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少费力的从人群中挤出来后,已经是快到了酉时,搁现在将近是下午五点的时间,可北域极夜的天空,依然是一成不变。偶尔闪烁些斑斓的或绿色或蓝色的极光,也不过是几个鼻息后,便又陷入了乌黑的沉寂。
今天的夜空上是没有月亮的,在北域极夜的情况下,夜空的景象也是在一月内一分为二,月亮在前半月出现后半月消失——老李头一边走一边同邱牧讲的这些关于北域天色的特殊之处,永夜城在这个时间通常是灯火通明的,倒也不妨碍在其中走路。
眼看着又要路过老李头被人揪住耳朵的红玉楼,邱牧抬起来头观瞧,在一众油头粉面的窑姐中,又瞅见了那被老李头称作孟春娇的女子,依然是卖着笑的模样。
老李头又把帽子压了压,拽着邱牧快步的走过去,头都没敢在抬。
等出了这条街,老李头没再听到冲自己急切追来的脚步声,像是出了口大气,嘟囔着“幸好没再被这婆娘追来”,脚步也慢了下来。
老李头虽这么说,可邱牧方才分明看见,那女子往二人的方向怔怔的看了片刻,旋即又恢复卖笑的姿态。多年以后,邱牧才明白那眼神里透出来的空洞,便是孟春娇的绝望与哀怨。
老李头一直低着脑袋,显然没看见这些,又把烟袋锅掏出来点上一袋,吐着烟圈问身边的小孩。
“牧娃娃,咱是在城里再吃一顿还是回营里吃?”
邱牧毕竟还是个孩子,一听见吃的事情,便把那女子给忘的一干二净,挠了挠头,说道:“大伯我们还是在城里吃完了再走吧,反正今天已经给马叔说过了,万事由他盯着。”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怎么样,城里的吃食,是要比营里的大锅饭好吃多了吧。”
邱牧点了点头,眼神不自觉的向两边的店铺瞅着,想寻个中意的饭馆。
“牧娃娃你不用再寻了,一会我带你去我经常去的一家,这兽皮也卖出去了,咱们把银两也分一分,好让你给家里寄回去。”
“咱们说好的填了您那一百五十两的亏空后,多的我们再分,现在也只是一百五十两的价格,你还给我分干啥?”邱牧把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
老李头也没答话,只是嘬了口烟,饶有深意的看着邱牧。
他老李头混迹北营三十年,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成功的劝自己干起了招工抽成的买卖。看着那些虽外貌淳朴,但一有机会就在背后戳自己脊梁骨的同乡,老李头觉得自己抽成拿的也不多,更何况别的县支督长下手比可他狠多了。
可自从与这小鬼熟络起来,愈来愈觉得心里有些愧疚,每天觉只得一睁眼,仿佛是欠这有些憨傻天真的小鬼些什么。
老李头干咳了一声,尽量不让邱牧看出自己的异样,他其实也是多虑了,因为邱牧正饶有兴致的看着街边小摊售卖的新奇玩意儿,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牧娃娃,这个事儿咱就不说了,我就分你十两,也不多,我把这钱和兽皮一块给你寄回家里去,你也有两个多月没同家里联系,给家里写封信吧。”说着话老李头拽着邱牧的手,“走,别蹲着看了,大伯带你去吃点好的去。”
老李头带着邱牧去了自己常去的那家,靠近永夜城北门的酒馆,排出几百文大钱,尽是点些荤菜,自己也罕见的要了壶酒,同邱牧一起吃了个肚皮溜圆,带着酒气出了酒馆。又带着邱牧去了趟澡堂,在搓澡师傅一阵阵的惊叹中把入营以来的泥垢搓洗干净,清清爽爽的出了永夜城又入了北营,等回到劳工营房时,已经快到了子时。
这间充作劳工营房的仓库,空气中满是酸臭的味道。北营寒苦,劳工的待遇也差,更不用提卫生条件了,只能等到休息的半日,同老李头二人一样,去永夜城里找个澡堂清洗。但总有洗的勤快的和不勤快的分别,长此以往,倒是把所有人都带的不爱洗澡,味道自然重了。
老李头把火把熄了竖在门旁,皱着鼻子进了这屋,谁曾想进屋后并没有如预想的一片漆黑,平时只靠墙放着的长桌,不知道被谁搬到了土炕旁边,桌上燃着一只油灯,竟有一张看不分明人脸浮在火苗上!十分骇人。
老李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身后的邱牧倒还要镇静些,不知道从哪又把顶门的木棍摸出来了,递到老头手里,老李头手里有了东西,底气也足了些,双手举着木棍,冲着那黑脸低声喝道:“谁?”
这一声问话,那黑脸没开口,倒是惊扰了正睡得香的一个后生,也没立即醒来,只是翻了个身,口里嘟囔着听不分明的梦话。
老李头见那黑脸也不变化,还只是在火苗上漂浮着,也不想再对峙下去,举着木棍一步一步的朝他走去,身边的邱牧也挺紧张,只是死拽着他的衣角,手里也多了一根装卸草料时丢下的木茬。
一老一少就这么冲黑脸缓步靠近,没几步就到了桌旁,桌对面的那张黑脸忽然一个探身,差点把老李头吓得扔了棍子。
“你俩又去哪了?”黑脸开了口,声音低沉。
老李头听出这声音是谁后差点气得背过去,手里的木棍递给邱牧让他放回原处,憋着几句脏话没开口,只是低低的骂道:
“马超!你咋跟疯魔了似得,大半夜坐在这不回你的营房睡觉!”
子时后的北营,除却部分还在安排夜班值守的卫兵,还有些被派了急活的劳工,其他人也都睡下休息了。老李头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媳妇死后三十年了,居然第一次有人守着灯等自己回来。
那“黑脸”阴阴的笑了笑,老李头再也看不下去,走过去把那脸推开把油灯挑明,分明是同乡的马副手。
“大半夜的点个暗灯不睡觉在这吓人,你是吃了疯药了!”
马超脸上的红肿早已消了,只是比划着不让老李头再说下去,自己却又低低的开了口:
“我这不是怕扰了兄弟们休息么,咱俩别在这说了,咱出门聊,我有事情要问你。”
老李头哪有闲心搭理他,低声唤着邱牧脱了衣服去睡,却看见土炕上除了他俩外还有个被窝空着,便问道:“这是谁没回来,大刘么?他去哪了?”
“谁?哦哦,大刘去撒尿去了,嗨你管他干嘛。那小孩,你先去睡吧,我跟你李大伯有话要说。”
马超说着话也不听的推搡着老李头出去,这动静又扰了一个后生惊醒,眯着眼看了看大半夜不睡觉在火炕前演皮影戏的二人,也不多说,只是烦躁的嘟囔了一声,把被子扯过头顶又睡去了。
老李头拗不过,便把刚脱下的破袄又穿上,同马副手出了门。
少了月光的照明,屋外便是黑黢黢的,老李头从腰里把烟袋掏出来,用火石又点上一袋烟,用力抽了一口,燃烧的烟丝晃出暗红色的光芒,倒是那一瞬能看清马超脸上谄笑的表情。
正要开口,又听见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两人回头,顺着路边火把的照明,看清了来人正是马超说去撒尿的大刘。
大刘个子高大,说话也是瓮声瓮气的,道了声李老哥好,马哥好。
老李头咋看眼前的这高大后生有些奇怪,便开了口:“大刘,你咋还把围巾都围上了,撒个尿这会儿功夫怕把你小子冻死么?”
大刘明显一愣,不经察觉的看了马副手一眼,又哈哈笑了两声,说自己最近身体虚,咳嗽了已有几日了,可不敢在北营生了病。
老李头也没多问,便让他进去睡觉了,免得耽误明天的活计。
“说吧,找我到底有啥事儿?”老李吐着烟圈,漫不经心的问着。
马超打了个哈哈,“也没啥,就是好些天没和老哥你聊聊了,想跟你说说话。”只听见老李头哼了一声,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虚假,便不再拐弯抹角。“那我可就直说了,我想知道,老哥你今天一整天和那小子不见人,是又干啥去了?”
老李头抽了口烟,吐在这人脸上,愤愤的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老李的事儿用不着你管,你个不中用的后生,咋就天天琢磨别人的事儿。”
说着就要熄了烟袋推门进去,又被马超抓着胳膊拦下来。
“今天赵管事可是又来找你了,你不想知道来找你干啥?”
“干啥?”提起赵扒皮老李就想起那许给自己的三十两银子,便又停下来等马超说下去。
“也没啥,赵管事只是说找你有事情,其他也没说啥,我又不敢多问!”
“那你大半夜拉着我,在这说这些废话作甚!”老李头说着又要推开门,今天溜溜在城里转了一天,早已觉得疲惫了。
“呵呵,可赵管事他说了一句,是跟银子有关系,让你明天便去找他。”
老李头一怔,心说这赵扒皮是良心发现了?又担心这小子听见钱的事儿,再给他生些事端。
果不其然,马副手张了口:“我说老李,咱怎么说也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我怎么着也算咱们昌乐县支的一个副官,你这背地里到底是和赵管事有多少买卖瞒着我。李老哥我可给你提个醒,瞒着我不要紧,你要是敢瞒着我们几十号兄弟,只顾着自己和那小鬼分银子,可别怪兄弟我不记同乡的情面,到时候弄得可是都不好看!”
老李头心说这和赵扒皮的买卖要是能给你,我可不揽着,自己和牧娃娃差点把命丢在雪山上,换个三十两银子,再有这事儿说啥也不干了。
心里这么想可嘴上不能这么说,再把何庆的事儿漏出去,他老李头可真是在北营混不下去了。看着这满脸戾气的后生,老李头也不想再多说:
“我说你个被猪油蒙了心的后生,还我和赵林做买卖,下回要是有买卖,我就同他说我们营里的马副手更合适,这总行了吧。”
“哎!你这算是承认了和赵管事有买卖了吧!招工的抽成你拿了还不够,这还有别的门路不同我说!”
“好好好,我老李保证,下次他赵管事再来找我做你说的买卖,我只顾着把你介绍过去就是了行了吧?好吧你也回房睡去吧好不好?”老李嘴上只是顺着他,也不管他的拉扯,开了门进去了。
“老李头!这事儿咱没完!”虽关了门,马超的声音还是透过门缝传进来,老李头也不答他,熄了油灯,脱衣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