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后堂院子里,赵秧立在一棵千年老槐树下,远远的看着伯鲁和赵鸾在一帮仆从七手八脚的协助下,将两条中山狼的头固定在特制的笼头里,还在它们脖颈中套了项圈,用牛皮捋成的绳子绑在项圈上。赵秧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个疯狂吞噬狼血的身影,‘这股狠劲,倒是像我。’他不由念叨着,抬手顺着自己的脸颊搓下来,搓上去,虬髯还是那么坚硬,但他知道,那坚硬中已经掺杂霜色;他凝视夕阳余晖把草芽、枝条、屋脊都嵌上明黄色边......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父亲赵成与他并肩而立,抚着老槐粗粝温和的树皮,对他说了很多经年旧事,从西周“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到如今“公室弱而卿族强”。从晋文公时代“胥、籍、狐、箕、栾、郤、柏、先、羊舌、董、韩”各家旧事到当今“赵、魏、韩、智、范、中行”六卿执政。慨叹岁月如梭、因果循环、沧桑巨变,父子二人纵论天下唏嘘不已,情热处执手言欢合谋国事,那是何等的温馨融洽。父亲早已魂归天地,而赵秧打熬多年,从下军佐到下军将再到上军佐、上军将,如今终于坐上父亲当年中军佐的位置,期间跨出的每一步俱充斥勾心斗角血雨腥风,何尝有暇对诸子循循善诱勤于教导?以至于眼前诸子又有哪一个能与他倾谈交心?遂心中怅然道‘论及教子吾不如父’。只记得父亲曾有一问永恒驻留在这春日余晖中:“百年后,这天地定依然如此秀美,但我赵氏是否还能存于世间?”
赵秧当年的回答只有一字:能!
而今,赵秧自语道:“天地、世间不过大墓,今日之人,明日之骨,后日之尘皆葬于此间;唯有功名,勉强算做墓碑罢了。”
暮色渐浓,残阳垂天,赵秧亦手抚老槐心道‘赵氏一门于晋文公重耳一代崛起,迄今二百载,风风雨雨,一度兄弟倾轧,遭遇灭门之灾,人丁凋零,父亲与我同心勠力数十载,重新振作;乱战之世后继无人谈何存身,继往开来谁当此任?伯鲁文武俱全深得我心,文悦文采出众,清扬功课尚可,熊宇勇力超群,不觉间,十六儿却......长大了,当年为他取名......无虞,其意乃无忧无患平安康健;后改名毋恤,亦是恨极了坤煮反复无常,坑杀我弟兄何止百人!可当年坤煮滔天之恨从何而来?到死也没给我一个说辞。
半生戎马,为的什么?权与利?也是,也不是,终究只是为了活着。我活,赵家便活,妻儿们也活;昔日年少万兜鍪,终是长河落日叹春秋,归去来兮,乏叶落根,百年后赵氏可平安?又有谁能保得赵氏平安?’
想到此赵秧吩咐侍从:“请董大人和姑布大人进府。”侍从转身欲走他却道:“罢了,天色将晚,今日他们也都乏透了,明日一早再去请吧。”许是习习春风唤起了兴致,逸致萌生,无来由心中豁然似有所得,欲究其根底,自问这莫名的欣慰之意从何而来?他对侍从道:“我随意走走,尔等无需跟从。”
“夫人嘱咐我等需不离左右。”侍卫道。
“听我的”赵秧不再理会,转身踱出院子。
赵氏府邸在新田邑不算最大,亦是占地极广,总体格局坐北朝南,分为前院、中院、后院。
前院有明堂,为议事、会客之用。中院有内府,为家主与夫人及家臣商议要事,宴会宾客之用。后院乃家主与夫人及嫡亲儿女之寝室。
府内东侧为“秋林苑”,其中草木繁茂,林荫葱茏,家臣、公事房、杂役居处、府厨等分布其中。西侧为“春湖园”,其中奇石林立,碧水如镜,小径通幽,安置各位妾室公子的宅院。最北方乃是赵氏宗祠,地处后院之后,此处占地极广,其中列祖碑林,赵氏祠堂,程婴塔,跑马场,演武场,侍卫堂等分布其中。整个府邸如缩小之城郭,前后相连,左右相接,周遭贯通。
赵秧并未出府,而是越中院拣小径步入秋林苑,走走停停任和风扬起袍角,时而驻足观望,抑或探路折返。不觉间已行至与赵氏宗祠交界处的列祖碑林,此处偏僻静寂、杂草繁茂、土丘连绵、沟壑纵横,不时獾兔流窜,鸟虫合鸣;好在此处眼熟,正是观毋恤劈石的小树林。
由此绕过小丘,便见两间石屋一盏昏灯,柴房陋灶,寒舍遮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炉火忽明忽暗,缕缕炊烟自石囱袅袅四散,窗棂不时映出模糊倩影,浅唱低吟时断时续:女儿何忧,蛰日泛舟;青丝潺潺,君子在船。船舟相见,蘩花为伴;相约礼聘,甘棠醉颜......
窗内孤芳独赏掩口娇羞,窗外仗剑听歌闭目遐思。
明月......是你吗?赵秧心中念道。
静夜,春风,故人歌;月挂枝头,旧事添新愁;往事如烟泪做酒;缘起时,一梦良宵;云落时,曲终人留。
“赵秧,你往哪里跑!”突然一声叱喝!
赵秧正迷醉‘他乡’,闻声似身中霹雳,遂惊觉遁身于树后,心说‘小子是要偷袭不成!’
随即便见白狼吐出半尺‘狗舌’,连蹦带跳自屋中逃窜而出,且心有余悸不住回头观望。它身后一道身影狂飙,那速度并不比白狼慢,他手擎圆月弯刀,兀自叫道:“赵秧你给我回来!”。
赵秧惊疑不定,明月却也从柴房中追了出来,“咯咯”笑道:“小坏蛋,不许瞎嚷嚷!”
‘奶奶地!’赵秧暗骂,拳头攥成铁疙瘩。
“赵秧,你给我站住!”毋恤跃起,似雏燕投林,飞身拦在白狼身前,指定白狼道:“乖乖给我趴下,不多,就喝三口!”
白狼再无角力场中的桀骜不驯,胆怯的缓慢后退。
“这儿全是小爷的地盘!不要想跑!白费劲!再敢跑我逮到你,那时便喝十口!”毋恤道。
“恤儿!不许乱说,他是你爹!”明月撩起裙裾喘吁吁赶来,脸颊绽放绯红,夜色中似豆蔻女孩抓住毋恤的右臂,摇晃道:“小傻瓜!骂他便是骂自己懂吗?”她说着慌忙向四下里望去,又道:“小心让人听到!”
“娘,我们住在野地里,哪会有人呢?再说我长大了,今天你都看到了,我是......赵无敌,还怕他?”
“咯咯,哈哈”娘俩开心的笑。
“娘,你再也不用怕他了!”毋恤道。
“......恤儿,娘从来都没有怕过他。”明月道。
“娘不怕他?”毋恤问道。
“当然不怕,他是你爹,是娘的夫君,娘怎会怕他。”明月道。
“那你一定恨他,他们说赵秧杀了外公!”毋恤道:“恤儿会给娘报仇!”
“......娘也不恨他......娘有时......倒是可怜他。”明月道。
赵秧似是站立不稳,手扶树干,越抓越紧。
“可怜他?”毋恤怒目道:“娘你忘了凤姬庆生是如何折磨你?她让你一直跳一直跳......娘都要累死了!那时他在哪里?他只管陪她们饮酒作乐!他......都不管你死活!”
“恤儿,他没看到,他不知道呀,”明月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身边的人都瞒着他,他......就像瞎子、聋子,他其实很可怜......”
“娘,你不哭啊,”毋恤突然道:“是恤儿不好,惹娘伤心了,其实府里的人......凤姬、少爷们......都挺好的,恤儿不该......记仇。”
“恤儿,娘一直都知道......你什么都瞒着娘,是想让娘心里好受些,是想让娘天天睡觉都能做个好梦,你身上那些伤......娘都知道!娘心疼的紧!”
“娘知道?”毋恤泪道:“莫非娘也在瞒我?日日做美梦......都是......给恤儿看的?”
风声渐起,吹落一怀愁绪,星儿亮起,散落满腔恨意。赵秧双腿颤栗,若无此树便会萎于地。
明月道:“恤儿,今天娘看到你......真的长大了,你好厉害,把小白都......娘特别高兴!”她边说边抚弄毋恤的额头黑发,又道:“从今往后,恤儿越来越高,越来越壮实。”
“娘,我们不提他......终有一日我会要他......血债血偿!”毋恤扶着娘亲道。
赵秧忽觉脑后一阵清凉,眉峰紧锁心道‘莫非......逃不过......父子相杀?莫非赵家将重蹈骨肉相残?莫非是注定的孽缘?’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明月急道:“答应娘,以后不要这么想!”
“嗯”毋恤道。
“不要敷衍!”明月道:“鸦有反哺意,羊知跪养恩,他终归是你爹。”
“他从未养我。”毋恤嘀咕道。
“他带你来到世上,来到娘的身边。”明月道:“娘讲给你虞舜的故事,忘了?”。
“舜,不傻吗?”毋恤问。
“傻还能名传万世?”明月道。
“真不想学他!”毋恤道。
“不是学他,是做自己!娘不想让你恨自己的爹,如果那样,最不好受的是自己!”
“可是......我越恨他,学东西越快,先恨着好不好?把能学的都学会。”
“又耍嘴皮子”明月嗔道。
“娘,不说他了,咱们吃饭去,今天我们有新家人了。”毋恤笑道。
“赵秧你给我过来!”毋恤随即叱道。
赵秧又是一抖!瞬时便知毋恤是在招呼白狼,心道‘兔崽子!’。
“恤儿,你都折腾它两个时辰了,它也怪可怜的,听娘话饶了它啊。”
“娘看谁都可怜”毋恤咕哝道。
白狼似是听懂了明月的话,知道是在袒护它,识趣的往明月身后躲。
“让你过来,听见没有!”毋恤忽然对白狼怒道:“不听话还把磨盘压在你身上当被子盖。”
白狼仰头看毋恤,可怜巴巴蹭到毋恤脚边,前腿支地,后退盘坐下来。
“趴下!”毋恤道。
白狼顺从的把前腿伸直,趴在他脚边。
赵秧不禁“咦?”出声,好在他忙掩住口,却心道‘伯鲁一味给狼戴笼头,而这小子却是要喝狼血,前者他怕它,后者它怕他!原来,伯鲁缺的正是胆魄。’
眼看白狼驯服,毋恤似是心软,蹲下身子对白狼道:“两口,两口怎么样?我娘一口,我一口。”
“我不要喝,你也不许喝!”明月似是生气道。
“娘,你终日劳累,又没有夫人小姐们的补品,看你脸色那么白都没血色,狼血真的好,一口就能让娘脸上红扑扑,真的娘!”毋恤对娘道。
“那娘也不喝!你看它,年纪比你大不了多少,却被你吓的......好可怜。”明月蹲下身,伸手小心翼翼的在白狼头颈摩挲,白狼顺从的趴在她脚边摇尾。
“马屁精!”毋恤道:“那好,今日便放过你,以后你便在家陪娘亲,保护她!懂吗?我不许那些畜牲再欺辱我娘亲。”他得意的心道‘嘿嘿,日后有机会,我还是要喝两口血尝尝鲜的。’
赵秧听到此处直咧嘴,畜牲?难听啊!恐在他眼中将我也归为此类;可这娘俩到底经历过何种磨难?难道真像明月所说,我便是瞎子、聋子?他忽觉疲惫之极。
“好吧,既然你这么听话,还这么讨我娘喜欢,我便赐你一个名字。”毋恤若君王般高昂了头道:“站起来,听封!”,赵秧讶然,月明星稠的夜色下,一片银白苍茫中,旷野中有一位少年,挺直了胸膛,将圆月弯刀置于白狼头顶,他身披光明织就的披风,以月为盔,以星为甲,以大地为战靴;口中道:“自今日起,我,赵无敌,赐你名为......小白!在这个世界上,你和我,一起保护我的娘亲,只要我娘平安,你便是我的兄弟!”
白狼似乎听懂了毋恤的话,猛的挺直腰身伸长脖颈,“嗷呜!”昂首对天上那轮明月长啸于天地间。
毋恤不由意气风发,他伸开双臂也向着皎皎明月呼道:“月官,你听着,我要我娘平安!我还要......得到......尊严!”
尊严?这就是你想要的么?可你要怎么得到......尊严?......用我的血么!
赵秧缓缓转过身去,那背影萧索苍老沉重,昔日沙场上的挥斥方遒不复存在,替代的是踟躇不决;‘再看一眼吧’内心出现老迈的声音道;他顺从了本心再次驻足回望;土丘上‘肩并肩’的剪影,相偎在皎洁的月色下;一匹白狼,站在那对母子身旁,定格于对未来的憧憬中。
一触即发!赵秧的脑中闪过一幕熟悉的场景,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座土丘,也是世界被月色渲染的银白;也是肩并肩的剪影,那是他与她......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他离开了......她却一直守在这里......。