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红豆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有时清晨兰儿推门而入，才发现她又枯身坐了一夜。
有时，她站在庭院，闭上眼睛，雪落满了她的头发，在发间蠕动，然后像一条河，沿着她的眉心，慢慢流下去。这时她总会想到关于父亲的一切，还有在她出嫁前对她说的一番话：
“阿女，爹爹真是觉着太快了，怎么就要离开爹爹了呢！你放心，若是到穆家受了欺负，就回来告诉爹爹，爹爹可还未老哩！”
……
时间在流逝，同时也似有千把刀在割着她，在看不见的地方，豁开一道道鲜红的口子。
又是一年上元节，千家万户正忙碌着，街上铺子也亮起点点晕黄。上元节前的几天，繁华中也带点安宁，似蓄势待发，只等在那一天将所有精力耗尽。
上元节是以前红豆最欢喜的日子。兰儿觉得先带着小姐出去解解闷也是好的，不然真要闷出病来了。于是用着以前惯用的法子，偷偷溜了出来。这一出来，便遇到了随秦老将军出征的将领李武，他的家也被株连九族，现在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他乔装打扮在穆府门口蹲了几天，等的一直就是红豆。
见到了他，红豆才真正知道了真相，那个血淋淋的真相。
原来秦老将军是受了奸计，领兵到十里外的大泽，没承想早已有人埋伏在那取他们的性命，虽是突厥人打扮，但身手不凡，全是中原的招数。千钧一发之际，秦老将军拼死突出重围，掩护李武悄然逃了出来，再把李武的玉佩系在一个血肉模糊的将领身上，终是牺牲了自己，护住了李武。
这一连串的事情已经显而易见，为什么依附太子的穆家能蒸蒸日上，而齐王的亲信党羽皆被杀害，这些背后的阴谋，还有穆成然处心积虑地娶自己，都令红豆感到可怕。
秦老将军临死前交付给他一句话，把她女儿救出来，带她走，越远越好。
红豆没有跟他走，她把兰儿交给李武，要他保住她，隐姓埋名过安生日子。兰儿便止不住地抽噎，红豆终是笑了笑，把身上所有首饰给了她，并柔声安慰道：
“我从未当你是婢女，你是我的妹妹呀，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只望你好。”
而她自己呢，她已没脸走，是她当初坚持嫁给穆成然，嫁给这个屠她满门的凶手，不然父亲不会把他当作心腹，不会受他的骗被他给杀了。而且她若跟他们走，穆成然势必不会放过他们。
红豆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在爹爹跟前撒娇的小女孩了，她也会有想保护的人，也有想要做的事。
那日她们悄悄溜出去，只有红豆一人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了进来，一步一步，从未动摇。
面对婆母的责问，红豆只淡淡地回应：“我嫌她不会做事，便把她便宜发卖了，还能值些钱买炭火。”
红豆愈是这样无所谓，穆老夫人便越气，还是穆成然出来调停才平息了这场战火，穆老夫人罚她闭门思过，抄《周礼》、《礼仪》、《礼记》各十遍。
穆成然安慰她，丫鬟卖了就卖了，他再选几个到她屋里伺候，红豆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地冷冷地告诉他：“不必了，反正也没几天。”
从她的语气里，他明显感受到他与她已夫妻离心，难道……不！她不可能知道！
自红豆回来后，天便下起了瓢泼大雨，一直不停，绵延不绝，怕是到上元节那天也是下雨的。不过那也不怕，街道间会相互撑起竹棚，依旧是十里灯火烂漫……
红豆有时抄书抄累了，就立在屋檐下，用扇子去接雨，雨滴落在白纨扇面上，便立刻洇润开来，好似女子流下的泪水。
她时常在想，在月圆时，她跨过千万人，于灯火阑珊处见到的那个意中人是不是真的，或许，他只存在于那年的上元节，他永远留在那个短暂的夜晚。
十六岁这年的上元节，她不顾婆母的禁令还是跑出来了。她站在城门上，俯瞰着万家灯火通明，即使是下着蒙蒙细雨，还是如此热闹。
今年会不会有哪个傻女子于灯火阑珊处碰到她的意中人呢？红豆漠然又痴痴地想着。
“文茵！”
“胡闹！快随我下去！”
喔，原来是驸马爷的声音。
罢了，都无所谓了。
红豆小小身躯决然地踏上城堞，脚跟已悬在半空。她从衣袖里拿出一沓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宣纸往空中一扔，白花花一片好似下雪。
原来她禁闭时不只是抄书，还把穆家迫害她秦家，诬蔑她父亲的罪状全都写在上面，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捡，有没有人看，但她知道，她应该这么做，她父亲的尊严不该毁在这种阴险狡诈之人手里。
“别过来！”
“穆成然，我秦文茵嫁与你，方是真心喜欢你，可是你却害死我的爹爹，踩着这么多人的尸骨往上爬，你真的睡得着吗？”
“文茵，你这是发疯病了。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穆夫人接下来！”穆成然也伸手慢慢靠近她，他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滚！别靠近我！”
话毕，便拿出和离书向他一扔，那和离书上的一字一句，笔法遒劲，笔走龙蛇，颇具将门之风，这本就是父亲教她的。
“这是合离书，是我秦文茵休了你穆成然，你不配做秦家的女婿。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最后，红豆用全身的气力喊出：“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今日便以自己性命，来证明我父亲的清白！”
纵身一跃，红豆感觉自己的身子变轻了许多，心中已了无牵挂，仿佛又回到了在父亲身边的时候……
“文茵——”
她恍惚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呵，都无所谓了，这个名字再也不存在世上了。
再见，曾经的穆成然。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皎月逐人去，犹记惊鸿笑声语……
过了许久，
穆成然也会偶尔忆起她，
他也分不清娶她到底是为了救她还是利用她，但他一直记得在那灯火阑珊的闹市中，她摘下他的面具，这一眼便如万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