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清醒使我意识到这是我的末日。
沉重的心脏在下沉,重重地往下坠。坠入的地方是黑暗的,再也不会醒过来的无人之境。曾经以为非常留恋的世界,无法割舍的感情,在这一刻变得跟身体一样轻飘飘的,如薄雾一般从脑海里飘过。
我在乎的生活,那些热爱的,痛恨的,都变得无足轻重,人只有在面临生死的时候才知道什么是自己真的,真的,真的在乎的。
心脏很重,往下坠,身体却很轻,轻得让我感觉不到。心脏在坠,在坠的那个是往地狱吧,我的心要往地狱去,是因为,我无法忏悔自己的罪责。
可是谁都想上天堂呢,所以我的身体是要往天堂去吗?但是没有心的身体上天堂干什么?
天堂不属于我。
我的战场在这里,一个白色的房间,我带着让我窒息的呼吸机——呵,呼吸机让我窒息,就像我爱的让我痛哭不已。我浑身发冷,额头冒汗,冰与火共存。
“战斗!战斗!”
一个声音空荡荡地回响,一定是在开玩笑。战斗?谁的战斗?我的吗?跟谁的战斗?跟下坠的心吗?我的呼吸在消失,可是那个厌烦的声音却还在响起,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着急。
“战斗!战斗!”
我的心一下子被拉回来,像从深海冲出的鲸,长长地呼吸了一口空气,活过来了。适应了眩晕的光——绝对不简单的光,不属于地球的光,蓝色和紫色以及红色的混合彩光在我身边爆炸,我在飞翔,可是我没有翅膀。
飞的是我手中的角……不,是长着独角的羊,我紧紧地握着手中的角……以及,一只柔软的小手。
这只手属于另一个人,他在独角羊的右边,跟我一样,紧紧地握着羊的独角,在飞,即使他也没有翅膀。
独角羊带着我们飞。
我想这可能是天堂的模样,黑暗中不满星星点点的光,紫色蓝色红色的光团四处爆炸,闪亮和湮灭。
原来天堂属于宇宙,这里还是宇宙,只是这不是我熟悉的宇宙。
“你是谁?”我想说,“这是进入天堂的路吗?你是天使吗?”可是我的声音被封闭在自己的周围,然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被一个透明的袋子包围了,我的声音无法穿越,这是一个我不能理解的场景——我可能不是飞向天堂,而是,进入了一个科幻一般的迷梦。真实的我可能在地球的某个角落挣扎,挣扎着去生,或者挣扎着去死。
于是我开始对被我握住的那个孩子感到恐惧。即使他长得很白,头发一丝不苟地紧贴着头皮,如雕刻一般的五官,悲悯的冷漠,还有那湛蓝的眼睛如同湖水。
他让我感到恐惧,因为我从来都对出现在自己梦里的事物感到恐惧。
我的梦就是地狱。
我在梦里永远是挣扎的。
有时候爬过长满刺的幽深洞穴,靠着一点点光,我一直爬,一直爬,可是我爬不出去,就只有让自己从梦中醒来。有时候梦的意境会变成另一种方式:在水里游,湖蓝色的水里长着长长的水草,像头发一样细,我随着水草游过去,我想游上岸,可是却游向了更深的地方。跟手臂一样长的鱼胖胖的,和我一起在水里游,我心里却是慌的,于是就溺水了,而这个时候,我也只能从梦里醒来。
能够醒来的梦或许并不是噩梦。
战斗,是我从梦中醒来的口号,跟梦的斗争,一直没有停歇。如今这个梦又有什么不同?我不是去天堂,也不是去真实的地狱,我知道我只是在做梦,可是我总是如此恐惧。
恐惧什么呢?
恐惧梦就是我无法面对的现实。
而此刻的现实里,我正在为自己毫无意义的人生陷入深深的梦境里。我知道我在做梦,我也知道的梦意味着什么,可是这一次我好像无法让自己醒来。
我眼前飞来一团红的紫的蓝的光,光在我的透明袋子边缘爆炸,巨大而且毫无声息的冲击让我瞬间无法握住羊的独角。我失去了飞的能力,翻滚在如同星辰的爆炸里,这个时候我一定要从梦里醒来,不然,紧接而来的坠落会让我的身体重重摔落,而心脏从身体飞出,失去动力,我将在梦里死去。
可是我却害怕梦里的死亡,梦里死亡的预感也会攥住我的心,挤压我眼里的泪水。
战斗!
醒来!从梦里醒来!死亡,就是在梦里也不允许发生。
战斗,我一定还有未完成的愿望,起死回生,梦里惊醒,面对茫然失措的人生。
可是这一次我没有从梦里醒来。
他抓住了我,如此巨大的爆炸也没有让他松开握住独角羊的手,好像他的手就长在独角羊的角上一样,好像他是独角羊的一部分,独角羊无论如何也轻松地带着他向我飞过来。他抓住我的手,让我的手继续像刚才那样,握在他的手上。
“这是一场战斗。”他说,看着我,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原来他没有透明的袋子。没有被透明袋子封闭的人可以清晰地把自己的声音传达,我有袋子,所以我无法提问。
但是也有可能他不需要袋子,而我需要,这是一个科幻的梦,他是外星人,而我是地球人,地球人还没有以身体进行星际旅行的能力。我保持着一贯的自我解释的逻辑,对有失逻辑性的梦也不能冷落。
我突然失声冷笑,我这是在干什么呢?我清醒地分析任何一个细节,却在现实和梦境中一塌糊涂。于是我摇摇头,对自己莫名的逻辑失望,想太多,就能得到人生的真理吗?
得到了真理,我就能释然了吗?
“请你为我战斗,为阿拉星战斗!”他又说。也许他认为我不懂得这是一场战斗,我一直在战斗啊,跟梦境作战,跟自己作战,跟不存在的上帝旨意作战。
没有天堂,但可能有地狱,我不相信上帝,但我有可能被撒旦吞噬。
但阿拉星是什么,这个悲悯得莫名其妙的男孩又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不会是上帝,因为我的梦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上帝。他也不会是撒旦,因为撒旦不会请求一个垂死挣扎如我的人来为他战斗。我的地球逻辑解释不了现在的情景。
但是我甚至不能问这些问题,因为我被袋子封闭,我的声音无法传达,我就算拥有宇宙般璀璨的逻辑也无法告诉他,我不知道此刻为什么而战。
战斗,是一种口号,有时候对于我来说仅仅是口号而已,因为我做了再多的梦,思考了再多的人生问题,我也只是思想的巨人,在现实中我却迈不动我的右脚。战斗是记忆中沉渣泛起的热情,觉得自己可以找回自己的辉煌,但是,我也知道,我单薄又普通的人生可能从来没有辉煌过。
战斗,至死不渝的战斗,只在睡不着的夜里出现过这种虚幻,当清晨的亮光让我不得不睁开眼睛,我知道,燃烧的柴熄灭了,热度就降下来了。
于是我过滤了他的声音,开始专注于独角羊的角。它的角是黑色的,身上的毛却是白色的,黑的角不够纯黑,白的毛也不够纯白,但是它们搭配在一起却是独特的,况且它也拥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它的脚并没有在奔跑,它也一样没有翅膀,可是它却带着我们飞,好像它是一架航天器,角就是它的方向盘,发动机藏在它浓厚的羊毛里。
这只羊我见过,但在哪里见过我还得想想,因为我的脑袋开始发疼,嗡嗡嗡的声响像电流,震得我的袋子好像要破裂一般。没有袋子我如何生存?可这是梦而已,我可以醒过来,换上另一个不透明的袋子,继续在袋子里生活。
我不需要战斗,我只需要醒来。可这一次好像不是那么容易,我发现我醒不过来,眼前爆炸的颜色还在,我们还在飞,什么都没有改变,我没有回到自己的世界。我究竟在做一个什么样子的梦?梦的终点如果不是醒来,那就证明这不是梦,也就是说真正的梦是那个我认为应该醒着去生活的现实。
庄周梦蝶的时候,庄周梦见蝴蝶是美好的生活片,蝴蝶梦见庄周却是惊悸的悬疑片。如果我也在同样诡异的思辨场景中,我是庄周还是蝴蝶?
醒过来的又应该是庄周还是蝴蝶?
我脑子糊涂了,感触却灵敏起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被我握着的手是塑料的,但是这种塑料感比较细腻,这个触感让我重新审视他跟我说的话。
“请为阿拉星战斗!”他用湛蓝的眼睛看着我,我从他眼里看不到请求,语气里也没有,他使用了地球语言让我为一个我不认识的阿拉星战斗,可是我却不觉得这会是一种玩笑。
梦从来不跟人开玩笑。他的塑料手居然让我有种亲切感,如果这只羊也是塑料的,那么我知道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只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