“她病情有好转吗?”回应他的护士关切地又补了一句,这句关切仅仅是针对医生本人,私底下却早已厌烦了唐少芬这个被遗弃的植物人给她带来的麻烦。
“还是老样子,她背后长压疮了,我已经帮她上了点药,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让你们转告一下护工,能不能帮她多翻翻身。”他低头填写手中的记录。
“可以的,谢医生。”
“有劳。”他神情冷峻,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叮嘱完后便匆匆离开了住院区。
没有光线的世界,唐少芬从来没有经历过,哪怕最暗淡的夜晚,也会有淡淡的月光洒在每一个角落;在这个纯粹的黑暗地狱里,记忆里那些明亮的瞬间渐渐归于灰暗,现实和梦境混杂在一起,不断地侵蚀着她。
“还有多久才到?”唐少芬倚靠在她新婚丈夫身上,阳光照在她脸上,睡眼惺忪。
“马上到了。”他不耐烦地说。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暖阳下睡意盎然的游客们纷纷冲到甲板上,邮轮正前方出现一条巨大的哈达,直直地插入到海面,那是多佛白崖,据说二战时英国海军大战后归航,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段如同被人刀削斧劈出来的悬崖峭壁,他们的心情和今天站在甲板上手里拿着鸡尾酒的游客们如出一辙。
唐少芬从没见过这番景象,蓝天白云下一片广袤的大草坪,被修剪得平平整整,不知出自哪个巨人之手,如果我是那个巨人,一定要每天坐在峭壁前,双脚泡在海水里,看天边日升日落。
“快来,给我拍照。”
她奔跑在平坦的草坪上,敞开的外套被海风吹起,像是在振翅起舞的白天鹅,心情愉悦的她没有发现步履缓慢的丈夫,心不在焉地盯着手机。
“快点,干嘛呢?”唐少芬催促丈夫。
“来了来了。”他举起相机,拍几张照片,又听到手机在震动。
“什么事这么着急?不能好好玩吗?”她发现了丈夫的异常,发起了牢骚。
“我关机了,不管了,有点工作没有交接清楚。”
她小碎步跑过来,挽起丈夫的手,拖着他往峭壁边上走,男人一脸疲惫,像是大冬天的清晨被母亲从床上拖起来的小学生。垂直的白色峭壁,在绿色的尽头直插入海,如同一个钢铁直男坚守的原则,没有任何一处缓和的余地。唐少芬靠在一处被风磨成圆球的石头上,吹着和煦的海风,望着另一边云彩下的白房子,忽然突发奇想,对身边的丈夫说:
“好想在这里定居下来。”
“听你的,咱们赚够钱了就移民。”
“住布莱顿,那边繁华一点,交通也方便。”她扬起嘴角。
“听夫人的。”丈夫也在石头上坐下,深情地望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
“嘴怎么忽然这么甜了?刚刚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唐少芬打趣道,没等丈夫回应,一跃而起,双手背在身后往峭壁边缘走去,不时地回头催促丈夫给她拍照。她走到白色岩壁裸露的地方,看到悬崖下的大海,双腿止不住地颤抖,再回神招呼她丈夫给她壮胆时,身后竟已空无一人,头顶上明媚的蓝天,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厚重的乌云,惊恐万分的唐少芬大声呼喊丈夫的名字,男人从石头后面慢慢站起来,平静的脸上忽然变得狰狞,洁白的牙齿上长出两颗直达锁骨的獠牙,獠牙上滴着血,朝唐少芬狂奔过来,像一头疾驰的公牛,只见怪物飞起双脚,把呆在峭壁上的唐少芬踹下悬崖。
她已经做了好几次同样的梦,前面甜蜜的部分越来越模糊,后半段可怖的场景却越来越真实,这样的事还发生在雨中的宏村、兰草谷的红桥、明媚晴天的沉船湾,他们曾经一起游玩过的所有地方。她不知道这是黑暗地狱对她意识施予的幻象,还是她丈夫本来就对她暗藏杀机。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母亲?”她朝黑暗中深处大喊一声,没有回应。
忽然黑暗中微光再次降临,这次她奋力朝微光跑去,但是微光没有一丝向她靠近的迹象,只见微光中一个身型健美的医生走进视野,他玩下腰,在眼前翻动着什么,动作麻利,不时地注意身后传来的动静,片刻后,他挺直了身子,双手合十抵在额头,似是在向神明祈祷,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慢慢从微光中退出,微光再次被黑暗吞噬。
唐少芬在黑暗中失声痛哭,想起母亲弥留之际,她突然接到物业的电话,说看到她家里冒烟,她给丈夫打电话怎么打都打不通。待她赶到家里时,才发现物业弄错了房间号,她回家洗了个澡准备再去医院陪母亲,却在电梯开门的一霎那看见自己的丈夫搂着一个年轻女子,正要上楼,她痛苦嘶吼,瘫倒在电梯里,看着丈夫带着小三撒丫子逃跑——也像此刻一样狼狈。
她在崩溃中隐约听到母亲的呼喊,却不知道对方喊的是什么,待她从痛哭中醒转过来,眼前忽然天窗洞开,平整的草坪在眼前展开,海风吹来路人的欢声笑语,白色的岩壁展现在她的眼前。
“没抢救过来。”谢元医生从病房中出来,大汗淋漓,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向护士确认了唐少芬的死亡时间,交代护士一些事宜,便准备离开抢救室。
“谢医生,你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他的助理把手机递给他,他回拨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
“谢大头,最近忙吗?”
“哟,陈大教授,稀客呀,怎么找上我来了?是你身上得了自己的物理知识解决不了的怪病吗?”
“嗨,你这乌鸦嘴,当年选择医学是为了今天这么嘲讽我吗?”
“呸,你好大的脸。说吧,什么事?”
“我最近搞了个好玩的事,想让你来帮忙。”
“在哪?”
“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