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溪从实验室出来,斜阳已经在走廊落地窗前的地板上洒下了一层金黄色的余晖,深棕色的木地板不为所动,依旧保持着本色,他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个位置有一架手工制的木马,木马在夕阳下摇动的影子依旧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同样忘不掉的还有他父母亲模糊的面容。
“游羽能活着,说不定他们也还在某处等人营救。”他喃喃自语,肚子里发出叽里咕噜的抗议声,福楼拜说工作才是逃避生活的最佳手段,这话一点也不假,因为工作原因,今天已经省了两顿饭钱了,所以爱情是什么?爱情是工作不忙时的消遣,他这么想着,嘴里哼起了那首让他茅塞顿开的声母歌。
冰箱里还有些许冷冻的黑虎虾,保质期上面写着安全食用期限是4月12日至12月12日,陈溪轻按冰箱门把手上的触摸屏,屏幕上的冷光字,显示明天是自己的生日,虾还在保质期内。虽说现在已是冬天,但是白天里猛烈的阳光,还是把这个南方城市拉回了夏天。他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柠檬、喷火龙椒和洋葱,蔬菜被塑封在真空袋里,放了两个礼拜还很鲜嫩饱满,这几样现成的食材,做一份凉拌大虾提振食欲,最好不过。
约莫40分钟过后,天边的金黄色已被夜幕的蓝紫色所代替,陈溪手里拿着一杯冷饮在餐桌前坐下,眼前是点缀着心形草莓的凉拌大虾、咖喱鸡胸肉和一小碗米饭,上次面前还坐着一个叫楚瑶女孩子。他吃了一口大虾,味道平淡,不够酸,又吃了一块鸡胸肉,很淡,不够咸,喝了一口饮料,想起楚瑶说应该喝点酒,他拿起手机,不一会儿,对面响起熟悉的声音。
“明天有空吗?”陈溪开门见山,没有多余的话,如果说他在他工作领域的实力是顶级的,那么在社交领域,只能算刚刚入门。
“这才几个月,你就回来了?不是说要离开很长时间吗?”电话那头温柔的女声没有变,只是语气冷冽异常,陈溪一时觉得窘迫,恨自己无聊做了一份晚餐,要是自己还在工作,断然不会受到这样的羞辱,但是他还是觉得不能因此失了脸面,厚着脸皮说:
“嗨,我那不是想你了吗?”这会儿他的情商堪比他的智商,女人对服软的男人,没有多少抵抗力,陈溪虽然不懂这其间的道理,但是愚蠢的真诚,有时候也能歪打正着。
“我也想你。”声音低得像夜晚巷子里听到的梦呓。
“明天我生日,你有空的话我想办个派对庆祝一下。”他如实说来。
“现在准备生日礼物还来得及,你……会把你的前女友们都请来吗?”
陈溪顿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楚瑶这么一问,反倒是把他生性里的调皮给激发出来了,沉迷于工作的他,有时候会习惯于工作中的刻板和严肃,常常忘了自己生性开朗的那一面。
“那可以凑几桌麻将,让你们也沟通一下如何?”他打趣道。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好像还没有带你去过晨光岬酒吧?”陈溪从来不带女孩子回家,也不会带她们去晨光岬,他把她们视为过客,现在楚瑶成了例外,他对自己的行为有些迷惑,在楚瑶面前,炫耀自己的家世和才学,像是公孔雀开屏一样自然而然。
“晨光岬我去过,但是酒吧好像不开放吧?”说完顿了顿,没等陈溪说话,她又补充说道:“要不要明天白天我过去帮忙布置一下?”
“有空的话现在就可以来,今晚不用爬墙。”他嘴角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像是刚做了坏事的小孩。电话那头传来几声矫揉造作的对话,只有电视上的人才会那样说话,她没有立刻答应,等了片刻,陈溪补充道:“明晚我去接你也行。”
“你现在就来接我。”
第二天一大早,楚瑶给陈溪做了一顿早饭,俨然已是这座宅子的女主人了,而在不久前,她还因为这个神出鬼没的男人苦恼不已,现在这个男人在床上安稳地沉醉于梦乡。
“怎么起这么早?”忽然男人睁开眼睛,温热的手掌轻拍在她脸庞。
“给你做了早饭,一会儿我开你车回家换身衣服,晚点再过来,白天你不出门吧?”
“你开去吧,车钥匙挂在停车场门口墙上半月形的碗里头,晚上你来接我一起去晨光岬就行。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忙你的,生日蛋糕这些需要准备吗?”楚瑶边整理衣物边说。
“酒吧那边会帮我安排的。”
“说真的,你请了多少个人?我好准备准备,总不能给你前女友比下去了不是?”
陈溪伸了伸懒腰,从床上爬起来,腰间绣有“不有趣毋宁死”几个小字的四角小短裤,颇为不雅,楚瑶脸微微转过头去,免去尴尬。
“骗你的了,我怎么会请前女友,就请了你和一个医生朋友,晚上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是向我求婚吗?这么神秘?”楚瑶在调侃和认真的边缘试探。
“嘿嘿,求婚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提前跟你说呢,穿上你最漂亮的衣服过来,亮瞎我朋友的狗眼就好,对了,你有好朋友也可以带过来一起玩,我不介意。”陈溪说着起身准备去洗漱。
“不了,看来求婚你也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就我们仨挺好。”楚瑶不露声色地调侃道,陈溪似乎没有听见,并不作答,她接着说:“你赶紧去吃早饭吧,给你煎了蛋,煮了牛奶,你将就着吃点。我得先赶回公司处理点事情,晚点再回来。”
AI工厂的大楼装修已经基本完工,倒流瀑布下的绿色植物已经郁郁葱葱,谢元对眼前的景物毫无兴致,想到身后上百个空荡荡的办公室,寝食难安,焦虑的情绪有如心头爬过万千个小蚂蚁,陈溪的发现纵然能震惊世界,然而他怎么也想不通陈溪要如何将它转化为商业价值,养活将要涌进来的成百上千名员工,他怀念安逸的行医生活,却又对更大的未知蠢蠢欲动。
“谢总,陈总的电话。”
“哪个陈总?什么事?”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半年,他接待的公司头头比他最忙的时候接待的病人都多,脑子也乱,单凭姓氏,根本分不清这个总那个总,只有事情才能让他对上号。
“陈溪董事长,他说有话跟你说。”
他接过电话,拉开一副准备发牢骚的架势:“陈大掌柜,稀客呀。”
“怎么老跟我怪声怪气的呀,最近很忙吗?”
“忙得头大,你什么时候出山?”
“工作的事先不说了,今天我生日,我拉了个合伙人,给你分担工作,晚上来晨光岬聊聊?”
谢元印象中没有参加过他的生日宴会,陈溪神出鬼没的生活习惯,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个人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如果更彻底一点,他压根就不食人间烟火,自然也谈不上过生日这种凡人俗事了,所以听到陈溪邀请自己一起过生日,惊讶之余不免也要揶揄几句:“呀,从没听你提过生日这事,我还以为天选之子和日月同生呢。”
“别贫了,今晚不见不散,有女朋友就带过来,要是女秘书就算了,工作先放一边,赚钱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多了,败光了家产也不用负责的意思?今晚我可以睡个好觉了。”
“怎么了?最近这么辛苦吗?那你给自己放几天假啊,虽然我也是工作狂,但是我都是累了就休息的。”
他一时听不出陈溪这话的意思,言外之意好像说“我也很累”,但是又不太确定,自己自然也没什么好责怪他当甩手大掌柜这事。
“行了行了,别扯犊子了,有什么事晚上再说,昨天你给我发的图纸具体用来做什么?看起来像个容器?”
电话那头顿了顿,说道:“你先别管,到时候公司开工了再做不迟,只是我想到就先发给你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招募的事先停一停,我感觉公司不需要那么多人。”
“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消息了,我天天担忧到时发不出工资,好了好了,今晚不醉不归。”谢元挺了挺肩膀,仿佛刚刚卸下了一对三百斤的胖子。
“早点来,我让他们准备了晚餐,挂了。”
虽然南方的冬天气温偏像夏天,但是晨光岬绿油油的草被,也有自己的轮回,装点了整整三个季节的绿草,此刻已经干枯衰败,完全不理会温暖晴天的刻意挽留,陈溪看着眼前的枯黄,突发奇想:它们也许更需要一把火。
“想什么呢?”日落后的海风,吹在楚瑶散在鬓角两侧的头发,模样可人,陈溪不由得看出了神,人总能在意气风发的时候发现美,当然,在落魄的时候发现世界阴暗的也是人。
“我想的可多了,工作、未来还有你。”
“所以我是排在工作和未来之后咯?”她撅起嘴巴,做出一副嗔怒的样子,情侣总喜欢这样明知故问地试探,而且乐此不疲,楚瑶和陈溪这一对也未能免俗,仿佛说点什么正经的,时间就不走了似的。
陈溪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她,原来想顺水推舟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听女友这么一说,反倒想多绕几个弯子,以维护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尊心。
“没有叨扰到你俩吧?”说话的正是谢元,他从远处走来,声音像是风声,陈溪朝他招手,另一只手拉着楚瑶朝灯塔走去。
“嗨,你当灯泡亮度可不如灯塔。”他笑着回应,然后微微转向身边的女友,继续说道:“这位是我女朋友,楚瑶;这位是发小,也是我的合伙人,谢元医生。”
两人相互致意,楚瑶低头耳语道:“你俩还有公司呢?”
“公司的事他还没跟你说呢?看来这小子是想隐瞒婚前财产,对了,另外说一句,我已经不是谢元医生了,也不要叫我谢总,可以叫我谢元博士,或者干脆叫我小谢好了,显得年轻。”谢元见到漂亮的女人,话总停不下来。
“别损我了,我这不是把你俩都当挚爱了才叫你们给我庆祝生日的吗?咱们边吃边聊。”
晨光岬的灯塔酒吧没有因为老板的生日而张灯结彩,装饰和往日并无二致,服务员坐在吧台前闲聊,看到老板带着女伴进来,先是一愣,接着吧台外的女孩朝他们走过来,给他们引路。
“不用了,交代你们的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陈教授。”
“酒也买过来了吗?”楚瑶正抬头打量这装饰奇特的酒吧,听陈溪这么一说,不禁好奇地问:“你不是不喝酒吗?”
“啊,今天开心,不能让你俩陪着我喝饮料,稍微喝一点没什么大事。”转头继续吩咐女侍几句,领了两人上楼,楚瑶对眼前的一切都很好奇,中间的圆形玻璃管道不知何用,但是一想到陈溪说今晚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身边又坐着一个朋友,欲言又止,只是略为严肃地坐在一旁,像是出席首脑会议的首脑夫人一般庄重。
“今天生日,你这么低调啊?朋友也没多请几个?连酒吧都不布置一下。”谢元先发话了。
陈溪腼腆地笑了笑,说:“嗨,庆祝什么生日啊,我觉得没有什么比我们要做的事情更重要了,我决定让楚瑶来我们公司负责行政管理和外联,分担你的工作,我有别的工作要和你做,你觉得如何?”
两人眼神出奇地一致,都直勾勾地盯着陈溪,谢元抢先开口:“太好了,我终于又能干回本质工作了吗?”
“哎,不是,我可没担过这么大的责任,还有,公司是做什么的我可还不知道呢。”
“说实话我现在也还搞不清楚我们到底要靠什么商业模式生存下去呢。”谢元稍稍放松身体,以适应沙发靠背的弧度。
陈溪望着两人,又望了望海面升起的明月,眼睛里原本坚定的神色,暗淡了几秒,随即又恢复了生机,兴致勃勃地说:“商业模式是限制科技进步的桎梏。”
“所以你也还不知道咱们赚钱模式是什么?”谢元从玻璃管道里取出被传送上来的饮料,准备递出去的杯子停顿了几秒。
“说真的,是不知道,但是你们可以帮我想。”
楚瑶听不懂两个男人在讨论什么,也无从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何种困难,但是既然陈溪让自己在他身边工作,无论如何也是个美差,想到这她心里乐开了花,身体依旧正襟危坐,不发一言。
“你对游羽的了解到哪一步了?”谢元问。
“我自己是百分百确定他就是人类的,但是要向别人证明他曾经是人类,还有一段距离。”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可以证明他曾经是人类,那就意味着我们能让人类意识永生?”
楚瑶这会儿坐不住了,听到他们在讨论永生,就像唯物主义者听到两个神棍在讨论轮回转世,插了一句:“你俩先打住,我听不明白,你们在搞迷信活动吗?我越听越迷糊。”
陈溪挪了挪身体,两人贴肩坐着,放下手中的杯子,说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密码吗?”她点点头,和陈溪四目相对。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如果我能捕获携带信息的物质,然后破译它,就能知道另外一个地方所发生的事情?”
“啊,这我记得,然后呢,你发现你捕获的是个幽灵?”
“也不完全是,他不是一个幽灵,他是一个携带意识的未知物质,有可能是从某种物质隔空传输,复制了人类意识,也有可能是人类寄存意识的物质摆脱了身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拥有人的思维方式和记忆。”不久前和游羽的对话中,陈溪知道他还能在空间中瞬移,能监控自然界所发生的一切,这是他此前所不知道的,也不打算向谢元和楚瑶坦白。
“所以你打算用你的技术,以另外一种方式让人永生?”
“有这种可能,但是目前还不行,一方面是我们无法向别人证明他不是人造意识,另一方面社会还没有接受逝者复活的伦理基础,我和谢元已经讨论过这事了,我们要一步步来。”
“这就是我们正在讨论的事,对了,陈溪投了一大笔钱,建了一栋超大写字楼,现在已经接近完工了,正在调试,明天抽空我们一起去看看,那栋写字楼是我噩梦的源泉。”谢元插嘴道。
“你们原本打算用来做什么?”
“做个幌子,我最终的想法还是让这个发现服务生命的延续。”陈溪解释道。
“对了,后来你让我在每个办公室加的容器是干嘛用?”谢元问。
只见他沉默良久,盯着手中的杯子,若有所思,好几次欲言又止,楚瑶和谢元也非常识趣地假装品尝着手中的饮料,眼见三人的杯中饮料见底了,他还在沉默,仿佛将要说的话事关重大,需要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打草稿,以免泄露天机。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缓缓地说道:“你们知道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称赞当地的空气香甜清新?”楚瑶反应神速,抖了一个包袱,让两个陷入沉思的男人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一时间空气中又充满了活跃的气氛;陈溪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顺手理了理上装,像是准备做就职演讲的总统,他右手在空气中做出一个用力箍紧拳头的动作,说道:
“奴役,奴役原住民是北美大陆腾飞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